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天堂》第5章 渡口邊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周雷]
一九九七年發生過什麼,你還記得嗎?
香港回歸,我們高考。七月一號凌晨政權接普天同慶,我在一天一地的鞭炮聲中驚醒后神經質地想:還有六天,我背會那段“一國兩制”了嗎?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傳來天楊笑嘻嘻毫無睡意的聲音:“同喜同喜。”
一九九七年,我們這個城市商業區的步行街落。晚自習的間歇,常有我們學校的學生跑到那里去氣,華燈初上,高樓林立,麥當勞門庭若市。那一瞬間你不會相信,只要再步行十分鐘,就是那個荒涼的堤岸,河水腥臭,廢棄的建筑周圍雜草叢生。而我們的北明中學,正好位于這兩個地方的中點,仰著它紅花崗巖的高傲頭顱。那年學校從南方買來幾棵梔子花樹,四五月間,到都是幽香,掩蓋了鬧市區的汽油味,還有堤岸上河水的味道,于是,我的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擁有一種烏托邦的幻覺。
一九九七年春天,方可寒死了。
一九九七年夏天,高考。然后,天楊和江東分手。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來到大學報到。
一九九七年冬天,我逃課去北京讀新東方,在那里遇見了江東。
他在人里驚訝地看著我。我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兒,有空嗎?咱們喝酒去。”
那時候我的邊有一個陌生的孩子。不過我們喝酒的時候先回去了。談起從前的同學時,我很想問他:你是不是真的已經忘了天楊。我當然沒問,我不是那麼煞風景的一個人。
那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二○○四年,一部做《無間道II》的電影讓我重新回憶我的一九九七。銀幕上煙花升起,曾志偉藏起劉嘉玲的照片,像換外套一樣換上一副囂張的表,迎接大門里面的香鬢影,我和天楊都笑了,說這個片子還煽的嘛。
這時候天楊突然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輕輕抓住了的。我不知道屏幕上的一九九七年是不是讓想起了什麼。總之,對我而言,一九九七是個繞不過去的年份,與香港回歸無關。
這時候門輕輕一響,我們趕分開。又是不不那個欠揍的小混蛋。
“我睡不著。”他說。
“你缺鈣還是怎麼的,這麼小就睡不著。”我惡狠狠地說。
“什麼‘蓋’?”——我忘了他不是中國人。
“我給你講故事?”天楊說。
“不用。我要跟你們倆玩。咱們一起出去吃冰激凌吧。咱們三個。我要吃麥當勞的甜筒。”他眉飛舞。
“不不,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天楊瞪大眼睛。
“爺爺都睡了。”
“你不怕我明天告訴?”天楊說。
“那我也可以告訴,這個人——”他指指我,“這個人在咱們家待到十二點還不走。”
媽的。
[天楊]
一九九七年年初,在我和江東最幸福的日子里,他總是問我一個問題:我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在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
這真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我想沉浸在甜中的孩子多半會用一句最現的話搪塞過去: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但我總還是試圖回答他,因為這對我自己也很重要。為了尋找答案,得一直往上追溯。
“江東,”那時候我們坐在我的小屋里,爺爺都不在家,“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上小學的時候……比方說,第一次運會,你們班得了一張獎狀,老師把它舉起來給全班小朋友看,然后大家一起歡呼鼓掌……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時候,你和大家一起歡呼鼓掌,你是真心的嗎?”
“這個,”他有些困,“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我一點都不想歡呼,不想鼓掌,可是當時大家都在那麼做,我也只好照做。我知道,每個人都會說,集的榮譽是每個人的驕傲,可是那時候我都不上來全班大多數人的名字,別的小孩也是的,那為什麼他們就能把一群還不上名字的人當個集,然后為了它鼓掌歡呼,覺得自己真的‘屬于’一群陌生人呢?他們還真是放心。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我對他笑笑,“你看,江東,對別人來說像本能一樣自然的事,我就不明白。從小到大,這種例子太多了。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我還以為你也是個不習慣這個世界的人。”
“為什麼?”他深深地看著我。
“因為,你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地笑,“這種理由很爛吧?可是這是真的,因為你的聲音。我喜歡聽你的聲音,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說話的聲音。那時候我覺得這個聲音是上天專門給我造出來的,你也是。”
“現在是不是覺得誤會了?”他笑著。
“現在知道你和我其實不大一樣。不過,以前我總是在找‘一種’和我一樣的人,可是現在,自從遇上你以后,我要的就不再是‘一種’人,不再是什麼類型的人,我要的是‘一個’人,就是你。”
然后我們接吻,像電影里一樣。
那段最好的日子里,心里總是漲滿了海水一樣溫暖的疼痛。就連高考迫近也不再讓我張。日復一日的模擬考,一張又一張的復習題,因著我們之間的那種溫暖,不再面目可憎。我們一起面對它們。現在想來那時的,經歷過方可寒而變得厚重的讓我到一點點“生活”的真相——我是說相對我同齡的孩子而言,其實是這一點“真相”治愈我對高考的恐懼的,但那時我以為是江東。晚自習結束后,他就把我帶在我的自行車后面送我回家,這件事周雷直到今天提起來都是咬牙切齒。我們穿過鬧市區,我地摟著他的腰,錯落的霓虹燈暈染著樓群間隙的天空,夜晚才開始出沒的三陪小姐們像藤蔓一樣縈繞著巨大的廣告牌。晚風吹過來,麥當勞巨大的黃M在暗藍的夜里有點寂寥。
“沒有星星。”我對江東說。
“有,有一顆。”
“從小到大,就只看得見這麼一顆。”我很不滿,“我就從來沒見過書里寫的那種繁星滿天到底是什麼樣。”
“是污染的關系。”他說,“而且我聽天文臺的人說過,就咱們每天看見的這顆星星,都不是真的,是顆人造衛星,因為它離地面比真的星星近得多,所以咱們才看得見。”
“真——的?”唯一的一顆星星還是個冒牌貨,這不能不讓我憤怒。
“要看滿天的星星就得到窮鄉僻壤去,咱們還是湊合著看看這顆假的吧。”
“你還記得那個《星伴我心》吧?就是咱們在肖強那兒看的。里面有個放羊的說:‘我放羊的時候看著滿天星斗,就會想,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嗎?’多棒的臺詞呀。”
“小姐,你真以為這話會是個放羊的想出來的?那個電影的編劇指不定怎麼絞盡腦了呢。人家騙的就是你這種觀眾。”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浪漫——”我尖,他突然加快了蹬車的速度,為了趕前面的綠燈,在我的尖聲中,他笑著喊:“你越來越重了宋天楊!”
幸福這東西,一點不符合牛頓的慣定律,總是在行得最流暢的時候戛然而止。剩下的事就是鍛煉你的承能力了。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微笑了一下,因為我想起了張雯紋。曾經我頗有興趣地等待到底能依靠那個莫須有的羅小皓堅持多久,結果令我不得不承認:這孩子上有種夢想家或者詩人或者狂人的稟賦,治療越艱苦,我們從里聽到“羅小皓”這個名字的幾率也就越大。還有個跟著起哄的楊佩,每一次做骨髓穿刺之前,楊佩都會對眨一下眼睛,輕輕地說:“羅小皓的力量。”
“羅小皓將來一定會是花澤類那種類型的男人。”某個我值夜班的晚上,張雯紋突然對我說。
“花澤類是什麼類型的?”我故意問。我現在已經的習慣了,聊起羅小皓時你要多提一些“開放型”的問題,這樣可發揮的空間會大一些。
“就是——”今天一反常態地有些煩躁,“就是花澤類的類型嘛,你又不是沒看過《流星花園》。反正我的羅小皓才不會像龍威或者袁亮亮那兩個討厭鬼一樣惹人討厭。”
張雯紋是龍威和袁亮亮的死敵。起因是上周末中午的水壺。龍威在病房門口要袁亮亮把他的水壺扔出來,結果袁亮亮用力過猛,水壺蹭過龍威的手正好砸在當時正站在走廊里的張雯紋面前的地板上,張雯紋尖一聲,龍威急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接穩!”“你搞什麼?!”張雯紋瞪圓了小豆眼,“我可是驚了呢!”這時候袁亮亮不不慢地在里面接了一句:“沒聽說過接個吻就能的。”張雯紋夸張地大“流氓”轉跑了。但這個笑話卻流傳開來。就連葉主任也曾在人笑,我親眼看見的。
“天楊姐姐,”不像有些小孩那樣我阿姨,“你說我會不會死?”
“不會。”到這種問題我當然都說不會,只不過對別的孩子我會斬釘截鐵地說,對,我會視況調整語氣。
“我昨天給我的好朋友打電話,用我的郵箱發個Email給羅小皓,就假裝是我發的,我告訴他我現在正在北京跟我媽準備往大使館遞材料呢。”的眼睛又亮了,“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記不記得要在結尾的時候寫上‘Iloveyou’。”
“也不怕出破綻讓他看出來?”我說。
“才不會,我的這個好朋友最擅長做這種事兒了。有一次我們老師都說適合搞地下工作。”
“要這麼說,一定記得住‘Iloveyou’。放心吧。”
“那要是有一天,天楊姐姐——”猶豫了一下,“要是我萬一,你說羅小皓他不會恨我的好朋友吧?”
“不會。”這次的“不會”可是說得斬釘截鐵。
“這個孩子真有意思,”我在值班室里對楊佩說,“長大以后會是個好演員,太戲了,有時候簡直就是‘想死’,這樣就可以談一場生死。唉,”我長長地嘆口氣,“還是小,哪懂‘死’是怎麼回事兒啊……”
“你懂!”楊佩打斷了我,“你死過?你能比強多?”
我忘了這人最近一直歇斯底里,尤其是周雷這些天常來等我下班,攪得很不爽。
我走下樓梯,暮春的天空里有種曖昧的香氣。張雯紋的主持人媽媽住了我。覺上跟的兒不大合拍,的神和病房里的其他母親一樣憔悴。在這郁的憔悴的籠罩下,角一善意的微笑也有一種宿命的味道。今天不化妝,看上去沒有平常電視上那麼漂亮。
“有空嗎?我請你喝茶。”說。
我們就近去了上島咖啡。
“你喜歡雯紋嗎?”當我往英國紅茶里加牛的時候終于打破了沉默。
“喜歡。”我笑了,“是個特別聰明,特別……投的小孩——舉個例子,你聽過‘羅小皓’的故事嗎?”
愣愣地看著我,很有興趣的樣子。
于是我開始講羅小皓——從不認識的自己兒的羅歐——正好都姓羅。長大后會酷似花澤類的羅小皓,從九歲起跟張雯紋直到十一歲的羅小皓,還有那個關于移民加拿大的騙局,由好朋友偽造的Email,然后就是每次骨髓穿刺時的萬靈咒語:羅小皓的力量;講到《藍生死》的時候終于憋不住大笑起來,我也跟一起笑。雖然的笑里含著一張了太久之后終于暫時放松的神經質,但畢竟是快樂的。
用手指抹掉眼角的一滴淚,“這孩子跟我小時候像,幻想力特別強。”
“我覺得很了不起。”我說,“能自己找著一個支點,自己撐下去,哪怕是幻想呢。這是多大人都做不到的。”
“你還記不記得,就是上上個月,我們還在你們這兒做過一期節目。我對著鏡頭說:觀眾朋友們,讓我們一起祝愿這些孩子們能早日戰勝病魔——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你戰勝得了誰?”
“未必是誰戰勝誰,你看像雯紋這樣,不也好?”
“就是,不是戰勝的問題,是要共存,是要懂得接。”
“甚至懂得欣賞。”
“對,”笑了,“就像雯紋一樣。我的雯紋以后沒準能干什麼大事。”
“那是當然。”
“只要逃得過這一劫。”深深看著我的眼睛,我們面前的紅茶慢慢地冷掉了。
[江東]
“沒有星星。”天楊說。很憾我看不見說這話時候的表。的聲音從背后傳過來,我猜仰著臉的樣子是很專注的。夜風把的面霜的氣息從后面傳過來,清爽的香味,恍惚中覺得其實是一朵花,就在你看不見的時候開放。
二月還是很冷。這個城市的夜晚散發著一種鐵銹的氣味。遠的天空呈現出怪異的紅。那是我們這里特有的景觀:不是霓虹燈污染空氣,而是空氣弄臟了霓虹燈。重工業城市往往如此,上空飄著太多眼看不見的煙塵,可是你卻看得出來,一經這些煙塵的籠罩,“繁華”這樣東西就不再理直氣壯。
我會在天楊家樓下抱,接個短短的吻,的聲音在黑暗中浮上來,“寶貝,明天見。”明天,教室里的“倒計時”牌就會再被改寫。市中心的廣場的倒計時牌也是。只不過市中心的那個是在等待香港回歸,我們的是用來制造張空氣:距離高考僅有一百多天。
話雖如此說,我卻還不算張。總覺得這個巨大的考驗是有人和你一起面對的。這個人天天和你一起穿越一個充斥各種力的白天,一起穿越霓虹混濁的夜晚,當你抓住的小手的時候就有種同舟共濟的覺。我珍惜這個。在嘈雜的教室里,大家都把每一天當一百多天的最后一天來過——念書的瘋狂地念書,墮落的不顧一切地墮落,還有人在瘋狂念書之余談起一場完全是為了調節神經的;而我,因為有,我就覺得每一天不過是一百分之一而已。
“江東,你就是我在學校里的家。”有一天突然這麼說。
其實對我的意義也是一樣。現在我倆都良民得可以,星期天約會都是先在一塊兒寫完作業再去找肖強看碟。這是好事,比起周圍那些混的人群,你有一個家。和那個你天天在那里吃飯睡覺的家不同,這個“家”多有些臆想的分,但它卻實實在在地消解了周圍類似“世”氣氛的哀傷。
我不想惡俗地在這種時候加上一個“但是”,說真的我是多麼不希有“但是”發生,我是多麼想讓這種生活繼續下去,在寧靜的廝守中繼續下去。尤其是,當我有一天突然發現我們現在的狀態就是傳說中的“幸福”的時候。不過我依然心懷激,“幸福”這東西畢竟曾經來臨。開始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結束于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有始有終,我把它們廓分明地從歲月里切割下來做標本,僅供在未來參考。
現在我要開始全神貫注地回憶那個“但是”了,我很喜歡這個詞,兩個音節,干脆利落地切換到一場劫難。這劫難也就因為這干脆利落變得不那麼丑陋難堪。
那天我送天楊回家之后,像平時一樣搭公車回北明。平時我都會從學校的正門進去,可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其實從籃球館的地下室穿過的話就會直接到我們家的樓下,于是我想:試試看吧,但愿籃球館的后門沒鎖。
籃球館的后門果然還沒鎖。地下室里飄著一舊皮革的霉味。那氣味從堆放著無數顆新舊籃球排球足球的儲藏室里發出。昏暗的燈映亮了我面前的水泥地,我模糊地想著:是不是今天育老師他們清點過材了。我急匆匆地走,遠的卷閘門關了一半,看得見外面幽深的臺階。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突然聽見這個太悉的聲音,來自那間半掩著門的儲藏間。我走過去,里面燈昏黃。方可寒坐在一個舊得發黑的平衡木上,子得很高。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晃晃悠悠地夾在蒼白纖細的指尖,“我告訴你,我不是非要賺你的錢不可,當然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我會收。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愿的。因為——”慢慢地微笑,“我喜歡你,老師。”
方可寒和育老師突然看著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把門弄出了天大的聲響。燈照著空氣中浮的塵埃,育老師混濁地看著我,“怎麼是你?”說著他走了出去,躲閃著我的眼,輕輕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現在只剩下我和。的在平衡木下面晃著,歪著頭。
“你說,”我艱難地說,“你跟多人說過這句話?‘我并不想賺你的錢,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愿的,因為我喜歡你。’你到底跟多人說過這句話?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麼說?”
“關你什麼事?”囂張地仰起臉,眼睛閃閃發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麼說?”我重復著。
“你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冷冷地看著我,“你以為你是誰?是你自己聽別人說話反倒得寸進尺。你這些話跟你的宋天楊說還算是合適,跟我——對不起,你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對別人說什麼是別的客人的私,你沒權利過問。”
我揚手打了一個耳,我說:“婊子。”
我打得很重。一晃就從平衡木上跌了下來,撞在后巨大的鐵柜子上。那一聲悶響在整個地下室激起一陣漩渦般的回聲。驚了一聲,坐在地上含著淚狠狠地盯著我。掙扎著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我對準的膝蓋狠狠地踹了一腳,“婊子。”我說。
我一向都覺得對人手的男人是最沒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記得我自己非常沒品地踹了幾腳。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惡狠狠地重復著這個詞。“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不愿意賺你的錢”,“因為我喜歡你”……這些話在一秒鐘之判了我死刑,為了這些話,我背叛天楊的同時也背叛了我自己——我連我自己都已經背叛了還在乎背叛別人嗎?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著這個混賬理論一次次地跟上床,像只見了骨頭的狗一樣下賤地貪婪著慘然的嫵。可是現在你明白了,那些話不過是的廣告詞,是的促銷手段,是的注冊商標,排練了無數次,重復了無數次,什麼時候歪一下頭,什麼時候微笑,什麼時候笑得燦爛一點什麼時候冷笑全都有竹爛于心,只有你,只有你這樣的傻才會以為那只是對你一個人的。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做“市場”嗎?“因為我喜歡你——”后面還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領會的——“所以你買單吧。”“婊子。”我重復,“媽的,婊子。”
然后我聽見哭了。抬起臉看著我,眼淚沿著的臉頰緩慢地向的角移。片刻的寂靜。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子,想把拉起來,就突然地摟住了我。
“江東。”我覺到了的眼淚,“江東我想死。”
“胡說些什麼。”該死,真是蠢得無可救藥,這種事還用得著我教你。我對自己說:你應該說——那你就去死吧;懂嗎?看看下面還能怎麼辦,看看這賤貨到底還有多臺詞來應變——但是在哭。在發抖,像小時候我們用彈弓打下來的鳥。那時候媽媽特別喜歡來我們家寫作業。的睫垂著,我長了脖子,隔著小方桌想看默寫的生字。于是的眼睛就從睫下面亮閃閃地出來,外面走廊上孩子們的笑鬧聲格外地響,“梁東和方可寒談嘍——”
我看著的臉,細細地,一點一滴地凝視。飄滿灰塵的燈模糊了臉龐的廓。面蒼白,臉頰上有小小的一塊青,我輕輕撥開散落在臉上的頭發,小心地打量著它——準是剛剛從平衡木上掉下來的時候磕的。
“疼嗎?”我問。
“江東。”靜靜地說,“你走吧。我和一個初三的男孩兒約好的,他十點過來,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說,“你為什麼這麼下賤?”
我低下頭,我吻了。我長長地、小心翼翼地吻,的舌尖一點不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邪。陳腐的籃球味沖進我的呼吸里,周圍真實存在的一切變了一種帶著腐蝕的潑在我的視線中。我放開,落荒而逃。
媽坐在客廳里,電視開著,是瓊瑤劇。
“回來了?”
“嗯。爸不在?”
“去學校了,說是跟唐主任有什麼事兒。”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累?”端詳著我的臉。
“沒有。”
“累了就睡吧。也別天天熬。不?在學校吃飽了嗎?”
別對我這麼好,這種時候我不了別人對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沒有像平時一樣走正門。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來,怎麼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個故事里的角。我真希一覺醒來自己躺在籃球館的地板上,邊有肖強在投籃,有天楊和方可寒在歡呼。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橙黃的看臺上,清清嗓子喊一聲:角們過來集合了……我保證頭一個跑向他或,這個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這樣我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可以重新定義。那天晚上,我就是這麼沒出息。
沒錯,重新定義,我做夢都想。除了重新定義我對天楊的。就算這不過是誰的創造而已,所謂的上天,所謂的神,所謂的命運,或者我臆想出來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讓我輕輕一想就心疼的。
我坐起來。撥通的電話。
“我。”
“一聽見電話鈴我就知道是你。”
“太夸張了吧?”
“真的。你打來的電話,鈴聲響得和其他人打來的不一樣。”
“干什麼呢?現在?”
“寫作業呢。今天才聽吳莉說,明兒滅絕師太要講那本‘編’上面的題,我還有好些沒做。得趕一趕。”
“真乖。”
“那當然。”
“天楊,我你。”
“知道了——”笑得像個孩子,“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忘。”
“你還真不浪漫。”天楊,要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說。
“明天見。”
明天你會想殺了我。但是,“明天見。”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剛剛離開方可寒不久后,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籃球館的地下室里拿住了和那個初三的小男生。他們已經注意方可寒很久了。于是那天清早,學校的布告欄就張出了開除的聲明。然后我明白,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個月后,育老師離開了學校,沒有人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麼必然的聯系。
[肖強]
晚上九點,下晚自習的學生們有些會順路來挑磁帶。我從他們里聽說了方可寒被開除的事。說方可寒跩得很,校長主任問到底還跟誰做過“生意”,笑笑,“這可是人家顧客的私。”最后的結局是跟一起被開除的只有那個初三的倒霉蛋。
十點,店里靜了下來。天暖和了,街上的人還是你來我往。江東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口。
“嗨。”
“坐。”我指指柜臺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還是進去坐吧。”他指指里間。
“怎麼做賊似的。”
“我怕天楊一會兒會殺過來。”
我笑,“,什麼詞兒?殺過來,你又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連最后這幾個月都忍不下來?”
“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他說。
“不要告訴我是因為方可寒。”
他不說話。
“。江東,你小子是大腦缺氧還是——”我憤怒地盯著他,點了一支煙,惡狠狠地說:“老子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那個方可寒算是個什麼東西?你的腦袋是不是和別人的構造不一樣,你是不是神不正常你……”
他看著我,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和張宇良他們一樣,一邊跟自己的朋友海誓山盟,一邊給方可寒五十塊錢上一次床就算神正常?對吧?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方可寒這種角擾生活秩序,何況又是快要高考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想,這麼做的。我原來也以為我自己能像你們一樣,可是我不行。這樣做我會覺得我是個混蛋。我不是針對你肖強,我也不是說某個人是混蛋。我只是覺得,當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錯事的時候,我最好的選擇好像也是跟著照做——這本很混蛋。”
“你是真的喜歡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著他。他剛才那番話聽得我直頭暈。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冷笑著,“太底下無新事。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早就知道天楊落在你手里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無非是你玩膩了一個又想換一個,在兩種不同類型的之間換換口味。何必扯出來那麼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說人家這個混蛋那個混蛋,你自己強不到哪去。”
他著我的臉慢慢地說:“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還沒你想的那麼混蛋。你們誰也不會知道對我來說天楊有多重要。”一抹嘲諷的微笑浮上了他的角,“要是你最喜歡的王家衛來了,保證跩出一堆又好聽又恰當的比喻句來幫我飾,真厲害,漂亮話說得讓人別說責備自己的行為不檢,就連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麼都是對的。可是肖強我不是這種人。”
“媽的你——”
“我天楊。”他看著我,安靜地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語氣里那種勉強可以被稱為憂傷的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東。”我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實這種事兒很多人都上過。你還小。說穿了,這很正常,不對,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為了打蒼蠅就把花瓶也打碎。還不對,你——你知道我想說什麼是吧?”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白癡。
“知道。”他說,“不過肖強,我不能再騙天楊。以前我也想著,我從此要好好地跟天楊在一塊兒,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這麼想,還發過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樣的。第一次的時候天楊可以原諒我,那寬容;第二次——就算可以我也不能再接這種原諒了,因為那變了茍且,我還知道恥。我跟分開并不是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個什麼人。為什麼我已經那麼真心實意了還是會這樣?我天楊,但是不是我這個人本配不上所謂這樣東西?如果是,這兩件事兒同時發生,我又該怎麼辦?”
我發現他在一夜之間變了一個陌生人。
我使勁吸了一大口煙,把音響的音量擰大。白天的時候我必須放誰誰誰的最新專輯,但是這種時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歡的歌。悠長的調子漂浮在狹小的店面和我們之間深邃的寂靜里。
當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頭,眼睛發亮,“真好聽。什麼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還是得問我們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別管了。好好念書吧。我說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學,可能好多東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這種事兒?”他表示懷疑。
聽見門外一陣奔跑的聲音。知道是天楊終于殺了過來。他盯著我,我說:“放心。”然后掩上這隔間的門。
“肖強。”天楊說,“江東出來。”的臉上是種度高得可疑的寂靜。
“他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在。”
“天楊,他真的不在這兒。”
“廢話。我說在就是在。”
“你聽我說天楊。”
“這是我們倆的事兒,你別管。”
我繞過柜臺,抓住的胳膊。“你放開。”像只小一樣地沖我,掙扎著,我只好抱住。“天楊,天楊你聽話。”我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低下頭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條胳膊都在發抖。我一邊箍住的一邊告訴自己:沒事別招惹人,不是好玩的。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仰起臉,沖那扇無辜的門沒命地吼,“有種你就給我出來!這是兩個人的事兒,憑什麼你說算了就算了。你混賬王八蛋,你把我當什麼了?你等著瞧江東,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著別出來,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里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抓起柜臺上一盒磁帶對著那門砸過去,一聲悶響。然后是脆弱的磁帶盒四分五裂的聲音。
“天楊。”我努力地把的按在我懷里,任憑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是嚇跑了好幾個已經站在門口的顧客。媽的江東,你小子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收場的時候,突然安靜了下來,一張臉上全是頭發和眼淚。“肖強。”委屈地看著我,“肖強。我該怎麼辦?”
我抱了。的小腦袋在我的口,熱的。“肖強。”那慢慢的聲音有點啞,像是在說夢話,“肖強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著我的嗎?怎麼你不幫我了呀肖強?連你都不幫我了,你也覺得他應該跟我分開嗎?可是我連原因都不知道,肖強,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為什麼因為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強——”
這孩子,總是讓你沒法不心疼。我地抱住,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沒再像抱那樣地抱過誰。我總覺得就像是我的孩子,雖然只比我小三歲。
[江東]
那間窄小的屋子沒有窗戶,以前我們四個人在那里看碟的時候我就必須時不時地出去一口氣。肖強把門掩上之后,里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吸——似乎是為了節省氧氣。那屋子散發著打口帶的氣息,還有A片和香煙的。局促地擁著我,我就在這局促中聽見天楊的聲音是見針地刺了進來。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有種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著,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里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從來不知道的聲音可以這麼恐怖。第一次看見,是高一開學的頭一天,黃昏,班里幾個同學站在臺階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紹,每一個書包里都飄出來新發的課本的油墨香。環顧四周,笑笑,最后把目落在我上,那時我以為這是個偶然。說:“我宋天楊。”真不像是同一個聲音。
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肖強是怎麼做到的。反正肖強對有的是耐心和辦法。“肖強,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著我的嗎?怎麼你不幫我了呀肖強?肖強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為什麼因為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撿起肖強沒熄滅的半支煙,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麼羨慕張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樣無恥地活會減好多問題。但是話說回來,在任何事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樣下賤,只有這一次不行。天楊,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最溫暖的,最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謂聰明來解釋你,來對待你,來敷衍你。天楊,曾經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后來我終于發現,我自己的理想原來不過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樣沒什麼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樣不堪一擊。但是你依然是你,你還在那兒,你綻放著,你比任何一種理想都要有有,都要生機。所以天楊我承認我怕了。天楊我求你,求你別哭,別喊,別再說你是因為認真所以被涮的話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上除了你我之間。天楊,我你。是的,我們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的它是活的。在我剛剛發現它是活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同時跟這兩樣活拼殺天楊,連說都說不清楚我到底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個?天楊,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會再讓我你了對嗎?要惜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楊。
[天楊]
他說:“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剛打過放學鈴的樓里很,各種各樣的喧鬧聲,我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重復了一遍,“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腦子里轉了轉“算了”的意思。
“為什麼?”我沒頭沒腦地問。
“不為什麼。”
“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絕對不是。”
“你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樣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錯什麼了?”
“不是你的問題,天楊,是我自己的問題。”
學校的走廊里最后安靜了下來。因為就剩下了我。臺階涼涼的。我坐在上面。燈沒有干擾地傾瀉,就像一個沒人來關的水龍頭。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聽見。比如空氣凝固的聲響,比如燈的流。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的晚上就以各種各樣平時本聽不見的聲音封存在我的記憶里。在這些靈魂一般的聲音中,或者說,在這些聲音的靈魂中,我知道江東走了。以后的幾年,我經常能夢見這個聽覺發達的夜晚——它的氣氛適合在夢里出現,因為圖像鮮明又無比寂靜。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從這個夢里驚醒,猛地坐起來,靜很大,不過我不擔心會吵醒那時的男朋友,他睡著之后就跟死了一樣。混濁的燈中,我點上一支煙,打量他睡的表。突然想起故鄉荒涼的堤岸上我和江東的玩笑。他說你千萬別死,你死了就是我再去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什麼的何必費事。想到這兒我就笑了,心里說其實不像原先想的那麼費事。然后俯下子,輕輕親吻那個依舊睡的男孩子的臉。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塵暴刮得很兇。狂地往春天的臉上扇著耳。一樣的春天,在哪里都是被珍或者被假裝珍的,只有在我們這兒,角上永遠滲著直截了當的痕。那些日子很難熬。我是說從我在肖強的店里十分丟臉地大鬧過之后。我用盡所有的力氣集中神念書,試圖在一頁又一頁看不完的課本里重建一份已經沒有江東的生活。這并不容易,因為我得努力回憶十五歲以前的我是怎樣生活的。每當他從我的課桌邊經過的時候,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面前隨便一本書翻到隨便一頁,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看他的臉。吳莉說:“宋天楊,你得打起神來。”我笑笑。說:“真的宋天楊,老實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會這樣。因為你沒有一點手腕。”我愣了一下,江東就在這時折了回來,很兇地對吳莉說:“你剛才說什麼?”吳莉說:“我說什麼用不著你管。”他盯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媽胡說八道,我警告你。”
“對不起。”我抱歉地對吳莉說,然后突然發現,我現在憑什麼替江東道歉呢?一種寒冷的現實就在這個時候涌上來。就好比對一個骨折的人來說,疼痛總會在骨折之后的一段時間降臨,不會是馬上。很多事,剛剛發生的時候,只是覺到寂靜而已,巨大的寂靜。
一個沙塵暴肆的星期天,周雷來我們家寫作業。確切地說,我寫他抄。窗外狂風呼嘯,樹葉的綠變了一種掙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兒了。”語氣狠狠的。
“做夢吧你。”我說,“像你這樣天天抄作業的要是能考上大學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報西藏大學行不行啊?”他瞪著我,“總之,哪兒都好,四五流的大學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我離開這兒。”
他著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時候吧,我就覺得,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時候那些士兵的亡靈。”
我笑,“干嗎這麼嚇人?”
“真的,你說像不像?一將功萬骨枯,他們就是那些‘萬骨’,又讓風給吹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繼續殺殺殺。本不知道過去的那些戰場早就時過境遷,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給他們寫好了。比如這個,”他低下頭,用筆點了點面前那份語文模擬卷上的兩句古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當著手足無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淚抹到手背上。我說:“周雷,你這人真討厭。”他說:“別別別天楊,我知道最開始會很難但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真的你信我,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才不要習慣呢!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習慣有什麼好的?真的習慣了我和別人又有什麼不一樣?”“你和別人本來就沒什麼不一樣!”“你胡說!就是有!”“那你就別哭哭啼啼地做這副可憐樣!你自己不想習慣你又怨得了誰?”他急了。我不能習慣,我習慣了我就忘了江東了,我要是把這麼重要的人都忘了我了什麼人了?可是我怕了。因為不忘了他又是這麼難熬。周雷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笨蛋什麼都不懂。我大聲說:“怨你!就怨你!你討厭,你討厭死了!”
這個討厭的人正帶著不不在河岸上放風箏。雖說早已過了放風箏的季節。而且這風箏不給面子,說什麼也飛不起來。不不早已是一臉“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看著周雷,只有他自己還是不屈不撓的。
河岸寬廣,水深深地流著,潔凈而溫暖。岸邊鋪著寬闊的石板,讓人覺得空間驟然變大了。差點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樣。原先,饒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親——黃河產下的一死嬰的尸,荒蕪地風化著。或者“荒蕪”這個詞都有點抬舉它。荒蕪這詞是用來形容“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尋常百姓家”的,是用來形容“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故”的,是用來形容那些麗不再但尊嚴還在的凋零的,而曾經這條臭氣熏天快被人當垃圾場用的河,估計只能湊合著讓后現代藝形容形容。沒錯,無論是紐約地鐵里還是黎左岸區的后現代藝家們,若是見過這條河曾經的模樣,一定激得不得了。我毫不懷疑他們的真誠,只不過生活真的永遠在別。
夜幕降臨,放風箏告一段落,那兩個人開始在烤羊串的攤位前面大快朵頤。“不不,”周雷說,“今天讓你這個外賓見識見識中國的食文化。”賣羊串的人笑瞇瞇地拍拍不不的頭,“瞧你爸爸媽媽多疼你。”周雷恬不知恥地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楊佩說:“趕來天楊,張雯紋不好了。”
搶救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準確地講,一點五十六分。葉主任陳大夫他們都在,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找不出這種突然的惡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在那幾個小時高度張的忙碌中,我覺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就存在于我周圍的空氣中,跟組空氣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節奏舒展。平時,在搶救病人的時候,我的一切奢侈的都會給注意力讓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終究是沒有時間思考這個不同。因為的心跳已經停了。
“三百。”陳大夫的聲音。電流經過小的,激烈地起來,彎一個的弧度。然后我聽見了一種絕對的寂靜。幽幽的,干凈的暗藍寂靜。在這寂靜中我看見張雯紋坐在病房的窗臺上,微笑地看著我。
“天楊姐姐,咱們就再見了。”的眼鏡片后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聰明的笑意。不過怎麼看也沒有出落《藍生死》那種悲主角的潛質。
“太突然。”我笑笑。
“嗯。”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時。
“你的羅小皓會傷心呢。”
還是笑笑,不說一句話。
“本就沒有羅小皓這個人,對嗎?”我說。
仍是笑。
“告訴你件事兒,天楊姐姐。”轉移了話題,“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后就專門負責給那些因為白病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路。”
“這工作適合你。”我笑。我想起《紅樓夢》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種什麼花。
“我覺得這活兒,可能就跟班長差不多。”說。
“也許,反正我覺得你行。”我說,“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就是個格跟你很像的孩。厲害,聰明,得理不饒人。”
“錯了吧,我怎麼覺得我自己特別溫呢。”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在你們那兒。”
“那得看況。”得意洋洋地仰起臉。
“跟你是一樣的病。死的時候離十八歲還差一個星期。”
“那就行。”點頭,“未滿十八歲的,我就都管得著。名字呢?”
“方可寒。”
“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很漂亮,很顯眼。”
“見到我要說什麼呢?”眨眨眼,“我最討厭跟比我漂亮的孩說話。”
“你就告訴,我很想。還有,‘我很好,你好嗎?’……”
“老土。”笑,“那不是《書》的臺詞嗎?沒點新鮮的?”
“喂,”我也笑,“你怎麼死到臨頭了還這麼囂張?”
那寂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鐘蒸發,我甩甩頭,有點發暈。這時候葉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時間是一點五十六分。”張雯紋靜靜地躺著,心電圖變了一條綠的靜謐的直線。直線,是歐氏幾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沒法定義的概念。無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筑在它之上。那是個與我們人類無關的世界。有些越界者到了它的邊緣,比如牛頓,比如因斯坦,最后的結局是,他們都躲進了一種名“信仰”的東西里面。不對,不是躲,是縱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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