《芙蓉如面柳如眉》第十九章

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馬上就會到趙小雪。

28

趙小雪代表著日常生活里那些不易覺察,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珍貴的幸福。但就算你明白了這個,要你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做到全心全意地珍惜仍然是件困難的事。――至在年輕的時候是如此。當陸羽平隨手借給那把傘的時候真的沒有想過那麼多。他只是出神地著“何日君再來”窗外的那場大雨,他想這場雨也許能讓天氣稍微涼快一些,但愿吧,這樣夏芳然的心可以好一點。至不要那麼煩躁。所以當趙小雪問他:“明天你還來這兒嗎?我好把傘還給你。”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孩子的眼睛里有很深的期待。就在趙小雪第二天說是為了謝謝他而提出來請他喝咖啡的時候,他還是糊里糊涂。其實他并不真那麼遲鈍,他只不過是沒有心

那段時間他們正在決定要不要在十月的時候再給夏芳然做一次手。手實施與否完全取決于這幾個月里的恢復程度。其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張。那些天總是睡不好,經常半夜里推醒他可憐兮兮地說:“陸羽平我。”其實一點都不只是不好意思說“陸羽平我害怕”。的無助和不安讓陸羽平地擔心這會不會真的是什麼預兆。其實他自己也是一樣的惶恐。坦白點說,他害怕自己將要承的。他知道又要開始不可理喻,又要開始暴跳如雷,又要開始把他當是人靶子來練準頭。他知道他自己必須忍,必須掩飾,必須時時刻刻對保持溫寬容跟微笑――其實現在已經開始了。理工大的暑假兩周前就開始放,但是不許他回家。說有什麼好回去的那麼小的一個城市又又臟連個麥當勞都沒有你回去干什麼。他很耐心地說回去是為了看看家里的親人又不是為了麥當勞。說什麼親人啊不過是親戚而已又不是你爸媽。他說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保證,我只回去三四天。”

倔強地抱了膝蓋,蠻橫地嚷:“陸羽平怎麼你就不明白呢?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還要回哪兒去啊?”他無言以對。這真是典型的夏芳然式的語言,夏芳然式的邏輯,這個不講理的人,他的小姑娘。漸漸地,他也開始失眠,至總要等到過來推他說“陸羽平我”之后他才能安然睡。與趙小雪相遇的那一天他正好剛剛度過一個無眠之夜。他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由黑,再變。他看著黑夜就像一個痛苦的產婦那樣艱難地在泊中把太生出來。他看著在很深的睡夢里無辜地翻了個,嘟噥著抓了他的手指。他心里涌上來一陣酸楚,因為他不得不承認:睡的時候,他才是最的。

要是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很自然地冒了出來,趕都趕不走。要是死了,就等于是一直地睡下去,他就可以永遠永遠用一種最好甚至是最華麗的。不,不對,從來不是一樣華麗的東西。華麗的是激,不是。要是孟藍不是來給潑硫酸,而是干脆地一刀了結了呢?那今天的陸羽平在干什麼?或者他就可以像收集一樣珍貴的蝴蝶標本那樣把那個名夏芳然的人收藏在心里,心里最重要最最疼痛的位置。這樣他就會認為他的生命已經和這個他暗人發生了最深刻的聯系但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場自娛自樂花枝招展的。他可以痛不生可以酩酊大醉可以游戲人生,但是最終他會回到他的生活里來尋找來發現一個趙小雪那樣的孩子。他甚至可以為了的死而把自己給某一種宗教,某一個信仰。天,那樣的痛不生是陸羽平夢寐以求的啊,你的痛苦是獻給神的祭品,那該多安逸,天塌下來都有上帝替你罩著。可是沒有死,活著。

他不能容許自己再想下去了。他的脊背已經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涼。沒想到啊,原先他一直都覺得死亡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盛大的儀式,可是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死亡也可以是一種懶的好辦法。在這種難堪的恐懼里他抱了睡夢中的。他想寶貝你原諒我,我本沒有那個意思。有兩滴淚從睡的眼角里滲出來,滴在他前的服上,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仔細想想他很看到哭,或者說他很看到的眼淚。漸漸地,那兩滴淚變了兩行,滾燙地在他的皮里消融著。他驚慌失措地把摟得更,他想難道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嗎?不會的哪有這樣的事?他正準備把推醒的時候清晰地說:“陸羽平,我知道你還是買了火車票。昨天晚上我看見了。”他說:“你醒了。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了小小的一團。脊背上的蝴蝶骨細微地震著他的手掌。很小聲地說:“陸羽平你別走。陸羽平我求你,你不要走,我不想讓你回去。”他語無倫次地說:“你不要胡思想,那張票是我替我的同學買的,他跟我是中學的時候就是同學,我們是一起來的,不信你打電話問他。……”他的手的睡里,溫暖地脊背上的疤痕,仿佛又回到了住院的那些日子,被疼痛折磨得六神無主的時候是那麼依賴他,乖乖地說:“陸羽平我想打杜冷丁。”就像一個生蛀牙的孩子怯生生地告訴他的父親:“爸爸我想吃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要求是毫無希的。

他沒有想到會對他說:“陸羽平我求你。”那是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乞求他,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覺得無地自容。盡管他是那麼痛恨的任跋扈,痛恨的頤指氣使。有很多次,在對他發號施令的時候他總想狠狠扇幾個耳一點教訓。可是當真的開始示弱,他才明白原來他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不了看見低頭的那個人。

當他把趙小雪帶進他自己的小屋的時候,的聲音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在他耳邊回響起來,說“陸羽平我求你,陸羽平你不要走。”小屋里熱得就像一個蒸籠,趙小雪卻走到床邊去把窗簾拉上。了淡藍的,趙小雪對他微笑,趙小雪說:“陸羽平,你家有水嗎?我了。”就是這句話給了他一點真實的覺,“你家有水嗎?我了。”這是一個陌生的人腔調。還不是很隨便,但是有種微妙的親昵在里面。他恍恍惚惚地說:“對不起,我現在去燒。”另外一個故事就這麼平淡無奇,但是順理章地開始。他將和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陌生悉起來,然后他們相,他們做,他們會用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和語氣談論起廚房里有沒有水的話題。

窗簾下面的像游泳池的水波一樣泛著一種淡藍。這淡藍把趙小雪的映得麗起來,給他一種潔白無瑕的錯覺。他抱,他的念在這個尚且還不完全悉的人的氣味中稚而嶄新地充盈著。算算看那正是那班他其實已經買好票的火車開走的時刻。它將開往他的家,途經那座礦山旁邊的小鎮。也就是說,它本來可以帶著陸羽平到他還活著的親人們那里去,路上經過他死去的親人們的墳墓。趙小雪綻放的那一瞬間盡地咬了一下他的肩膀。飛起來的時候他在心里模糊地對夏芳然說:“我不走,殿下,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我哪兒都不去。”

29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樓臺煙雨中。

“大家覺得這首詩在描寫什麼季節呢?”

“春天――”教室里幾十個孩子昏昏睡的聲音無奈地響起。可是小是真心真意地說出“春天”這兩個字的。小欣喜地想:原來古時候的春天和我們現在的春天一樣啊,都是好,還有喜悅的。可是已經幾百年甚至更久了呢,真了不起,春天它是怎麼做到的呀,它不煩嗎?小開心地胡思想著,完全沒有聽見老師說其實這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樓臺煙雨中”是在含蓄地諷刺統治者。輕輕地瞟了一眼靠窗的那一排,對著正在打盹的羅凱的側影,微笑著搖搖頭。真沒辦法,他上課的時候總這樣。

在小的課本上,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旁邊,不知道被誰涂上了“丁小你去死吧,丁小丑八怪,丁小豬……”這樣的句子。小也是剛剛翻開書的時候才發現的。最近總是有人這樣做,趁不注意,在的書上,本子上,剛發下來的考卷上歪歪扭扭地寫罵人話。以前他們還是用鉛筆寫,這一次換圓珠筆了。真是討厭啊。小撅著發了一會兒呆,用圓珠筆寫怎麼掉呢?有了。小的眼睛一亮。小的文盒里攢了好多張很可的HelloKitty的紙,用這個大一點的,打著一把小傘的Kitty正好可以把這片不堪目的話全部蓋住,最上面的這句“丁小勾引羅凱,不要臉”,就用正在吃草莓的Kitty來遮好了。那個“臉”字有一多半還在外面,可是沒有關系,小還有一枝的熒筆,給kitty右邊的小耳朵上再畫一朵小花那個字就被蓋過去了。一下子戴了兩朵小花的Kitty看上去憨憨的,不過傻得可。真好,杜牧和HelloKitty在一起似乎是奇怪了些。可是想一想,這首詩是在寫跟kitty一樣的春天呀。這樣一來小就更得意自己的發明創造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小不高興。什麼也不可能。誰也別想。小不害怕。這些天不只是自己班里的同學總是這樣明里暗里地給走在走廊里的時候,總是有別的班的同學在暗地里指手畫腳,他們小聲地說:“就是,就是那個,丁小。”他們的嗓門得低低的,可是還是聽見過好幾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雖然說得很小聲可還是期能聽見,或者說雖然他們說的都是壞話可是小還是期自己能聽見――所謂“緋聞”大都就是這麼回事吧。

一個孩子說:“有沒有搞錯?羅凱是不是吃錯藥了?”

另一個長得更秀氣些的孩兒撇撇:“還以為羅凱多難追呢。早知道他就這點品味我就不猶豫了――”

“歇了吧你。”這是一個男孩子,“就是因為他就這麼點品味你才沒戲。你看人家許繽紛。”

第一個孩子眉飛舞:“我要是許繽紛我現在保證笑,羅凱看不上還是的運氣呢。”

“就是,幸虧羅凱看不上。”那個男孩子把“幸虧”兩個字咬得特別重,然后大家一起盡地笑。

可是小還是整日歡天喜地,昂首的。就當自己后飛揚的那些揶揄和恥笑是陣陣落花,襯托著主角驕傲的背影。也不錯嘛,這是小長這麼大,第一次為一個“主角”。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很的事

宿舍里的形就更是奇怪了。當小習慣地拿起四個暖壺時,許繽紛從的上鋪輕盈地翻下來,不聲不響地從小手里奪走了的那個壺。然后另外的孩子們也說話了:“小,謝謝了。你放下,讓我們自己去打吧。”

只能把心里的疑問都告訴羅凱了――現在沒有第二個人愿意跟講話:“羅凱,你說為什麼這幾天他們都這麼奇怪?”小托著腮,一副認真的樣子,“明明他們都在說我的壞話,還往我的書上寫字,可是在宿舍里,怎麼大家都突然對我這麼客氣呀,這是為什麼呢?”

“笨蛋。”羅凱在腦門上輕輕地彈一下,結果一不小心,還是彈得重了些,“‘笑里藏刀’這個語你沒聽說過嗎?”

“可是。”小腦門,“那種話不是用來說電視劇里的那些壞人的嘛。又不是用來說同學的。”

“這個――”羅凱似乎也被難住了,“壞人也不是長大以后一覺醒來就突然變壞人了。總得有個過程,壞人大都是從小的時候就開始壞,要用上很多年才能慢慢變一個壞的大人。”

“你胡說。”小不滿意,“照你的意思,咱們所有的這些同學都是壞人了?我們宿舍有四個人,那我不就了每天跟三個壞人一起吃飯睡覺了?怎麼可能嘛――我們宿舍那三個人,許繽紛算是個壞人沒錯,可是馮璐嘉和張瓊絕對不是壞人,我跟你打包票們不是壞人――”

“得了吧。”羅凱不耐煩了,“們有什麼好的,們要真那麼好,干嗎還要天天欺負你,讓你去給們打開水?”

“哎呀你要我跟你說多遍你才能明白呀――”小急了,“那怎麼能算是欺負呢?”小想男生們的腦子真是笨啊。

“反正。”羅凱實在是厭倦了追究“好人”“壞人”的話題,“你只要記住,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這就夠了。至于剩下的人,隨他們去吧,能上好人當然好,不上也沒什麼的――本來就沒有指他們嘛。”

“只有咱們倆。”小慢慢地嘆了一口氣,“咱們班有五十八個人,咱們全年級有三百七十個人,咱們學校有一千多個人,要是真的只有咱們倆是好人的話――”像是怕冷那樣地脖子,“那不可能的,那該多可怕呀。羅凱。”小突然轉過臉,眼睛閃閃發亮:“羅凱你真了不起。”

“這――”羅凱很詫異,不知道這次的贊是從何說起。

“羅凱,你是一直就這麼想的嗎?只要有你和我兩個人是好人,其他的人是好是壞都不要。你真勇敢呀,你居然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壞人也沒關系――真是太了不起了!”由衷地贊嘆著。

羅凱笑了,臉居然有些紅。雖然小的邏輯一向都有些奇怪,可是被一個孩子這樣誠心誠意地贊“了不起”的確是一件非常,非常用的事

30

人活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同意吧?徐至。我覺得這件事絕大多數人都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是。我是在被孟藍潑了硫酸以后才慢慢發現這個的。在這之前,我活得一直都很容易。我是說在我還是個的時候。因為當我遇到任何不容易的事,只要一想到我自己很,所有的痛苦跟折磨就變得不再那麼尷尬,那麼赤的。你別笑啊,我可以給你舉例。

比如我從小學習就不好,我討厭學校,可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漂亮的孩子不會念書本就是常事。比如我格很糟,我沒有朋友,可是我在覺得孤獨的時候我很容易就能讓自己相信那些不愿意跟我相孩子本就是嫉妒我。還比如,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談,后來那個男人離開我了,對于我來說那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可是就是在那種時候,那種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麗”這樣東西還是可以救我。至,我和那個人的故事因為我是個而可以變一個很完的悲劇。最簡單的例子,你看看我的手,徐至,你想想那個藍寶石戒指如果是戴在另外一只很一般或者很難看的手上,效果會一樣嗎?要知道這是那個男人給我的臨別的紀念。是我的手把這個臨別紀念變得完無缺的,我的麗甚至可以像止疼藥一樣幫我忍折磨,因為其實是它在化我所有關于痛苦的回憶。對于我來說,漂亮就像是氧氣一樣,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跟它分開。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人生就會像我媽媽一樣。我跟我媽媽長得很像,甚至比我還要好看――更紅,更夸張一點。年輕的時候就像我過去一樣名聲不好。但是就在闖了幾個很大的禍之后,還是有我爸爸愿意娶這個聲名狼藉的人――要知道在他們那個年代,因為男間的事聲名狼藉可不是鬧著玩的啊。當時我爸爸很普通,沒有人看得出來他還有自己辦公司當老總的本事。只不過我媽媽沒有什麼選擇的余地。

可后來最終還是選擇了。是在我七歲那年跟另外一個男人走的。開始的幾年還給我寄生日禮和新年賀卡回來,后來我們搬了家,就再也沒有的任何消息了。你知道嗎徐至,其實當我第一次看見陸羽平的時候,我覺得他會是一個我爸爸那樣的男人。我是說,當我閱盡風心疲憊以后,我還是可以嫁給陸羽平的。或者說,陸羽平是那種無論怎樣都還是愿意娶我的男人。我會像我媽媽一樣選擇他,再離開他,直到我累了為止。他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我這樣的人的最好的防空,但無論如何只能是防空而已。你是不是覺得這種想法很囂張?可是曾經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就是會過像媽媽那樣的一輩子。雖然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才干,可是我覺得我比一般人要理解“恃才傲”是怎麼回事。其實麗也是一種天賦,有天賦的人解釋這個世界會更容易,更快一點,這就是他們狂妄的原因。我知道大家都會指責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可是――徐至,說真的當一個人可以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時候,又有誰會關心他負不負責任呢――除了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們。

但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是長得很像媽媽沒錯,我的格也很像,但是我和從本質上講其實還是兩種人。這種區別注定了我不可能跟過一樣的生活。除了自己誰也不――我不是怪,這是事實,你看兒都可以不要。一定沒有嘗過那種別人或者一樣東西超過自己的滋味,但是我嘗過。我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的時候有時候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我的。當然,我說有時候。所以,漂亮這個東西對于我和的意義不一樣。當然珍惜麗,因為它可以幫贏得很多贊,很多傾慕,很多嫉妒,幫一路樂然后不用負責,幫活得自私自利我行我素然后還理直氣壯。

可是因為孟藍的關系,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別說是這樣的生活,就連正常人的生活對我來說都是夢想。徐至,不瞞你說,剛剛出事的時候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空乏其,行拂其所為……”其實我本不關心什麼“大任”――我覺得那都是該給男人們心的事兒。我只是想讓我自己相信,上天是不會白白拿走一樣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的,既然他拿走了,那麼他就一定會在一個什麼我想不到的,或者說出其不意的地方補償我,讓我得到另外的什麼。你看,我自己管這種思維方式癥”,因為我已經養習慣了,總認為被上天眷顧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然后,陸羽平來了。

陸羽平是個跟我不一樣的人。比方說,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很帥的小伙子跟一個相貌很一般甚至是難看的孩子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媽的憑什麼”,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孩子跟一個又矮又丑的男人走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男的一定很有錢”;可是陸羽平就不一樣,看到這兩種場景之后,他都會很高興地說:“他們一定是真心相的。”說真的我以前很瞧不起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會這麼想的人本就是不敢面對現實所以才編些騙人也騙自己的謊話。可是我慢慢地發現,陸羽平不是不敢面對現實,而是比我善良。我從前不是想不到這一點,但是那時候,我習慣了嘲笑所有比我善良的人,為了證明我自己強大,可實際上是我在給自己的不善良找借口。不過跟陸羽平在一起以后,我覺得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對我不夠善良這回事――很簡單啊,一個比你善良的男人和你同床共枕,和你朝夕相對,你也就慢慢習慣了面對你所沒有的“善良”了。盡管你永遠不會有這樣東西,可是你明白它是怎麼一回事,你明白它其實是一樣不壞的東西,等你了解了,你也就可以原諒了,覺得它不像你當初想象的那麼可怕了――就這樣吧,就算我沒有這樣東西我也可以試著和它,和擁有這樣東西的人和平共。然后我才發現,曾經,我周圍的很多人,很多不漂亮不好看的人也許都是用類似的方法來接納我這樣的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徐至,那很辛苦啊,什麼都得從頭開始學習,什麼都得用跟以前不同的方法看待,就像是要把你的型從A型換B型一樣不可思議。

在我心里“不可思議”是個很好的詞。就像話一樣,有種很單純但是很神奇的覺。可是,一個人換型的過程不能只用這個詞來講,換型怎麼可能是一件這麼溫脈脈的事呢。

31

陸羽平在洗澡的時候喜歡唱歌。有時候小聲唱,心好的時候就放聲高歌。他自己也知道他唱得荒腔走板,但是樂在其中。常常,夏芳然氣急敗壞的尖聲會義無反顧地沖破淋浴的水聲直抵他的耳:“陸羽平你講一點人道主義好不好,饒了我吧――”

當他凝視自己一皂泡沫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很小聲地哼著這幾句:“相信你只是怕傷害我,不是騙我,很過誰會舍得?麗的夢要醒了,宣布幸福不會在了……”他愣了一下,為什麼偏偏是這幾句呢?然后他甩甩頭,告訴自己:“巧合。巧合而已。”再然后他把淋浴噴頭從墻上摘下來,很多條細細的水柱在皮上匯微妙而曖昧的力量,他歡喜地把水又開得大一些。他堅信這力量可以幫助他驅除上殘留著的趙小雪的味道。

夏芳然今天開心得很。因為接到醫生的電話說手推遲了。因為那位主刀醫生到邀請去德國訪問,因此夏芳然的手最快也要年底才有可能。陸羽平這些天對夏芳然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本來就心懷鬼胎,又實在不是個慣犯;看著夏芳然很開心他自己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覺,準確地講是錯覺,因為他覺得如果開心的話他的“罪行”敗的機會就要小一些,這個邏輯有問題,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這個荒謬的邏輯最終還是安了他,他大氣不敢出地看著開心,陪著開心,然后他似乎也真的就開心了起來。盡管這開心是種坐立不安的,奴才一般的快樂。他對自己笑笑,再一次有些做作地放開了嚨:“二○○二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要晚一些……”他等待著的尖,等待著說:“陸羽平請你馬上閉好嗎――”如果沒有反應他倒是會張一下,下意識地盤算著他手機里的那些可疑的號碼跟短信到底有沒有刪除。

靜如鬼魅。夏芳然穿了條的棉布睡在床上。剛剛跟在外地的父親通了長長的一個電話,告訴他手推遲的事。說德國真好德國人民真善良,還后悔怎麼沒有在剛剛結束的歐洲杯多給德國隊加幾次油――眼睛全都盯著貝克漢姆和那個葡萄牙的菲戈了,真是失策。覺出來父親在眉開眼笑地聽著扯,現在每一個人都會因為高興而高興,這真是很牛的一件事

床墊在向另一側傾斜,知道陸羽平來了。陸羽平的氣息司空見慣地包圍了閉上眼睛,抓住陸羽平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挲著,慢慢地說:“陸羽平,咱們結婚吧。”他說“好”的時候聲音都發了,可是以為那是說的話太突然的緣故。“瞧你嚇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實有什麼必要呢?”嘆了口氣:“咱們現在的樣子,跟夫妻,不也差不多嗎?”嗤嗤地笑著,“咱們吃飯的時候已經基本不講話了,看電視的時候你嘲笑我的韓劇我嘲笑你的拳擊賽,我討厭你煙你不了我熬電話粥,再過一段時間若是加上同床異夢的話,咱們可就是標準的‘中國式夫妻’了,你說對吧?”他其實沒有仔細聽,那句“同床異夢”攪得他心里直發

他抱,他的手在的黑發間游走。微微一笑,安靜地迎合他。他開始慢慢地解開的紐扣,明的水果糖的紐扣,笑著說,然后練地轉過來,手臂鉤住了他的脖子。的臉和已經敞開了的口就這樣自然地跟他面對面,他停下了手里的作,他在想今天好像缺了一點什麼。當他恍然大悟的時候他沒注意到的神變了,他把手往床邊,吻了吻的脖子,說:“寶貝,中國式夫妻做這件事一般都是關著燈的。

黑暗像個鉛球那樣重重地砸下來。當他把手臂的時候靜靜地說:“我困了。”他嘆了口氣,他說:“你別這樣。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的話,你老是這麼敏對誰都不好。”笑了:“陸羽平,你現在也開始威脅我了。”他遲疑地說你什麼意思。“什麼‘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什麼‘對誰都不好’?你這不是威脅又是什麼?”在黑暗中翻了個,背對著他,就像一只船槳那樣力劃著黑夜的水面。他不知道這黑暗是不是壯了他的膽,他有些厭煩地說:“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我本就沒有你想的那些意思。信不信隨便你。”

然后他們就都沉默了。倦意就是在這沉默中遲鈍地升上來的。夏芳然就這麼睡了過去。半夜里醒來,自然是早就忘了剛剛的事。迷迷糊糊地說:“陸羽平我。”――這次是貨真價實地。可是當把手過來的時候,發現旁邊是空的。

陸羽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來參加夏芳然的葬禮。白的棺材,卻堆滿了的玫瑰花。在人群中他看見了趙小雪。趙小雪抓著他的手,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說:“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士們,先生們,衷心地謝各位的到來,見證這歷史的一刻。我今天榮幸地向大家宣布,”說著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這個男人現在開始就是我的啦――”他說等等你在干什麼,可是他的聲音被周圍的聲浪吞噬得不見蹤影。禮花開始在夜空中綻放,火樹銀花之中他惶恐地抓住每一個來賓的肩膀,問他們:“你們看見夏芳然了嗎?”一個看上去就是小睦那麼大,肩膀上紋著一條人魚的孩子很認真地說:“夏芳然――不在棺材里面嗎?如果不在那里面的話我就不知道會去哪兒了。應該是里面待著太悶,出來氣吧。這是常有的事――你別擔心啊,已經死了的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走不遠,因為他們的靈魂太重,可是太輕――跟我們正相反。”

他醒來,一的汗。心跳快得不像話,他重重地著氣,聽見了夏芳然沉睡的舒緩的呼吸聲。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到洗手間去,燈毫無預兆地亮了,像是分割間和間那般不由分說的明亮。他猝不及防地在巨大的鏡子里看見了倉皇失措的自己。他把水龍頭打開,開到最大,水噴涌而出,宣泄著被節約用水的人們制了太久的憤怒。他的雙手接住很激烈的一捧水再把它們潑到臉上。猛烈地關上水龍頭的時候有種錯覺,覺得是自己的力量遏制了一場浩浩的暴。他嘆口氣,本來啊,生而為水,誰有權力阻礙你奔騰?可是誰讓你的命不好,你投胎在自來水龍頭里呢?

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

夏芳然走出房間的時候看見了虛掩的洗手間的門出來的燈。不過徑直走到飲水機旁邊,倒了一杯,沒命地喝干了,再倒另一杯。然后聽見了洗手間里傳出他的聲音。聽見他在哭。

他在哭。很小聲,很小聲地,像是個了委屈的小孩子。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不愿意現在過去推開那扇門,覺得在這樣的時刻跟他面對面的話本就是一種恥。逃難似的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地,用那床被子把自己裹了一個蠶繭。這樣就聽不見洗手間里的聲音了,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那種讓屈辱的聲音隔絕在外面。沉悶的黑暗中,時間在一點一滴,艱難地呼吸著。還沒過去嗎?他還沒有回到床上來嗎?他還是晚一點再回來吧等重新睡著之后再回來。這樣明天天亮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若無其事裝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這樣的話可以慢慢地把這個夜晚忘掉。唯一的麻煩是如果一直這樣待在被子里怕是氧氣不大夠。這個時候想起了自己。其實自己也是有類似的丟人的經歷的。那一年,有一個夜晚。和的燈下看著那個男人睡的臉龐,出一手指輕輕他的臉,然后又立刻了回來。害怕的長指甲會痛他。然后走到浴室里,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掉眼淚。就是這樣,在深夜的洗手間里地掉眼淚。那個時候的心里脹滿了海一般劇烈而新鮮的疼痛。知道那是就是一件讓人疼痛的事,這與你的那個人對你好不好無關。因為你在給的同時就已經損耗了某種生命深的力量。

那時候我十八歲。夏芳然閉上了眼睛。我那麼年輕,那麼勇敢,那麼完整。

一聲門響,陸羽平終于回來了。他輕輕打開床頭燈,看見整個人都在被子里,像只蝸牛。他輕輕地把被子從臉上拿開。裝作睡著了的樣子一。所以看不見,他用流過眼淚的眼神專注地看著的時候那種清澈的溫暖。當他在的鬢角上輕輕地,溫地一吻時突然翻坐了起來。他嚇了好大的一跳。說:“陸羽平,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咬著――準確地說,咬著殘留的部分起了的睡,沙啞地沖他喊著:“陸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嗎?你不是覺得丟人嗎?今天我就是要惡心你我讓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后永遠都會是這樣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不了了你干嗎不滾你當我離不開你啊?你天天在這兒裝偉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你配不上我,陸羽平,你以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嗎?你不就是沖著我爸爸嗎?不就是為了你的前程嗎?陸羽平你真了不起為了錢你就做得到和我這樣的人睡覺,和我這樣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會嚇壞小孩子的人睡覺――男人要以事業為重啊對不對陸羽平,你下作不下作?……”

他終于揚起手,對著的肩頭狠狠地給了一下。本來他想打的臉,可是打下去的一瞬間他把頭偏了一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忍這張隨著咒罵越來越可怖的臉了。連正視都不愿意。地,一聲不出地倒在了被子上面,他的拳頭他的掌對著他眼前的那件的睡毫無顧忌地傾瀉而下。其實這件事他早就在頭腦里做過無數次了。在把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臉上潑的時候,在毫無道理地挖苦他辱他的時候,他上百次地想過要這麼做。如今陸羽平算是明白了,當一個念頭在你腦子里已經盤旋過無數回的時候,你就是再抵抗它你也最終還是會付諸行的。那麼好吧就行吧,不要管已經了這麼小的一團,不要同不要顧忌不要自責不要心,就這一次就算是為了自己。反正已經一是疤了不在乎多你給的這兩個。他看見的脊背重重地一陣陣抖,他疼痛地重復著一句話:“你有沒有良心?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終于他頹然地放開,穿好服跑了出去,把門摔得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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