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天堂》第6章 火柴天堂
[江東]
我常常在人聲嘈雜的地方,地看著。比如下課后熱鬧得像菜市場一樣的教室。我的眼可以被很多人的影遮蓋,放心地落在上。還是老樣子,只不過麻花辮又長了些。以前喜歡穿小圓領的白襯,今年跟學校里的很多孩子一樣換了大領口。我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打量著,沒有我的日子還算平靜,跟吳莉聊天,歪著頭故作用功狀,像最開始那樣每天跟周雷一起吃飯,一起回家。現在我得費很大的力氣來回憶,認識之前,我是怎樣生活的。這是個苦差事,尤其是在準備高考的時候。
黃昏的教室里彌漫著一花香。還有約約的肖強店里的音樂。滅絕師太在教室里兜圈子。“江東你發什麼呆?你是不是已經特別有把握了?不然怎麼這麼閑得無聊?”周圍一陣竊笑。師太的聲音永遠悠然自得,特別是在整人的時候。
記憶里異常清晰的,永遠是這些沒有意義的片斷。那些日子,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我對天楊說:“咱們還是算了吧。”之后的事,我自己也很糊涂。可以肯定的只是在那段時間,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賢齊的《心太》。我對肖強說:“求你別跟著起哄行不行?至我在的時候你別放,我實在不了那個人。”
其實那段日子,我不了任何音樂。難聽的自不必說,好聽的也不行。那些聲音,那些流暢的聲音就像是某種,不費吹灰之力就鉆到我心里一個最、最疼的地方去。我還以為我已足夠堅強。至我可以裝得若無其事。至我可以對別人的語言、作、表或者別的什麼無于衷。可是在音樂面前,我卻手足無措。因為這東西不是塵世中的東西,它從天而降。任何銅墻鐵壁的防守也奈何不得它。任何音樂,在那段時間,古典、爵士、華語歌,甚至琵琶獨奏,都讓我心生畏懼狼狽不堪。我怕它們。
某個午后,我路過音樂教室。音樂老師正在輔導我們高三一個準備考音樂系的孩彈鋼琴。跟說這兒快點,那兒慢點。兩秒鐘后,我就聽見一陣音樂,不知是貝多芬,還是莫扎特,夾著音樂教室好得不能再好的共鳴。在狹長的走廊里華麗地注視著我。我咬了咬牙,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就該下樓了。走到樓梯口卻終于忍不住,像逃命一樣地往樓下沖,直沖到完全聽不見一點聲音的那一層。著氣對自己說:丟人。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我的火車站。天楊穿了一條鮮紅的連,坐在火車頂上。汽笛悠長,我說天楊你要去哪兒?說你沒看見我的紅服嗎?我要結婚了。我會寄明信片給你的。火車開了,我醒了。一的汗,電話鈴就在這個時候響起。我“喂”了好幾聲,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天楊。是不是你?”我說,“天楊,我知道是你。天楊你怎麼不說話。天楊,我想你。我真想你天楊。”不管了,我終于說了。然后我聽見一個老頭兒的聲音:“不好意思,我打錯了。”
要是我今年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八歲就好了。我就有更多的辦法,更多的力量。那時我常常這麼想。不過我現在才明白,你永遠沒有足夠的辦法和力量,因為永遠沒有一件事是等你完全準備好了以后才發生。舉例說,那天下午,我又到了方可寒。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老地方——籃球館的地下室,我看見方可寒和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打得正熱鬧。那男生扭著的胳膊,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用剩下的一只手在那男生臉上留下五條麗的道子。那男人沒種,慘一聲把推開,一轉臉看見了我,就狼狽地拎起書包躥了出去。在墻角,頭發下來擋住了臉。
“方可寒。”我走過去,拍拍的肩膀。還真是有緣分,我想。不僅是和,還有和這個地下室。抬起頭我才發現,從的鼻子里不斷地涌出來,襯得臉慘白。
“把頭仰起來。”我說,“要不要?”
“沒事。”的聲音有點啞,“是剛才那家伙一推我,我撞到墻上去了。”
很多張可憐的餐巾紙變了桃花扇。“要多仰一會兒頭。”我對說。從我站的角度,正好看見漆黑的眼睛。
“拜托你幫我看看,我服上有沒有?”說。
“有一點,在擺上,不過不要。”
“媽的。”罵著,“這條子是我今天剛剛換上的,得干洗。”
“你還來干什麼?”
“你以為我想來這鬼地方?”瞪著我,“那個家伙在我這兒賒了N次賬,我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結果他還要和我耍賴。我就說我要去跟校長講你也是我的客人,我是詐他的,他就急了,真是個傻。”
“上樓去洗個臉吧,”我說,“要不怪嚇人的。”
“不用。”說得很干脆,“不想撞見人。”
“那你就這樣走到大街上會影響市容,不信?”
笑了。
我們穿過走廊的時候,夕西下,讓許多投在我們上的驚訝的眼變得不再那麼刺眼。今天沒有化妝,很簡單的黑上和紅的半,看上去沒有平時那麼妖。
“你有什麼打算?”坐在麥當勞里的時候我問,“你準備考大學嗎?”
“當然要考。”笑,“這個地方已經快把我憋死了,我現在做夢都想去個大城市。”
“我也是。”
“而且要是我考上大學再去坐臺的話會賺很多的——大學生嘛,你知道嗎?在北京有些夜總會,比如‘天上人間’,一晚上三千不算什麼。”
“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打趣。
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聊了很久,氣氛不可思議地平和,一點沒有我們往日的那種劍拔弩張。我們聊的都是筒子樓里的伙伴,告訴我誰當兵了,誰考上大學了,誰在酒店做服務員,還有那個小時候總是聯合所有孩子孤立方可寒的“小特務”,曾經跑來求方可寒“帶行”。
“你知道‘小特務’那時候為什麼那麼恨我嗎?”笑著問。
“小的時候哪個孩不恨你?”
“才不是。”故作神地停頓,“因為‘小特務’喜歡你。可是每次都是我去你們家寫作業。”
“有這事兒?”
“怎麼,心了?這容易,我有‘小特務’的呼機號,不過現在比我混得好,跟睡一晚上可貴了。”
“別胡說八道,我他媽不是公牛。”
“就是,讓你的宋天楊知道了還不吃了你。”說,“忘了問你,宋天楊小朋友好嗎?”
“散了。”我勉強地笑笑。
“為什麼——”大一聲,惹得鄰桌的人都看。
“沒什麼為什麼。”我胡地應付著,“就是沒意思了。”
“你哄鬼。”打斷我,“別拿我當傻子,你才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地盯著我。我低下頭,撥著杯子里的冰塊。
“江東,你跟我說實話。”不依不饒,“是不是跟我有關系?”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敢看的臉。只是注視著略略痙攣的手指。我還以為會把手里的漢堡對著我的腦袋扔過來,但是半天沒有聲音。
兩行淚從的臉上下來,看著我,慢慢地說:“媽的江東,你怎麼這麼傻?”
[天楊]
我坐在臺階上,臺階很涼。晚自習的鈴聲響過,走廊里寂靜了下來。我沒有跟著人流回到教室,變這寂靜的百分之一。我知道這種行為“逃課”。可是我得等他。下午上課前他出去了,就一直沒回來。
“天楊。”他站在十幾級臺階下面著我,“你怎麼不上課?”
“你不也沒上課嗎?”
不對。我不能第一句話就搞出這種氛圍。我說:“我等你。”
“等我?”
“星期六的時候我看見你和方可寒在一起。”
他不說話。
“這就是真正的原因吧?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你不能拿我當傻瓜。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才——”
“是。”他干脆地承認。
我笑笑,“還好你沒騙我。你是真的喜歡,對不對?”
他說:“天楊。”
我問:“那你還喜歡我嗎?”
他說:“天楊,實話告訴你我今天特別累,我現在不想說這些。”
“你必須說,我有權利知道,你還喜歡我嗎?”
他艱難地點點頭,“當然。”
“你喜歡我,可是我你。這就是咱倆的區別。”
“天楊,你這樣說,你想讓我回答什麼呢?”
好問題,我到底在等待什麼?
“天楊,要是我真像你說的拿你當傻瓜的話,所有的事兒就沒那麼難辦了。肖強就說我傻,說我為了打蒼蠅打碎了花瓶。我本來可以撒謊,對你撒謊也對我自己撒謊,但是我不愿意。因為我和你的……事,是我心里最干凈最珍貴的東西,我寧愿不要也不能弄臟它。信不信由你,天楊。”
“我信。”我笑笑,“我還沒看出來你這麼偉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吧?然后你就這麼偉大地把我犧牲掉——為了你心里最干凈最珍貴的東西,這樣你就平衡了滿意了因為你已經付出代價了而且還是大疼的代價,很多年后你回想起來也可以自我安:畢竟你自己懲罰過自己了。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愿不愿意當你的‘代價’?你們男人就是這點賤,明明是自私沒用還非要逞英雄。”
“你知道你這什麼,天楊?”他停頓了一下,“你這自說自話。”
“隨便你怎麼說。其實我早就發現了,你可以沒有我,我不行。不管你心里多難過,你也還是可以沒有我,就像你自己說的:寧愿不要也不能弄臟。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寧愿怎麼樣也不能‘不要’。你知道我看見你和方可寒在一塊兒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我想:這下好了,我終于找著一個理由去跟你再說兩句話,吵架也好,哪怕對罵也行。這些日子我想和你說話想得整個人都快炸了。”眼淚突然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咬著牙把它咽了回去,“江東,我要你回來。”
他從樓梯下面走上來,地摟住了我,那麼,也不管這還是在學校,也不管要是讓老唐或者其他老師撞見的話絕對吃不了兜著走。他說天楊要是現在來一場大地震就好了,他重復了很多遍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我狠狠地咬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也不放開我。
“你知道我這幾天多想你嗎?”
“知道。”
“可是你不能會。”我抬起頭,看著他。
“天楊。”他捧起我的臉,“告訴你件事兒:方可寒可能快要死了。”
[江東和天楊]
那天晚上從麥當勞出來的時候,方可寒異常地安靜。晚風吹上來,這個城市難得有一點閑適的味道。把頭發扎起來,沖我一笑,眼睛亮閃閃的。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細致地觀察過——我是說在床上的時候。
我送回家。穿越最繁華的商業街,路過北明,抵達沒有人的堤岸。曾經你只要走上這個堤岸就能聽到工廠里機的轟鳴,不是那種刺耳的轟響,那聲音遠遠的,沉沉的,好像來自地心,聽慣了之后還覺得它很家常。
“江東你還記不記得?”沉默了很久的突然開了口,“高一的時候,地理課,講城市布局,老師就拿這間工廠舉例子。”
“怎麼不記得,”我說。我到現在也能想起那個老師的語氣,“開什麼玩笑?河邊也能蓋印刷廠?幸虧那廠子如今倒閉了,否則讓來旅游的外賓看見,笑話不笑話?”那年我們這兒辦國際旅游節,來了好多鬼佬和小日本。
老師話音落下,大家哄笑。在我們學校,大家嘲笑起我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都是毫不猶豫的。哄笑聲中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認為自己屬于這個地方。
“那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方可寒繼續說,“所有同學里只有我是從那間工廠的子弟中學來的。”微笑。
“子弟中學那年考來北明的,是不是只有你?”
點頭。我突然想:要是那天,在哄笑聲中環顧四周的我撞上麗的眼睛,那我高中三年經歷的,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筒子樓里的燈悠長,走廊里堆得滿滿的舊報紙、大白菜、自行車零件、蜂窩煤。水房的管道一定是又堵過了,地板上還是的,凹陷的地方汪著一攤一攤的水。小時候水房堵塞的日子是大人的災難孩子們的節日,在大人們污言穢語的詛咒聲中,我們高興地了鞋,踩著運氣好時能淹沒到腳踝的水在走廊里一邊追逐一邊喊:“水災——發水災了——”
方可寒那時不屑于跟著我們瘋,只不過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無意中開門看見了。那天水房堵得超常的嚴重,直到晚上臟水還不退。漂了一地的爛菜葉菜幫,還有一樓道的氣。走出來,左右看了看,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沒發現我,然后拎著那雙紅的小塑料涼鞋,輕輕地但是興地踩進了水里。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專注的眼神,那個場景就像做夢一樣。
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站在走廊里,用稱得上是警惕的眼看著我們。方可寒笑笑,“你能不能認出來是誰?”我當然認不出。方可寒說:“就是戴明和武艷的兒。”戴明和武艷,是我們筒子樓里的“梁祝”。那時候他們倆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個年紀,戴明很英俊,武艷很滿。戴明為了武艷腰里別了三把水果刀單槍匹馬去和七十二中的一群人板。那天晚上靜靜的樓層中回著他們兩家大人打人罵人的聲音。后來他們倆一起離家出走,又一起被大人捉回來;再后來,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時候。”方可寒說,“我做夢都想長大以后像武艷那樣遇上一個戴明。”
“他們倆現在在干嗎?”
“開始都在工廠,現在戴明就在樓下開了間小賣部,武艷好像是在飯店上班,他們住的是你們家原來那間房。”
“噢。”
“進來坐坐吧。”打開了日燈。
“你爺爺呢?”
“爺爺前年死了,現在常常住我姑姑家。”
“噢。”
“喝水嗎?”
“行。”
倒水的時候突然彎下了子,蹲在地上一不。我說:“方可寒?”然后看見一滴滴在地上。
“沒事。”仰起頭面對著天花板,“都是那個狗雜種,推得也太狠了。”潔白蒼白的脖頸上有一抹痕,延著,直到麗而嶙峋的鎖骨。
“要不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可能是傷了,得上點藥什麼的。”
“哪兒那麼氣。”笑笑,“我又不是你的宋天楊。對不起我忘了,不該你的痛。”
“去死吧你,”我說。
“江東。”把一團衛生紙塞進鼻孔,“我會記住,你是第一個為了我跟自己朋友分手的男孩。”
“夸我呢還是罵我呢?”我笑,“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良好的開端是功的一半兒。”
“媽的你取笑我——”大笑,一小又濺出來,那團衛生紙一下就變紅了。
日燈在我們頭頂嗡嗡作響,那響聲由無數聲音的斑點構。急診室年輕的小醫生躲閃著方可寒熱辣辣的眼神,“要是像你說的,你最近還常常發低燒的話,星期一來查個象。”
“象?”方可寒綻開了注冊商標式的微笑,“那是什麼東西?”特別把聲音調整到一個微妙的角度,完全是出于職業習慣,就像某種本能。
我們都在肖強的店里,我,江東,還有肖強。方可寒不會再來了,至近期不會。
肖強已經到第五支煙,還是一言不發。
“就像演電視劇一樣。”江東突然奇怪地笑笑。
室寂靜。只有蔡琴在唱歌。
“當我與你握別,再輕輕出我的手,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我又覺到了那種巨大的寂靜。江東的手突然索著了過來,掃著我的指尖,最后終于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還是那麼大,可是很涼。
周雷的手很細致,但絕不娘娘腔,它有種烘干機里的熱氣的質,讓人舒服。雖然“幸福”和“舒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但至這舒服令人快樂。
我說:“周雷,張雯紋死了。”
他問:“誰是張雯紋?”
我原諒他。他最近被簡歷面試招聘會搞得焦頭爛額找不著北,總是喜歡把頭枕在我的上裝死。
“什麼記憶?就是那個《藍生死》!”我一點一點弄著他的頭發。他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想起來沒有?”我問。
不回答。原來睡著了。這人真有福氣。
病房里的樓梯很長,有時候我總覺得只有音樂才能把這種長描繪出來。我站在樓梯的拐角,后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多年前,方可寒就是從這兒離開的。
楊佩寧靜地對我笑笑,“宋天楊,我還真舍不得你的。”終于要跟著小杜走了。葉主任對說:“咱們科的護士,只有你和天楊是大學畢業,留下來的話會很有前途,其實出國很辛苦。”說我知道。我總覺得是張雯紋最終促這個決定的。問我:“宋天楊,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有勇無謀?”
其實我知道一定會后悔,但是我還是真心實意地說:“‘謀略’這東西,怎麼說也可以培養;可是‘勇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含著淚給了我一個百分之百的擁抱。
沒有了楊佩大說大笑的聲音的走廊空了很多,夏日的細碎地斑駁著,我背后那扇門上的白油漆已經黯淡,在我第一次推開它的時候它還整潔如新,還靜若子,梳著兩條麻花辮的我站在它面前,正午的三月的像瀑布一樣傾瀉著。
方可寒半躺在病床上,黑發垂了一枕頭。“宋天楊?”很意外,“怎麼是你?”
“你,好嗎?”當然不好,但我該說什麼?我不像,我應付不來這種場面。
“好。”細細地端詳著我,“宋天楊,好久不見,你好像瘦了。”
其實這話該我對說才對。我說:“都是高考鬧的。”
“你準備報哪個大學?”問。
“沒想過。”
“那總想過想去哪個城市吧?”
“大點兒的,人多的。”
笑了,“我也一樣,喜歡特別大的,人特別多的地方。”
在后來的日子里,陌生的城市變了我們經常討論的話題。我說經常,沒錯,漸漸地,我每天都會去看,跟待一會兒,到后來是真的聊得很熱鬧。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我可憐,還是因為我好奇,還是因為我想知道是什麼讓拿走了我的江東,還是因為——我知道也許快死了,我對“死”這樣東西心存敬畏?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我想不起來了。
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我的爺爺,無非是些關于老人家的記和笑話。我爺爺打電話給一個老同學:“你老伴兒還好吧?什麼?不在了?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也不通知我?”在旁邊急得跺腳,“你上個月不是剛剛參加人家的追悼會嘛!”
這個笑話讓方可寒開心得很,然后我才知道,和我一樣,也是跟著爺爺長大的孩子,于是我們就談起了我們的年。我說我覺得跟著老人長大的孩子,會對“歲月”這東西更敏。
“真的?”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倒不覺得。”
“不過,”繼續說,“上了年紀的人有他們自己的那一套。你覺得是跟‘時間’啦,‘歲月’啦這些東西有關,他們自己倒是不會這麼覺得,就好比——你覺得什麼‘歲月如梭’,什麼‘逝者如斯’這種詞兒是講他們,可他們覺得這些詞兒說的是另外的東西,我也說不好,給你講件事兒算了,”笑笑,“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講話的時候眼睛會奇異地發亮,像是停電的室突然有人按亮了打火機。
說十二歲之前,一直是跟著爺爺睡一張大床,因為們家只有一個房間。十二歲之后,在家里掛上了一個布簾,晚上簾子一拉,就把到晚上才撐開的行軍床和爺爺的床隔開。房間被得滿滿的,的地著冰冷陳舊的墻壁,那是十四歲那年。
“那天夜里我是突然間醒的,睡得迷迷糊糊的,都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我爺爺的聲音,我還以為他們倆誰的病犯了。”詭地笑,“剛想喊——幸虧沒喊,因為我馬上明白了那到底是什麼,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完全呆掉了。
“那時候,”臉紅了——仔細想想我從未見過臉紅的樣子,“那時候我特別、特別,。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有‘客人’,當然是瞞著爺爺。那件事兒讓我一下子明白了:每個人都在‘活著’,按自己的方式活著,誰也不需要別人來理解這種方式。什麼‘通’,什麼‘同’,什麼‘設地’,這些詞兒都被人用濫了,其實這些詞兒本不是那麼廉價。”
“字典,是吧?”我說,“我早就覺得,這個世界是本字典。”我一直都在等一個跟我一樣發現這個的人。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是江東,沒想到是方可寒。
“沒錯,字典。”眼睛發亮,“我找了好久了,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詞兒呢。”
從那一天起,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談”,這讓我快樂,快樂得幾乎忘了是我的敵——能這麼說嗎?快樂得幾乎忘了的病。
江東站在我家樓下,一棵楊樹的影在他腳下閃爍著。他笑笑,“天楊。”
“你干嗎不給我打電話?”我說。
“我想著你反正是這個時間回來。”
那是個星期天,高三的時候我每個星期天都要去補習班上課。我說:“平時我不會這個時候回來,今天我們那個英語老師病了,所以只上了一節課。”
“我就是想看看你。”
“上來坐坐?”老實說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跟他說話,是像以前一樣親近,還是客氣一點,最終我選擇了介于親近與客氣之間,結果變得非常尷尬。“待會兒我要去看方可寒,跟我一起去嗎?”
他點點頭,“行。”
在電梯里我抱住了他的背,臉頰正好在他的心跳聲上,“江東,你現在還算是我的男朋友嗎?”
他說:“我覺得不算。”
我們的影映在四面的鏡子里,我看見四個我同時輕輕地微笑:
“我覺得算。”
“為什麼?”
“因為那天我說我要你回來的時候,你‘回來’了。當時我還想,要是你真把我晾在那兒,我該怎麼辦?”
“實話告訴你,那天我腦子里一鍋粥,我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所以你是憑本能。”我得意地說,“說明你還是舍不得我,對不對?”
“就算是吧。”
“叮咚”一聲,電梯門慢慢打開,就像某種謀。我們趕分開,所以電梯門外大人們看到的是兩個乖乖的,穿校服的好孩子。
說:“江東,我要你回來。”
我害怕那時的眼神,讓我想起——我爸爸,我不是說江校長。
他死命搖撼著媽媽的肩膀,媽媽像是個木偶一樣無法反抗。他的臉直到媽媽的鼻尖,“把存折給我。”媽媽不說不,也不順從,任他把自己搖晃一棵狂風中的樹。那時他的眼神就是這般不管不顧,眼里狂奔過一種灰飛煙滅的,那不是某種可以命名的,如食、、表現等等——可以命名就表明這可以滿足,不是。
就以這樣一種眼神看著我,托著腮,麻花辮垂在前,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的坐姿。這眼神出現在那個齷齪的男人那里你還可以用“”這個詞一筆帶過,可是天楊這麼干凈。在籃球隊訓練,老師告訴我們有一種“能極限”,當你累得恨不能馬上躺在地板上的時候,只要再用盡全力撐一會兒,這極限就會被過,你的就變了不知疲倦的機械運。那滋味我嘗過,雖說是不累沒錯,但那覺就像靈魂出竅,因為你的似乎不再是你自己的。我只能說,那種眼神出現在天楊的眼里時,我想到的,就是這樣東西:靈魂的能極限。
抖的在我懷里融化。說:“江東,你知道我這幾天有多想你嗎?”我知道。“整個人都要炸了。”真切,我就想不出來這種形容詞。“可是你不能會。”那你能會我嗎?你就知道像小狗一樣咬人,我們誰也會不了誰,天楊。
我們一起出現在方可寒的病床前。在睡,麗而嶙峋的鎖骨在病號服外面,皮呈一種明的澤。床頭坐著的那個大概是姑姑的人麻木地看看我們,然后低下頭繼續打的。天楊把花留下,我們就走了。那花是剛剛從天楊家的臺上剪下來的。扎得歪歪扭扭,不過倒還鮮艷。
我的手指纏繞著的。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一怪味兒,天楊說那是最喜歡的味道。“你現在常常來看?”我問。
“嗯,幾乎天天。”
“為什麼?”我怎麼問了這麼一個蠢問題。
果然看看我,“這有什麼為什麼?不只我,肖強也是天天來,還常帶來他媽燉的湯。”
“江東。”沉默了半晌,說:“要是,我是說要是,好了。你想選擇,可以的。”
“你這麼有風度?誰信?”我笑。
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拳頭。其實我們之間很久沒有這麼輕松過了,哪怕那段最好的日子,也是讓“幸福”得大氣不敢出。
說:“現在先什麼也別想,江東,等高考完再想。”
那段日子總是把這句話掛在邊,“高考”既是一個最巨大最冷冰冰的現實,又是一個逃避現實的絕好理由。很多個星期天的下午,把書本一合,頭枕在我上,迎著閉上眼睛,“江東,那些歷史書為什麼怎麼看也記不住呢?”那語氣絕對不像是個焦頭爛額的高三學生。我的手過的手指,的牛仔,最后停在的腳丫上一,笑著坐起來拿那本厚厚的《中國古代史》打到我擋在臉前的手臂上。我嘆口氣,“幸虧我聰明地護住了臉,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果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在這笑鬧聲中突然安靜下來。
“停電了?”我笑著拍的頭。
“江東。”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方可寒會不會死?”
“這得問醫生。”
“真是的,”深呼吸一下,重新躺到我的膝蓋上,“‘死’這玩意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你想試試?”我逗。
“從小到大,你認識的人,都還活著?”
“真憾,”我笑,“確實都還活著。”我想起了我爸,雖然我早就當他死了,但是他畢竟還活著。
“我也是。”凝視著我的臉,“雖說我媽是死了,可是嚴格地說,我算不上‘認識’,我倒是跟著爺爺去過人家的追悼會,都是爺爺的人,也無非是大家哭一會兒,吃頓飯,就各回各家,各過各的日子了。”
“本來,‘死’,等咱們老了以后再想也不遲。”
“那要是方可寒真的死了,咱們還不就得從現在開始想?”停頓了片刻,“江東,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我還……從沒想過這個。”
“我想過。不過你放心,就算你很難過我也不會吃醋的。我這些日子常常跟說話,我覺得我有點明白你為什麼喜歡了。”
“別拿我開涮。”
“我說真的。”
“天楊,我你。”
“要是,我說要是——我可不是咒,要是死了,咱倆怎麼辦?應該是還像以前那麼過吧?從表面上看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當然心里還記著——電影里反正都是這麼演的。”
“我覺得我們應該到時候再說。”
“有時候,”長長的睫扇了一下,“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死。然后我就覺得我自己怎麼這麼壞。”
“你不壞。”我著的臉頰和的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兒。”
“真的?”
“真的。其實我也一樣。我是說,有時候我也希死。當然我知道這不道德。”
“那只能說明咱們壞到一塊兒去了。”笑,“所以咱們倆不該分開,彼此都知道那個人跟自己一樣壞,省了多負擔呀。”
“你是想說我們各自揪著對方的把柄,心照不宣,沒人放手,就一直這麼下去了。”
“如果是,這算是嗎?”
“算,我覺得算。”
轉過臉,摳著我襯衫上的紐扣,“江東。”幾乎是戰栗地嘆息著,“那麼多人都打著‘我你’的旗號做壞事,咱們跟他們不一樣,是吧?”
三月底的某一個晚上,晚自習的時候突然停電了。一片突如其來的漆黑中,整個教室有一秒鐘不知所措地寂靜,是的聲音首先劃破這寂靜的。在黑暗中,教室了一個幽深而危機四伏的曠野,剛剛停電的瞬間誰也看不見誰的臉,然后我聽見清冽得有些悲愴的喊聲:“江東——”
我還以為我瞎了,當周圍驟然間一片黑暗的時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視,為了漂亮從來都只戴形眼鏡。我一直都沒忘了那些醫生的危言聳聽:高度近視容易導致視網剝落。“不要做太劇烈的運。”這是原話。我偶爾會想象我的視網——這種估計和空氣一樣沒什麼重量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的東西從我的眼眶里調皮地蹦出去的形。多可怕,那麼輕的一樣小東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一種偶然。
我這輩子忘不了那個晚自習。教室里很靜,滅絕師太在教室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出去,像是去倒開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幾何作戰。突然間,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降臨。我是真沒想到停電什麼的。或者說跟思維相比,是恐懼第一個抵達,我想完了,我的視網,我終于沒能留住它。于是我本能地,大聲地對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出來:“江東——”
教室里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有幾個男生在著嗓子尖厲地:“江東——人家害怕——!”那哄笑聲讓我更加確認了只有我一個人什麼都看不見。然后我聽見了邊吳莉的聲音:“天楊,沒事兒,就是停電了。”那聲音驟然間高了八度,“笑什麼笑,安靜!誰有打火機,火柴,趕拿出來,快點!平時煙的那幾個男生,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現在不是裝正經的時候!”
我終于看見了幾個亮點,我的眼睛終于習慣了這黑暗。人,很多人的廓在這黑暗里凹凸不平地顯現出來。然后我覺到了他的溫度,他的手摟住了我的肩膀,“天楊,你喊什麼?”他有點窘地笑著。
我哭了,很丟臉地哭了。我說江東我是真的以為我自己看不見了。他慌了神,在周圍一片嘈雜聲中擁住了我。他說哪會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呢,我大聲說就是會。我地把自己在他的上,這是我的夢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抱他。所有人,包括滅絕師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個乖學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著他在人群里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說話、聊天、微笑,我經常有種沖,想把那群不相干的人通通趕走,然后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須忍耐。現在好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停電這回事。人群看不見我們,我們誰也不看。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抱他。我已經聽見了我的靈魂嵌進他的里的貪婪的聲音。
門口傳來老唐的聲音,他的臉映在一道手電筒的亮下比平時還要慘不忍睹。“大家注意,咱們教學樓的總閘出了問題,大家先自由活一會兒,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里暗地涌起來,閃著手電筒,打火機,甚至還有蠟燭的,像下水道里一團團流的垃圾。我依舊地抓著他的手,他輕輕地問我:“想出去嗎?”我搖搖頭。他在一抹晃的打火機的亮點里湊過來,溫地親吻我的臉。
那天我們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我們一直相擁相抱著。這幢樓死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為了迎合這氣氛流講鬼故事。他著我的頭發,我在他舒緩的呼吸聲中閉上了眼睛。
“江東。”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準你跟在一塊兒。”
“變卦了?”
“沒有。我是說,我寧愿咱們三個人在一起,也不準你離開我。”
“越說越離譜。”
“可是我是認真的。”
“饒了我吧。總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歸吧。用不用再跟《大紅燈籠高高掛》似的點點燈籠什麼的……”
“想得倒。”我壞笑,“你點燈籠?”我再低本來已近似于耳語的聲音,“是我們點蠟燭還差不多……”
“怎麼這孩子學得這麼壞了!”他擰了擰我的臉蛋,夸張地著。
就在這一瞬間,燈火通明,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我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種讓我陌生的東西,但它是好的,與善意相關。他終于離開了我,隨著人流回到他的座位,然后他回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周圍的一切好像被這重生的燈清洗過了,他的微笑也是。我你,我早就知道;我原來這麼你,我剛剛才知道這個。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門口,聽見了天楊的聲音。
的床在病房的最里面,著墻。我看到的是消瘦的側面,還有天楊低垂的眼瞼。天楊在為讀一本書,很用心地聽。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輕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地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了他片刻,終于溫地笑了起來,說道:“不要,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說完便把這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里,面腮近了他的耳朵,輕輕地,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我從不知道天楊的聲音原來這麼好聽。安靜,自如,有種莊嚴的味道但決不是強加于人的莊嚴。就像從樹枝間灑下的,而燦爛的。念完了,合上書,抬起頭靜靜地著方可寒。
方可寒說:“這個人真了不起。”
天楊笑了,“我覺得也是。”然后眼睛一亮,“嗨,江東。”
“小朋友們講故事呢。”我走了進去。
方可寒靠在枕頭上沖我微笑。臉依舊蒼白,不過神愉快。“好點兒了嗎?”我問,“神倒是不錯。”
笑笑,“肖強怎麼沒來?”
“他今天得去進貨。”我遞給一張紅的卡片,“這是周雷讓我給你的。”
“周雷?”皺了皺眉頭。
“不記得他是誰了?”
“記得。可是他怎麼知道的?”方可寒不許我們跟任何人說生病的事兒。
“別問我。不是我干的。”
“是我。”天楊臉紅了,“我是覺得,周雷也不是外人。”
“我可沒覺得他‘不是外人’。”我故意逗。
“你討厭。”
“沒什麼。”方可寒彈了一下那張卡片,“周雷是個滿不錯的孩子。好的,就是從來沒跟我睡過。”
“小聲點兒。”天楊笑著,“讓人家鄰床的聽見了什麼意思!”
“你就別毒害人家純潔的祖國花朵了。”我對方可寒說。
“就是。”天楊打斷我,“湊合著毒害像江東這樣的也就算了。”
“小混蛋——”我手到脖子后面擰了一把。
“流氓!”尖。
那段日子就是這樣,在一種寧靜、和諧得不可思議的氣氛中過去。盡管方可寒日漸消瘦下去,蒼白下去,但我們似乎誰都沒意識到這代表什麼,特別是天楊。現在每天下午一下課就往醫院沖,再踩著晚自習的鈴聲奔回教室。很快樂,也很寧靜。很努力地聽課,念書;很準時地趕到方可寒那里;很溫地在沒人的地方吻我;高高興興地做每一件事,就連做不出來習題被滅絕師太挖苦的時候,都是很抱歉地對滅絕師太微笑著,弄得師太也沒了脾氣。
有一次我問:“你為什麼對方可寒這麼好?”說:“因為我這人天善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你永遠別想弄清楚一個孩子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但安寧的表讓我。我甚至覺得就算是跟我吵架的時候心里也是寧靜而快樂的,當然現在我們很吵架了。我倆之間的氛圍也因著的安寧而安寧。每一個星期天的明的下午,我們在天楊的小屋里靜靜地待著,各干各的事兒。有時候會突然間放下手里的書本,狠狠地摟住我,深呼吸一下,說:“江東,咱們能一直這樣下去嗎?”
在那深深的相擁里,我們掉彼此的服。我第一次注視的的時候心里涌上一種巨大的。的手指一點一點猶疑地過我的每一寸皮,我覺我的下面有種東西在此起彼伏地歌唱。抬起頭,好奇地笑笑。我們地依偎,接吻。到此為止。很深的吻卻被我們搞得細水長流,沒有一點的氣息。
我居然沒有一點。
我只想抱。我們靈魂深的孤獨在赤的擁抱中融為一。在這融合里我悲傷地想: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失散,或者有一天我們再也不會相逢。因為說到底我們是兩個人。說到底這如似的融合像日全食一樣可遇不可求。
“要是以后你想跟方可寒做,那就做吧,不過你不能像抱我一樣這麼地抱,記住了嗎?”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電話鈴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來,麻利地按下了免提鍵。周雷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
“剛才我去逛書店,你上次說的那本書我幫你買了。”
“謝謝。”天楊開心地笑著,順便丟個眼給我,要我幫扣上文的搭扣。
“什麼書?”放下電話的時候我問。
“小說。”笑笑。
“你還閑的。”
“不是我,是要讀給方可寒聽的。你不知道吧?我現在每天都念書給聽。”
“天楊,你為什麼對這麼好?”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都聽聽吧。”
“假話——我會告訴你我要對所有你喜歡的人好。偉大嗎?”嬉皮笑臉。
“偉大得我都快吐出來了。還是說真話比較好。”
“真話——”把臉過來,“真話太酸,只能悄悄說。”
“我做好神準備了。”
“是你把我變得更善良的。”眼睛發亮,“因為你,我才上這個世界。所以我得為這個世界做點兒什麼。雖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兒,但真正去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比如方可寒——還是辦得到。”
我對理這種場面沒有任何經驗。直到今天都沒有。我是該馬上跟接吻還是該莊嚴地說句“謝謝”,或者是該戲謔地說“果然很酸”?我沒主意。因為我的眼里全是眼淚,我只能掉過頭去看墻壁,使勁眨眨眼睛說:“別這樣。我‘險些’就要相信你了。”開心地笑著,那聲音很好聽。
方可寒正在打點滴。的手臂上管呈現出纖細的淡青。依然很,那是種什麼也摧毀不了的麗。就在這日益單薄、日益目驚心的麗里綻開的招牌微笑,嫵而囂張。
“江東,怎麼是你,天楊呢?”
“去補習班了。”
“對,今兒星期天,我忘了。”
然后我們就誰都沒再開口。氣氛有些僵。沒有天楊在,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好注視著的點滴瓶。均勻的確地滴下來,再滴下來。突然間打破了這沉默。
“江東,你可以抱我一會兒嗎?”
廓分明的結上了一層白霜。
“別張。”笑著,“就一會兒而已。我保證就這一次。”
費力地坐了起來。我趕扶住的肩膀,拿開的枕頭,側坐在后,把整個人攬在我懷里。的發掃著我的臉,我的手到了依舊圓潤飽滿的部。笑笑,“怪的。”
“江東,”說,“對不起。”
“什麼?”
“要是我以前知道天楊這麼好的話,我什麼都不會跟你做的。”
“都多久以前的事兒了,還提它干嗎?”
“江東,”換了一個語氣,“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干什麼嗎?”
“不知道。”
“我想談。”笑了,“真的,我想好好談一場要死要活的,我想嘗嘗那是什麼滋味。我覺得人只有在拼了命地的時候,才能不怕死,對吧?”
“你不會死。”
“會。”
“好,咱們誰都會死,行了吧?”
“江東,”的聲音突然輕得像是耳語,“你覺得我漂亮嗎?”
“你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兒。”
“真的?”
“真的,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們在你家門口搗,就是為了等你出來罵我們的時候看你一眼。”
“那我告訴你個,江東,”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臉側了過來。
我地擁住,我覺到的在輕輕地抖。看著我的臉,看得很深。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做夢都想在長大后像武艷那樣遇上一個戴明?我心里的‘戴明’,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你。一直都是。你說你是為了我才跟天楊分手的時候我心里真高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攥了冰涼的手指。
輕輕地綻開一個微笑,“江東,你沒種。”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了不起,方可寒。”
的眼神一瞬間凌厲起來,慢慢地說:“親我一下。”
我的過的臉龐,的額頭,的鬢角,猶豫了片刻,終于在的上停留了下來。那一剎那閉上了眼睛,的舌尖過來,居然有點。
“方可寒我——”我的臉在的脖頸上,心跳的聲音暗暗地傳來,我狠狠地說,“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念書給方可寒聽的呢?記不住了。好像是有一天,說起報紙上一篇連載小說馬上就要到大結局了,可這兩天總是頭暈,于是我說那我讀給你聽好了。我讀完之后發現的眼神專注得讓我不好意思,說:“你的聲音真好聽,我都沒注意你念的是什麼。”
“你喜歡的話,我就每天念給你聽。”我說。
“我不好意思。”笑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了。”顯然沒聽懂我這句話的意思。
真的,我等了很久了。小時候我聽念書,總是在想:這個地方應該快一點,那個詞應該重一點才對,這句話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語氣……可是我沒有機會印證這些設想。我以為這個機會至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會到來。但是,現在好了。
“你想聽什麼呢?”我問。
“故事,當然最好是故事。”笑。
“好說!”
“還有就是——別太長了,太長的故事,我怕聽不完。”
于是我們每天黃昏的閱讀就開始了。我每天下午下課后趕來,晚自習之前趕回去。刨去來回路上的半個小時,我們有整整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真是奢侈了。儀式般地,當我把書攤在膝頭,會問一句:“準備好了嗎?”點點頭。于是旅程開始。
最初念的是白先勇的小說,《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永遠的尹雪艷》、《那片一般紅的杜鵑花》,一個半小時,剛好能念完一篇,都是些人的故事,像一個個的宋詞詞牌,寥落的凄艷。
慶生,不要離開我,我什麼都肯答應你——我為你累一輩子都愿意,慶弟,你耐點煩再等幾年,我攢了錢,我們一塊兒離開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照看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買一幢好房子——這間房子太壞了你不喜歡——玉姐天天陪著你——慶弟——
“對不起。”打斷了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呀?你自己的聲音本來細細的,怎麼一下子就這麼啞了?真有意思,那個人快要瘋了的那勁兒,就全都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地笑,“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地方只要把聲音全都憋在嗓子里就行——語調,語氣,速度都不用。”
“真了不起。”由衷地贊嘆。
然后是張玲。《傾城之》,《金鎖記》。長了些,要分兩天才念得完。張玲的小說讀出聲來是再爽也沒有的,好多的虛詞和開音節的口語詞,流暢得很。當我讀到《紅玫瑰與白玫瑰》,“每個男人的生命里都有兩個人,紅玫瑰和白玫瑰……”我和方可寒換了一個眼神,都憋不住大笑起來。“咱們倆,”我笑著,“恐怕你是紅的,我是白的吧——”“他也配!”方可寒利落地總結。
念完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那天,方可寒提起了魯迅,“初中時候學過《孔乙己》——我就覺得魯迅這老頭子蠻有意思的,可是,他寫不寫故事?”
“這個——有!”我想我的眼睛亮了。
第二天,攤在我膝頭的便了我頭天晚上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傷逝》。
魯迅寂靜的調子把我的聲音也變得寂靜起來。
好的小說是可以聽的。我的意思是當你把一篇好小說逐字逐句地誦讀出聲時,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理會它在寫什麼。因為它的字和字,詞和詞,句子和句子之間有種微妙的聲音的跌宕起伏,在一篇壞小說里你肯定不會發現這個。而且,一個作家可以寫各種各樣的故事,可以用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可是這種聲音的跌宕是改變不了的,就像DNA碼一樣。
比如魯迅,讀出來你就發現,他小說的調子永遠像冬天深夜的海面,充滿了靜靜的波濤聲,就連絕也有很強的生命力。用方可寒的話說——在我念完《傷逝》的那天問我:“魯迅是不是天蝎座?”我問為什麼。說:“星座書上說,天蝎座的人外冷熱——我覺得蠻像魯迅的。”其實說得有道理,可惜,魯迅是座。
再比如張玲,的調子是京戲的調子。乍一聽風萬種哀而不傷,其實悲涼和都在骨子里。與其說我用我的聲音詮釋這些不同的調子,不如說這些調子自然而然地把我的聲音塑造了不同的模樣。那是種絕妙的驗,對我對方可寒都是。
有一天我照例把書攤在膝頭,問一句:“準備好了嗎?”
沒有像平時那樣用力地點點頭,只是看著我。真,的眼睛幽黑,像兩滴深夜。說:“宋天楊,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怎麼你們最近都問我這個?”我笑了。
“還有誰?江東?”
“嗯。”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這樣對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江東?”
“我哪有那麼偉大?我是為了我自己。”
“那就好。”舒展地笑了,“這樣我才能安心。”
然后說:“宋天楊,我你。”
“酸死了你!”我著。忍著心里那由溫暖和快樂引起的重重的鈍痛。
“好,現在準備好了嗎?”我重新問。
“好了。”
那天我們讀的是張承志的《黑駿馬》。
好像經典故事總是以悲劇收場,看多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到底是因為人們偏好絕的,還是“”這東西本令人絕?多年之后,小馬駒長了黑駿馬,死了,麗的人老了。
“你知道嗎?”我對說,“第一次看結尾的時候,我都哭了。薩米婭,簡直就是個神。”
“只可惜這個神是男人們一廂愿地造出來的。”方可寒靜靜地說。
我愣了一下。
“你看,”來了神,“所謂‘神’,就得寬宏大量,就得忍辱負重。寬容的是這些沒出息的男主角,忍他們的‘辱’,負他們的‘重’,還不能有怨言,最后被他們激涕零地歌頌一場才算功德圓滿。憑什麼?”
“可是——可是這畢竟是一篇好小說啊。寫得多棒。你不覺得?”
“當然覺得。我不是針對它,只是,沒勁。”有些窘地咬了咬,那是我第一次在臉上發現一個小孩的表。
“那好吧。從明天起,咱們不講故事了,我給你念一本我最喜歡的書怎麼樣?只不過長了點兒,得好幾天才讀得完。”
阿爾伯特·加繆和他的《局外人》就這樣姍姍來遲。像所有的名角兒一樣,是用來軸的。
“你知道嗎?”我告訴方可寒,“加繆是我除了江東之外,最喜歡的男人。我看過的所有其他小說,不管寫得多好,我都覺得那是在描述生活,只有加繆,他不是在描述,因為他的小說,就‘是’生活本。好,”我凝視著有點困的眼神,“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了。”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該選擇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加繆的調子里充滿了短促的,著氣的,荒涼的力量。我的加繆是在阿爾及利亞長大的。那里的人說一種就像太和荒原赤相對的、倔強的語言,我總覺得這是決定這力量的直接原因。
默爾索的媽媽死了,默爾索沒有哭。默爾索守靈的時候吸了一支煙,喝了一杯牛。默爾索送葬之后的第二天就跟瑪麗睡了覺。鄰居老頭辱罵著和他相依為命的老狗。默爾索殺了人。
方可寒的眼睛一亮。說:“越來越有意思了。”故事剛開始的時候還偶爾出不耐煩的表,現在卻是聚會神的。
默爾索上了法庭,默爾索被指控為惡因為他媽媽死了他沒哭因為他守靈時煙所以他一定是故意殺人死有余辜。既然已經死有余辜了那就讓他死吧,默爾索被判死刑,法說,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默爾索說大家都是幸運者,因為所有的人都會被判死刑。
來了,我是說結局,我終于等到了它。
我的聲音因為這長久的等候變得溫如水。就像是經歷了很長的一番跋涉,我期待著,那個結局能和方可寒不期而遇,就像和小學五年級的我一樣。好吧,別張,你不用修飾自己的語氣,不用那麼刻意,你的聲音早就在腔里醞釀了這麼多年——我是說,為了這最后一段而專門準備的,獨一無二的聲音。
……我筋疲力盡,撲倒在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時我發現滿天星灑落在我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到我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我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水一樣浸了我的全。這時,黑夜將近,汽笛鳴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游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凄然去世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到了解,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而我,我現在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六一樣,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到自己屬于另類,我期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喊聲。
我合上書,知道自己的手在微微抖。鼓足勇氣抬起頭,方可寒的臉上有兩行淚。“天楊,”慢慢地說,“我想活著,我舍不得我自己。”
“你當然會活著。”我說。
微笑,“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出致得像是冰雕的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對不起,天楊,我喜歡江東。一直。”
“聽我說,”我笑了,“你要努力,你要好好地活著。等你好了以后,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不用管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我們去一個另外的大城市,全是陌生人的地方,我們三個人,相親相。”
怔怔地看著我,脆弱而麗。我會保護你,我溫地想,你,你們。
后來的日子我常常問自己。當時我那麼說,是不是因為我知道活著的希不大?我的話里有沒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欺騙?但是我放棄了這種追問。因為我記得,當我讀完《局外人》的最后一句時,當我看見臉上的淚的那一剎那,我原諒了一切。我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我也希所有被我傷害過的人能原諒我。我原諒我自己和江東的里那些自私的占有,我原諒我們在纏綿悱惻時或惡言相向時以“”的名義對彼此的侵襲和掠奪,我原諒我們的每一句話里那些或真誠或虛偽的夸張,我原諒我迫切地想要留住江東不過是因為我舍不得我自己的付出,我原諒他在真誠地我的同時像吸毒者抗拒不了海因那樣抗拒不了方可寒。我原諒他在這無法抗拒的邪念里一點點淪陷。我原諒正在淪陷的他經歷過的煎熬。我原諒他在這煎熬中對他自己和對我的折磨。我原諒他因為這撕心裂肺的折磨變得自私殘酷。我原諒他在這自私殘酷中抱我時那份弱的逃避。我原諒我們倆在這弱的逃避中一起企盼方可寒會死的那份共同的罪惡。我原諒我們分這共同的罪惡時領略到的卑微的暖意。我原諒我自己面對這份暖意時以虛偽的道德為由虛偽地自責。我原諒我為方可寒做的一切竟然治療了我的自責。我原諒在這治療中我和江東共同而不宣的自欺和茍且。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心中升上的哪怕是一的自我犧牲的虛榮和滿足。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的心中名為釋然實為弱的投降。我原諒,我原諒,我什麼都原諒了。我的“充滿星與默示的夜”在一個四月的麗黃昏降臨,那是一種被點燃的覺。我終于理解了你,我的默爾索,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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