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十五章

42

二月,天氣干冷。丁先生以他習慣的姿勢坐在自家的客廳窗前,看著陸羽平遠去的背影。臉上還是那副愁眉苦臉的表。其實他倒不是有什麼煩惱的事,只不過他已經像用慣了黑妹牙膏一樣用慣了這副表了。他默默地,茫然地盤算著如果陸羽平搬家的話他要什麼時候再把新的租房廣告出去,丁太太和小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地進到耳朵里,他甩甩頭,把這些煩人的人的聲音趕跑了,臉上那副用慣了的表倒還是波瀾不驚,像是個象派的窗花那樣牢牢地在窗子上。

丁太太嘆著氣:“小,你不要這麼傻,媽媽問你這件事不是想要罵你,我都跟你說過多次了,你說實話爸爸媽媽不會怪你的。”

默默地搖頭,一言不發。

丁太太似乎也惱火了:“小,別以為我不知道,人家住四單元的那個張瓊的媽媽早就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家張瓊跟你一個宿舍對不對?前段時間你們班的同學們還都傳瞎話說你懷孕了,有這事兒沒有?你們老師也不知道是干什麼吃的,換了我看我不撕爛那些傳瞎話的小東西們的。小,媽媽見過的事兒比你多,這種事從來都是無風不起浪的,現在學著大人的樣子搞對象的小孩兒也多的是,也不是個個都能傳出這種話來的呀。媽媽不是為了讓你難看沒臉,咱們在自己家里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的?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依然不吭聲,還是默默地搖頭。

“小呀。”丁太太算是徹底投降了,“媽還能不知道你呀?你從小就是那種被人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的孩子。你到現在還想著要護著那個小子啊,你傻不傻?人家家里已經在給他辦出國了,他一走你還能指著誰呀?你以為人家誰都像你一樣死心眼兒,認準了什麼就撞上南墻也不回頭啊。天下的男的哪有幾個是好東西?”丁太太惡狠狠地咬咬牙,“沒那麼好的事兒。占了便宜說走就想走。要是心里沒鬼能這樣嗎?別當誰是傻子。小你放心,只要你給媽媽一句話,媽媽說什麼也要去替你跟他們討個公道。這兩天事多,”丁太太沉思著,“等過完春節,媽媽帶你去趟醫院,咱們讓醫生開個證明回來。拿著這個,我先去找那個壞小子,我心里有數,不怕他不承認,只要他認了我就揪著他去找他媽――小,”丁太太完全是一種看見了曙的語氣,“為了你,媽不怕丟這個人。你看你功課不好,照這樣下去明年也考不上什麼好學校,可是這樣一來咱們就有錢給你重點高中的贊助費了。他媽不就是個律師嗎――我不怕,我劉麗珠也不是什麼耍無賴的人,不會獅子開大口,我只要夠給你贊助費的數目,以后大家就兩清。這樣于于理,咱們都沒有什麼站不住腳的。只不過――”丁太太惱怒地咬咬牙,“還是便宜了那小子了。小你個傻丫頭呀――不怕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等你再大一點,媽媽帶你去做手,我聽說過,現在有那種把你再變小姑娘的手……”丁太太的臉上又浮現了一笑容,自說自話地陶醉在好的未來里。

43

現在我們必須回到那一天,二月十四號,人節。如果你愿意,下面要講述的就是那一天真正發生過的事。那一天,天氣寒冷,滿街漲價的玫瑰;那一天,趙薇和陸毅的《人結》在這個城市轟轟烈烈地首映;那一天,是開始也是結束。

和羅凱是約在學校的禮堂見面的。雖然是在寒假中,年也還沒有過完,可是學校的禮堂卻是熱鬧得人來人往。因為大家在準備一臺元宵節文藝匯演的彩排――那出匯演是為了迎接小們學校的友好學校――一所香港的公里中學的訪問團。

那是種滿奇異的景象:舞臺上熱熱鬧鬧人來人往,舞臺下卻是空出了一排又一排的椅子,這樣的空曠讓舞臺上平淡無奇的節目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莊嚴。有男孩子穿著白中山裝唱《我的中國心》,有孩子穿著日本學生的那種水手服唱“后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可是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有人用周杰倫的《七里香》作伴奏大跳Hip-hop,可是因為服裝沒找到的關系,穿的是校服;一個全校聞名學張韶涵學得很像的生因為塞車來晚了,沒來得及化妝,舞臺的燈的臉和的“一個人等雨后的彩虹”映奇怪的,又不像在舞臺上又不像在生活中的慘白。于是這場彩排就真有了一種“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

和羅凱靜靜地坐在空的觀眾席中央,他們倆很久都沒有談一句。但是不約而同地,對每一個節目都報以熱烈認真,可聽上去還是很微弱的掌聲。終于,在舞臺上一片嘈雜的調整燈的間隙,羅凱慢慢地說:“小,明天我媽媽要帶我去辦護照。”小靜靜地轉過了臉:“其實,到外國去很好啊。要是換了我我就高興死了。”羅凱搖搖頭:“我不去。我不能丟下你不管。要是我走了,他們還不知道要怎麼欺負你呢,這樣不行的,小。”

“羅凱,你還是趕走吧。”小癡癡地看著舞臺上掛著的鮮艷滴的紅燈籠,“明天,我媽媽要帶我去醫院檢查。一定要我去。”“檢查?”羅凱的眉挑了挑,“你病啦?”“不,”小笑笑,憂傷地說,“媽媽要檢查――我――我還是不是個小姑娘。”羅凱這下算是徹底困了:“這還有什麼可查的?你不是小姑娘,難道還是小啊?怎麼查啊??――”羅凱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那,總不會是驗DNA吧,太夸張了吧?”小安然地凝視著羅凱的臉,然后溫暖地一笑。羅凱愣了一下,覺得這樣笑的小跟平時的小一點都不一樣。

有人拍了一下小的肩膀,是許繽紛站在他們的后。“小。”許繽紛匆忙地微笑著,“我來晚了,怕趕不上,你能到后臺來幫我梳頭嗎?我連妝都還沒有化。”“當然沒問題啦。”小愉快地說。

彎下子,很細心地幫許繽紛把那件的長的帶子系一個致的蝴蝶結。鏡子里的許繽紛已經把頭發全部梳到了頭頂,像個小公主。正在耐心地給自己涂口紅,那種仔細地凝視著自己的神態讓小已經像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小,你還記不記得,”許繽紛在鏡子里對小一笑,“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你也是這樣,在后臺幫我換服。”“嗯。”小用力地點頭,“當然記得。是合唱比賽的那次,跟著夏老師。”“也不知道夏老師現在在什麼地方。”許繽紛說。“就是。”小認真地想了想。“不過,”許繽紛笑了,“就算咱們再在大街上一定不會認識咱們了。咱們現在都長大了呀。”“可是我還是會認出來。”小很肯定地說。

“小。”許繽紛認真地問,“大家傳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什麼話?”小一副憨憨的樣子。“大家都說,”許繽紛嘆了一口氣,“羅凱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們早就地……算了,”許繽紛甩甩頭,“反正我不相信,小。我不相信羅凱真的那麼壞。”小懂事地笑笑:“許繽紛,羅凱一點都不壞。”“我覺得也是。”許繽紛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小覺得許繽紛現在變了,依然囂張,依然喜歡尖,可是小看得出來,的眼睛里沉淀了一些東西。小理了理腳,然后站起,沒來由地,從背后擁抱了許繽紛一下,鏡子里的臉有一點愕然,小在心里默默地說:“許繽紛,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你。”

觀眾席依舊冷清。羅凱一個人像棵沙漠里孤獨的仙人球那樣坐在一群空椅子中央。他看著小從后臺跑出來,跑過長長的,座椅和座椅之間的過道,張開雙臂,朝著他的方向跑過來。那一瞬間他突然間很。小剛剛在他邊坐下時,舞臺上不知為什麼安靜了。然后響起了鋼琴聲。

那個節目是這臺匯演里唯一的配樂詩歌朗誦。負責伴奏的那個孩子和負責朗誦的男孩子都是高二的。在小眼里他們都是大人了。那個男孩子很隨意地穿著一件黑的套頭,黑的牛仔,很隨意地站在那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隨意,卻讓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了。

他是這樣開始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什麼呀?”羅凱嘟噥著,“什麼七八糟的。”說真的小也并不是很懂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很好聽。小的注意力全被那個彈鋼琴的孩子吸引去了。彈奏的時候偶爾把臉從琴鍵上移開,眼悄悄地落在這個站在舞臺正中央的男生上。臉上跟隨著他的聲音,泛起一種被紅燈籠映得很嫵的笑容。小知道那個笑容里面,有著

那個男生的聲音突然間抬高了,萬馬奔騰一般充滿了速度和力量。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了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不得不承認,小和羅凱都被震懾住了。那幾個排山倒海的“我不相信”像海浪漲一樣對著他們的涌上來,涌上來。羅凱好像回到了年的海邊。那一回,他想試著游到防鯊網那里。可是看到防鯊網不過如此的時候他突然害怕了,他轉過往回游,朝著陸地的方向。可是他突然發現,原來轉過以后會更害怕,因為后還有防鯊網那個邊界,可是眼前連邊界都沒有了。陸地在哪?岸在哪?海是那樣偉大,偉大得無話凄涼。那一瞬間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想就這樣算了吧,就這樣待在大海里吧,那一瞬間他只能離大海這樣近,不分彼此,本來就沒有彼此。他知道那一瞬間他在著什麼,他被自己的那種嚇壞了,是為了驅趕這和恐懼他才力地往回游的。或者說,只有為了驅趕他才能說服自己努力地往回游。

“羅凱。”小他,“羅凱。”

他回頭看著的臉,他總是能在的臉上發現一些他從來沒有見過,因此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芒。熱切地盯著他:“羅凱,我不會去醫院的。我不去檢查,如果一定要檢查,那就讓他們來驗尸吧。”

然后含著眼淚,調皮地一笑。

44

那句“如果一定要檢查,那就讓他們來驗尸吧。”讓夏芳然和陸羽平面面相覷。夏芳然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自己那一句“我們不是要私奔,是要殉”不僅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嚇壞這兩個孩子,反倒引出了一個這麼驚天地的“巧合”,把自己都嚇壞了。

陸羽平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暈倒了。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盯著羅凱:“還有你,你算干什麼的?你要真是的朋友,你這種時候就應該幫應該阻止,你倒好,你還陪著――”

“陸羽平。你這樣不大厚道嘛。”這次是夏芳然笑地開了口,“不管怎麼說,就算人家是小朋友,人命關天的事也不是兒戲。人家做了決定一定有人家的道理,你這樣說人家搗也太不尊重人了啊。”――后來,在徐至跟婷婷第一次去找羅凱做調查的時候,徐至問羅凱為什麼知道了夏芳然跟陸羽平要自殺卻不阻止的時候,夏芳然說過的這句話正好給了羅凱靈去編造一個聽上去很殘酷的謊言:“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我們不好干涉。”

“依我看,”夏芳然抱著膝蓋,悠閑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的聲音有種難言的態在里面,“陸羽平,咱倆跟他們很有緣分嘛。也許這是天意,讓咱們在往那邊去的路上有個伴啊。你說對不對?”

“就是就是。”小喜氣洋洋地附和著。

“什麼就是。”陸羽平咬咬,“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呢?你們才這麼小,我跟你們保證,等你們長大以后想起今天來,你們會把這當是一個笑話的。但是如果你們今天真的這麼做了的話,你們就永遠沒有長大的機會了。這不值得。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爸爸媽媽?你們不是太自私了嗎?”

“算了吧,陸羽平。”夏芳然笑得前仰后合,“別說是人家了,就連我聽著這種話從你里說出來,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這個時候羅凱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好多人都跟我們說,等你們長大以后會怎麼怎麼樣,很多事等你們長大以后你們才能懂得,我媽媽就常這麼說。總是說等我長大以后就可以做什麼什麼事,就可以比現在自由。可是我到現在才發現,那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長大,變大人,無非是學會嘲笑而已。因為一個大人嘲笑別人的時候,不用像我們一樣擔心有人來跟他說‘這樣是不對的’,反正,就算大人們之間互相指責也無非是誰也聽不進去誰說的而已。大家就可以嘲笑別人珍惜的東西,嘲笑對自己來說沒有用的東西,嘲笑自己不懂得但是別人懂得的東西,然后嘲笑自己。人要是一直嘲笑下去的話是看上去更自由一些沒錯。可是我不愿意那樣。”羅凱看上去漫不經心地,輕松地一笑。

“哈!”夏芳然了個懶腰,“陸羽平,認輸吧。”的臉轉向一臉瀕臨抓狂的表的陸羽平,“人家鄙視的就是你這種人。”說著對羅凱出了手:“認識一下吧。我的名字夏芳然,你什麼?”

“羅凱。”這個男孩子燦爛地笑了。

“我丁小,我認識陸哥哥。”小雀躍著說。

“好,羅凱,還有丁小。你們倆就算是我這輩子認識的最后兩個朋友了。”夏芳然歪了一下頭,“這也算是歷史的呢,對不對?”揚起了頭,“陸羽平你過來呀,過來坐到我旁邊。別那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本來就不夠帥這樣一來更糟糕了你知道嗎?人生何不相逢啊陸羽平,我們應該高興一點。”

聽到這句“你本來就不夠帥這樣一來更糟糕了”,小笑得東倒西歪。小的笑聲就像是一只鮮活的鳥一樣在他們四個人的頭頂喜悅地拍著翅膀。

“丁小,還有羅凱,咱們現在各自說說死之前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麼吧。我先說:我――”笑了,“我很沒出息――我就是想吃五味齋的紅燒排骨飯。可是沒辦法啊,他們那里的伙計都回家過年了,他們的人手不夠,要從下個星期起才重新開始送外賣。”

“那你直接去那兒吃不就行了?”羅凱不解地問。

“不行。”淡淡地微笑,“我不能在那種公共場合摘掉口罩。”然后了陸羽平的胳膊,“沒辦法啊,我是個好公民,知道自覺維護市容市貌是我應盡的義務。”說著爽快地笑了。陸羽平疼痛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沒有逃過小的眼睛。他了一下夏芳然的頭發,笑笑說:“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

“我,”羅凱遲疑了一下,最終下定了決心,“我最想跟我媽媽說句對不起,不過――算了,現在打電話過去說一定會起疑心的。”

“我的話――”小托著腮,臉紅了,“我想要玫瑰花。就是滿街賣的那種人節的紅的玫瑰花。我從來沒有收到過玫瑰花。想在最后的時候,手里拿幾朵――”

“好說。”夏芳然一揮手,“看來只有小的愿是最容易滿足的呀。不就是玫瑰花嗎?現在就可以去買呀,算是我們大家送給小的。羅凱,或者你愿意自己一個人送?”

兩個小孩子的臉同時變得通紅,夏芳然這下更開心了,突然間神兮兮地看著人工湖的對岸,說:“還有一個人也從來沒收到過玫瑰花。”指了指對岸那個漢白玉的雕像:“葉初萌啊。死的時候十五歲,算起來今年也該二十七歲了。可是人們從來都是在清明節的時候給送花圈,怎麼沒人想起來在人節的時候送玫瑰呢?這樣吧,羅凱,小,等會你們買完玫瑰花以后別忘了往的雕像前面放一朵,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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