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天堂》第8章 羅歐就是梁山伯 祝英臺就是朱麗葉

[江東]

我曾經在溫哥華東區國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館里見到過一個神似天楊的人。那是冬天,我們加完班,和幾個華裔的同事順路拐進去吃河。他們一坐下就開始暢快地講廣東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那人坐在一個和我們的桌子恰對角線的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日本清酒。我看到的臉的時候,口像是被撞了一下,五并不像,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是活生生的天楊的表,尤其是凝著窗外夜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憂傷。

很年輕,頭發黑得生機。買過單后的呢大站起來,路過我們的餐桌時放慢了腳步。看著我,說:“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圓,聽不出一點方言痕跡的普通話。不等我回答,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縷暗香。很奇怪,的大一看就很廉價,可是的香水卻是CD的“毒藥”。同事們哄笑。Peter在我后背上狠狠搗了一拳,“中意你啦。”

離開的時候下起了雪,大的。他們又去喝酒,我一個人開車回家。在路口看見站在路邊沖我揮手,我停在旁邊,搖下了車窗,“要搭車嗎?”

呵氣霜,因為冷的關系,滿臉凜冽的嫵,“先生,一個人嗎?有沒有空?”我這才想起來同事們說過的話,國王路沿線的餐館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的乞丐或者雙目幽深,表很執拗。我說:“我太太在等我回家。”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笑笑,“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一白氣從里噴出來,的紅大在路燈下一閃,像聊齋,慘然的態。

準確地講,又像天楊,又像方可寒。

然后我就想起了們。們十七歲的臉像煙花一樣綻放在溫哥華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圣誕節快到了。已經有人在家門上掛上了花環。在肖強的店里,我們一起看《霸王別姬》。看到程蝶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間的小呼機響了,地站起來,“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告訴我結局。”天楊沒有發現我的眼神追隨著的背影,和肖強都如地盯著張國榮。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華,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

“錯了,咱們再來。”

程蝶死了。肖強哭了。張國榮也死了。天楊心滿意足地嘆著氣說:“這就對了。”

安妮一直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微笑了一下。安妮是個溫暖的子。纖弱,并不麗,笑,而且冰雪聰明。我。國那些鳥人編排我,說我是為了移民才嫁給,純粹是嫉妒。那天夜里我們做了,我小心翼翼地弄著的后背,有點歉疚。因為我從未對提起過天楊。我甚至跟提起過方可寒,但是沒說過天楊,我跟任何人都沒提起過天楊。沒結婚的時候,有次安妮問我,初是什麼時候。我說小學三年級。開心地大笑。我并沒有撒謊,但我也沒有說實話。

安妮一點一滴地著我,“Tony,我你。”的普通話像所有香蕉人一樣問題。我媽最不能接的就是我“Tony”,后來睡著了。我摟著,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在那個夜晚開始審視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一年大學畢業,開始上班,遇上當時在北京學中文的安妮。結婚,考雅思,移民,那時候——二○○二年底,是通過安妮的一個朋友的關系,在一間香港人開的、只有五個員工的小會計事務所打雜,超時工作拿不到加班費,幫老板娘接孩子放學也在我的職責之——正是因為這個才學了開車,可當時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點錢才能繼續去讀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過這些事

那麼天楊,你現在在哪兒?

至于我,你曾經拼了命地去的我,正在一個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茍活著。沒錯,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也就是說,剛剛開始茍活。也許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對不住我們曾經迸發過的決絕,但這是事實。天楊我想你,那個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許你現在的臉上也有了茍活過的痕跡。我們這些茍活的人,喜新厭舊是我們的DNA碼,你同意嗎?讓接過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與崇高有關的一切在大腦里重組,使它們服務于我們最原始最,你同意吧?回憶起那段化腐朽為神奇的日子會覺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楊,看在我們曾經相的份兒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見我,請你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我只要看看你的側影就好,那種嬰兒一樣漫不經心的憂傷。

剛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我就是這麼神經質。

去年年底我終于跳了槽,在一間也是當地華人開的貿易公司的財務。雖然頂頭上司酷似張宇良這點兒令人不甚滿意。但是總算是可以只做財務報表不做男傭。按我和安妮的計劃,后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書,然后去試試鬼佬們的公司。總之,茍活得還不錯。

聽過去的同學說,天楊現在做白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來那副自得其樂的表。天楊比我幸運,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行。我想這是我和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是我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個。

春天的一個周末,我在電視里看到了《霸王別姬》。國語對白,英文字幕。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它。太悉了,得我都替陳凱歌。好多臺詞我甚至可以替張國榮說出來。程蝶自刎的時候段小樓終于說:“妃子——”他總算是戲了。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天楊、肖強,還有方可寒。

現在我明白了什麼“這就對了”,天楊,你,我,肖強,我們都在這世上茍活著。這世界上我們這樣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的數量越多,這世界就越和平。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作為一個整才能顯現出來。我們組一個永恒的黑夜,維持世界平衡地運轉。但是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人要以“我們”這個黑夜為背景怒放,就像煙花,比如程蝶,比如張國榮,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這世界需要我們,而我們需要你。

然后我發現,那天是天楊的生日。

夏日來臨,加拿大一點不熱。在我鬼使神差地打過去一個電話的一周后,我收到天楊的E-mail:

江東,你好嗎?我很好。對自己的工作還算喜歡。只不過經常上夜班,日夜顛倒對皮不好,需要常常去容院做臉。呵呵。

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和周雷在一起,我們準備明年結婚,嚇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熱。不過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來的時候應該會比較舒服。前些天我見肖強,他的店已經關了。他現在是TaxiDriver。覺上就像《危險關系》里的川悅司一樣酷——你看過這個日劇嗎?

歡迎你回家。

天楊

歡迎我回家。就是這樣,永遠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我心里最最深的地方一把。加拿大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公路永遠漫長寬廣。那天傍晚我兜到城邊上,在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飆。殘,瘋狂地砸向面無表的地平線。就像曾經,我們。我覺得我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楊看來,就像那顆太一樣,不顧一切地砸下來,卻還是什麼回聲也聽不見,所以我們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是個浪漫的人,不是那種大多數人用錢來買賣的浪漫,也不是那種數人用來沾沾自喜地和大眾劃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對于,是件像種殘疾一樣必須藏的東西——因為那太容易為這個世界摧毀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個白癡他明白這個嗎?他懂得因為這個來心疼你嗎,天楊?

高速公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它和所謂的“大自然”不同,還沒有被“詩畫意”強xx過。長長的,風地延展,在風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著一個看似無人關心的方向。我和迎面來的車們肩而過,從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這個熱帶雨林里最有人味兒的西西比河。——打住,我對自己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正在用詩畫意強xx高速公路,原來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個有結的封建余孽,該拖出去斬了。

那麼來吧,加速,不要裝蛋,沖著那殘撞過去,風在耳邊呼嘯,高xdx也不過如此。什麼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麼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不過是一個字而已:爽。再加速,好了,到此為止,否則警察該追來了,像是飛翔,人說到底是的極限和神的完滿可以合二為一,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愿意想,因為速度而韁,靈魂也是。

[天楊]

距離高考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課時間,教室里也安靜得瘆人。一半人靜悄悄地踩著下課鈴飄出去,另一半人繼續趴在桌上做埋頭苦讀狀。相比之下,像我和江東這樣抓十分鐘膩一會兒的,已經是有礙觀瞻了。

第一次模擬考的績公布,我和江東平心靜氣地等待著被滅絕師太召見。三年來,每次考試之后就是老師們棒打鴛鴦的最好時機。“也該到你們了。”這是吳莉的話。

“宋天楊。”有天中午吳莉著太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了一個人,你說我該怎麼辦?”

瘋了。都瘋了。周雷說得對,全怪這狗日的高考。

教室里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氣悶。天越來越熱,沙塵暴又開始了。窗前那些柳樹的綠,已經被狂風搞得一塌糊涂,卻還是得就像瑪麗蓮·夢,下賤得讓人肅然起敬。

“宋天楊,窗戶外面有什麼好看的?”數學老師說,他下面那句話引得全場笑,“已經是這麼關鍵的時候了,上課還走神,是窗戶外面好看還是我好看啊?”

他自覺失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家都聽見張宇良的聲音,“您好看,您好看,誰說您不好看我跟他翻臉。”他站在講臺上窘了一會兒,突然間靈機一,“好了安靜,我不過是看你們這些天太辛苦,逗你們笑一笑。”大家當然笑得更厲害。

在倒計時牌下面,誰都氣不起來。那些假裝瀟灑假裝墮落的其實是荏外強中干,倒是那些心甘愿被奴役的人活得比較酣暢,自般地用功時鬼知道他是為了考大學還是為了在這段充滿硝煙的日子里良心平安。八十三天,那些日子像支等待檢閱的部隊,踏著齊得沒有毫人氣兒的步子由遠而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瑟瑟發抖,有人在凌晨兩點的咖啡香里故作豪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有人明明已經眼圈發青卻還要拿著模擬績單刻舟求劍地發狠;有人躲在廁所里哭一會兒就心滿意足地覺得自己已經為了高考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考什麼樣都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沒有人還記得方可寒,就連我和江東也是裝作不再記得。我們居然聽到傳聞說方可寒現在闖到深圳一間最紅的夜總會去坐臺,賺的都是金港幣。未來的大學生們第一次用充滿羨慕的語氣談起:“人家命好,不用高考也照樣賺大錢。”翻譯一下就是:怎麼我們自己就拉不下那個臉去賣呢。

跟周圍這個氣氛比,我和江東也許真的是另類。

我們很用功,但我們什麼也不想,連高考都不想。氣定神閑到了這種程度是境界,不是人人都來得的。他們看著我們的背影酸溜溜地說:“的力量是偉大的。”就連周雷都嫉妒地諷刺過我:“你做這副小人相給誰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這種安寧是付出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現在人人都被那塊倒計時牌整昏了頭,每天都在做著一個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的春秋大夢。

我們現在常常待在那家蛋糕店里。生意慘淡,老板說他馬上就會把它盤出去。對我們倒是件好事,那里足夠安靜,我們要一壺檸檬茶就能坐上三四個小時,那里的桌剛好放得下我們倆的一堆書本。老板每次都鼓勵我們,“再加把勁兒,考上大學以后你們就自由了,到時候你們倆就可以隨便談,誰也管不著。”江東就笑,“老板,什麼事兒一旦合理合法就沒意思了。”

在歲月一樣的安靜中,我吃力地和我的立幾何談判。耳邊傳來他的書頁翻的聲音,于是就知道他在那里。于是出手,就夠得到他的手指。于是他輕輕地握住它們,咬一口,于是我嘲笑他比瓊瑤的男主角還酸。夜幕降臨,店里的顧客還是疏疏落落的,我們去買兩個蛋糕,兩杯咖啡——不是我說,這老板雖然善良,可這咖啡——難怪他生意不好,有時候老板一高興就送我們一個水果拼盤,他說反正水果總放著也會爛。外面一條街,全是燈。燈在我們的眼睛里斑斕著,外面洶涌著的都是閑雜人等。夜晚正是我們的同齡人們想到未來會覺得迷惘的時刻,我不迷惘,我的未來就在我對面,除了他我對誰都沒興趣,我們中間是一個繽紛絢爛的果盤,他做出一副壞壞的樣子咬我的手指,還以為自己是《號街車》里的馬龍·白蘭度,不知道角上沾了一抹怯的油。

有天晚上店里終于來了兩個顧客,是對母,確切地說,是我們英語老師和兒。英語老師站在玻璃后面的街道上目瞪口呆,我們倆只好回過去,像嵌在玻璃里面的兩個門神。老師終于下定決心走了進來,兒雀躍著去挑蛋糕,我發愣的時候江東一個箭步迎上去,“崔老師,您來得真巧。這兒有個閱讀理解特別難,我都看了一下午了,您能給我講講嗎?”

當然能。于是觀眾們看到的是一幅背景音樂為《秋日私語》的園丁育苗圖,燈很小資——盡管那時候還不流行這個詞兒,老師聲音也和,簡直像在拍MTV。我在旁邊跟柜臺里的老板眼神流一下,笑靨如花——哪有人自己說自己笑靨如花的?除了十八歲的,初了快要三年的宋天楊。

你是電,你是,你是唯一的神話。

有時候我喜歡死盯著他看,一點一點地看他的臉,看得旁若無人,淋漓盡致,絕不手,直看到我再也認不出他來。他說我那時候的眼神讓他覺得我是在隨時準備殉。我說不是殉,殉你而已。“真恐怖。”他笑笑。然后低下頭,在那本《高考最后沖刺》上寫ABCD。

“江東,別寫了。”我自己也知道這要求不大合理。

“馬上就完了。”

“那你別不理我呀。”

“乖,真的馬上就完了。要是你悶的話,隨聽借你用,是,后街男孩,你最喜歡的。”

“我現在不喜歡他們了。”

“你不聽我聽。”說著他就戴上了耳機。

“不行!”我一把把耳機從他耳朵里扯出來。

“怎麼了?”他有些不高興,“跟小孩兒似的。”

我低下頭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這次我可真是使盡了所有的力氣,我都覺到他的子在微微地抖了。可是我不能不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我就是不愿意他在我面前戴上耳機,因為那樣一來他的耳朵里就全是音樂了,全是些閑雜人等的聲音,那樣一來我跟他說話他也聽不見我就會覺得他不要我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允許這類事連一點征兆都不行。可是如果我這麼照實說他保證會覺得我是個變態。但是我總得表達啊,就算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或者說本就沒有合適的方式我也還是要表達否則我會瘋。

起初他還忍著,然后終于憋不住出了聲:“媽的你——天楊你放開,你聽見沒有你給我放開,靠,我他媽骨頭都要斷了——”

我放開,他一臉的憤怒。卷起袖子,我看見我留下的麗小印章,圓圓的,中間發紫,邊緣是整齊的鋸齒形,有一點一點地從里面滲出來,怪晶瑩的。

“你他媽真是瘋了。”他惡狠狠地說。

“江東,對不起。”我托起他的手臂,輕輕著從那個牙印里滲出來的干凈了,新的就又滲出來了,他的手散發著好聞的,他的氣息。不過他的沒有,和所有的一樣腥甜。我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疼嗎?”我小聲地問。“你覺得呢?”他沒好氣。我真想把他整個人也這麼托在手心里,著,不再往外滲了,眼淚就流了下來,跟他的一起流進我里。

“我不是有意的。”我看著他,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智障。丟人吧你,我心里罵自己,方可寒死的時候你都不哭現在倒來冒充林黛玉,是腦子真的進水了。

他用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他說:“怎麼了?我不是沒說什麼嗎?”

他捧起我的臉,笑了,“其實不疼。逗你玩的。”

“那你怎麼跟你媽說呢?你總不能說路上招惹了條小狗吧?”我問。

“這個理由不錯。”他笑,“我就跟我媽說這條小狗是母的,還梳了兩條小辮兒。”

“你侮辱我人格。”我掛著一臉的淚,笑了。他就在這時候抱了我,他現在常常這樣,突然間地抱住我,一言不發。得我都不上氣。這麼抱一會兒,然后像沒事人一樣放開我該干什麼干什麼,好像那近乎眩暈的幾秒鐘是個并不存在于現實世界的異次元空間,只是讓他稍微短路一下而已,卻不給他關于這段短路的任何記憶。

那幾秒鐘就幸福。如果他真的記不得的話我也會記得,我記一輩子。

[肖強]

高考日益近,他們倆現在很來我這兒了。偶爾來,也沒時間再看碟,聽聽歌而已。日子看似安逸,我說看似,并不是為了咒誰——他們倆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心疼他們還來不及。只是我聞得出來風暴的氣息,張,氣還有點低。某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會在他們的眼睛里一閃而過,比如江東經常會在突然間旁若無人地抱天楊,靈魂出竅似的,得讓人還以為天楊是他不小心掉出來的臟。幾秒鐘之后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該干什麼干什麼,好像他里剛剛發生過一場大地震,那旁若無人的幾秒不過是小余震而已,犯不著放在心上。我原先還以為江東是個這輩子不會玉石俱焚的人,這句話我收回,因為他到底是被天楊拖下水了。我真不知道話能不能這麼說,以及這究竟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刺眼的某個五月的午后,天楊來了,臉慘白,像以前跟江東吵架之后一樣,一句話不說,直闖到里間去。在一片暗影中,抱著膝蓋,可憐見的。

“坐到外面去吧,行嗎?”我把語氣放輕松,“你看,這里間太小,等會兒江東追來的時候你倆要吵要打都沒有足夠的發揮余地。”

“你敢讓他進來!”居然沒被我逗笑,還仇人似的看著我。

“這小孩子家怎麼跟大人說話呢?”我心里雖然一驚,但還是滿臉笑,“不騙你,這兩天因為香港回歸,什麼都查得嚴,萬一人家就這個時候闖進來查盜版穢出版的話我可救不了你——”

我終于住了,實際上是天楊把我打斷的。的表突然間變得慘烈起來,對著門口大喊了一聲:“滾!滾出去——”好嗓子,我無奈地想,四弦一聲如裂帛。

江東當然沒有聽話地滾出去,而是像往常一樣矯健地沖進來。我識趣地躲到柜臺后面招呼顧客,對那個一臉好奇的初中小生說:“沒什麼好看的,我天天看,都看膩了。”小妹妹說:“那下次你能我來跟你一塊兒看嗎?我把BP機號留給你。”我說行,不過我得收門票。

江東的手臂圈著天楊,當然要掙扎,可這次不像往常,這次的掙扎是貨真價實的。江東也不像以往一樣堆出一臉兇神惡煞,“天楊,天楊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嗎?”——哀怨得都不像江東了,比較對得起觀眾。

“我不聽!沒什麼好說的!”

“天楊,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說真的天楊,是我爸爸媽媽幫我填的志愿表,我把該說的都跟他們說了,不信你就去問問咱們班同學,報志愿這種事兒誰不是聽家里的?”

“我就是沒聽說過!我是野孩子!我沒爸沒媽沒人管!”

“天楊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就算我們填兩份一模一樣的志愿表上去,也不一定兩個人都能考上啊!”

“你真他媽讓我惡心——”天楊得聲音都裂了,像只小一樣掙了他,背靠在墻壁上,發散了一臉,“我告訴你,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填不填是另外一回事。你別以為你把兩件事混在一起就遮掩得過去!說好了我們兩個人要一起去上海的,說好了的!可是你就是自私就是沒用。”

“你說話小心一點兒!再胡說八道我對你不客氣!‘自私’‘沒用’這種詞兒也是可以隨便使的?高考這麼大的事兒——”

“對,高考這麼大的事兒。”天楊盯著他,眼淚流了出來,“你終于說出來了。跟‘高考’比我算什麼?原來你和所有的人都一樣!”

“和所有的人一樣有什麼不對嗎?你自己也和所有的人都一樣!你只不過是自以為自己了不起而已。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沒別的辦法,你又不是小孩你怎麼就不明白好多事兒不是你我左右得了的!”

“是你自己不想努力不愿意左右才會找出來這種低級借口!”

“好!”他,“是不是我為了你殺人放火搶銀行你就高興了?我看你是看電影看得太多把腦子看壞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隨便一所學校在我們這里錄取線都不低,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考不上復旦或者華東政法,你說我第一志愿填什麼好!我自己要對我自己負責不能頭腦發熱就拿著前途開玩笑!要怪你就怪我們這三年凈顧著談沒有好好學習吧!”

“江東!”我不得不呵斥他,這已經越說越不像話了,如果繼續由著這廝信口開河的話后果保證不堪設想。果然,已經晚了。

天楊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像目擊證人辨認嫌疑犯那樣認真卻不帶地看著他。

“你把剛剛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說,語氣平靜,不吼也不了。

“……”

“你剛才說什麼?最后一句,你再重復一遍。”

“天楊。”江東不安地了一聲。

“快點兒,再說一遍。”抹了一把眼淚,小臉兒上一副破釜沉舟的神

“天楊。”江東走過去抱,“對不起,我是胡說的,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天楊。”他親吻著的臉,的頭發,躲閃著,鬧著別扭,然后哭了,終于摟住了江東的腰。

“你說話不算話。”像個委屈的孩子,“連你都說話不算話我還能再去相信誰?”

“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仔細想想我從沒聽江東用這種語氣說過話,“天楊我跟你保證,就算我們不在一個城市里也不是問題。咱們有寒假暑假,平時放假的時候我去看你沒假的時候我逃課也要去看你。咱們每天打電話,我一個禮拜寫一封信給你,行了嗎?”

“不行。”終于仰起臉,眼睛通紅。

“還不行?”江東的神也舒緩了下來,“那……我知道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我絕對不跟比你漂亮的生說話,可以了吧?”

“我怎麼相信你啊?”笑了,“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呢。”

這本來該是個風平浪靜的時候,電影里經常演這樣的場景。但是江東就在這個順理章地該風平浪靜的時刻沉下了臉,他把天楊地往外一推,他說:

“誰都可以跟我說這種話,只有你不行。”

相信沒有人對重復描述類似的場景興趣,我自己也沒有。總之就是,后來的日子里,這種場面開始不厭其煩地上演,天楊先沖進來,然后江東也沖進來,然后就是如果真的收門票也不會賺錢的戲碼。后來他們自己也懶得再吵了,天楊進來之后只是安靜地坐著,江東進來之后我們三個人都不說話,我放上一張三個人都聽的CD繼續忙我的。悠長的音樂像個走廊一樣在我們面前徘徊,沉默一陣之后,天楊或者江東會抬起頭,對對方說:“走吧。”爭吵原諒和和解的過程全都省略了。

有一天天楊走了進來,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那天江東很意外地沒有追來。店里很靜。我問:“想聽誰的歌?”說誰的都行。我于是放上了張信哲。

張信哲的人妖嗓子蛇一樣地纏繞著空氣。“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這時候仰起臉,沖我笑了一下。我在那個笑容里看到某種我不能忍的東西。

“天楊,你去照照鏡子。”我說。

看著我,還是那種小一樣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剛才是什麼表?天楊,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個小姑娘。不是說你傻,說你稚,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以前就算你哭你鬧你發脾氣你耍賴——你還記得你在我這兒砸門嗎?——我都覺得你又干凈,又徹底,又坦率。從你第一次來買《阿飛正傳》的時候,我就想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那種就算經歷過很多事也不會變得骯臟瑣碎的人。因為你上有種力量,你有時候可以不向周圍的人妥協而是不知不覺地反過來影響他們。可是你看看你剛才對我笑的樣子,就像一個怨婦。你不是那種人你永遠變不那種人,天楊你不能丟掉你上最寶貴的東西——不管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事。”

早就把眼移到了別低著頭,好像在研究地板上的格子。兩滴水珠掉落到了地上,我裝作沒有看見。

[江東和天楊]

我說不上來為什麼,有時候我會突然間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是說自從方可寒死了以后。它來臨的時候我就只有抱天楊,能抱多就抱多,除了我誰也沒有。在那種神經質的擁抱中,我聽見在貪婪地榨著吮吸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變。你不把我耗干是不肯罷休的吧,我在心里對說。可是的眼睛,漆黑地清潔地凝視著我。潔的臉龐,的發,細得讓人提心吊膽的腰,我蠻橫的,無辜的小強盜。

我可以容忍你侵占我掠奪我,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的華日復一日地貧瘠下去——真沒看出來這麼纖弱的你,我稍微一用力就掙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原來是片永遠填不滿的海,我是那只名衛的呆鳥兒。我已經不知疲倦不知恥不知死活地盡我所能了,所以我不了你對我說:

“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任何事都可以為你輕浮地淺薄地指責我懷疑我的理由,除了方可寒。

可是說完自己就后悔了。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一樣大驚失然后扯著我的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東,你別生我的氣——”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我知道你不會是有意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不再你。可是我的溫,我的寬容,我的忍讓不是純凈水,用完了打個電話就有人給拎來滿滿一桶新的。

后來我們倆就像兩只困一樣。時不時地惡言相向,爭吵,掙扎,折騰累了再擁抱在一起,深陷在對方的眼神中,用越來越惡毒,越來越霸道的話積蓄彼此上的力量以備下一場戰爭。也許這跟高考讓我們神經過敏有關,在那些像刀子一樣剜到人心里去的疼痛和甜中,倒計時牌的威才可以被忘得干干凈凈。

吵架吵到激烈時聲嘶力竭地吼著說:“江東我你!”然后我只好丟盔棄甲,再抱,任由在我的手臂上,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發泄完了含著眼淚說:“只要你一抱我,我就覺得什麼都可以算了。我怎麼這麼倒霉,每次都得淪陷。”那表簡直比竇娥還冤。

也有和平。比方說那間被我們當圖書館用的蛋糕店。我們就像兩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那里同舟共濟舉案齊眉。看書的時候我輕輕抓住的小手,知道還在那兒,細聲細氣地給我講那些瑣碎的英語語法,兩條麻花辮像有生命似的溫順地垂在腦前。那時候我就知道,雖然有時候把我氣得頭暈,但我們畢竟,依然,相濡以沫。

五月初,最后一場沙塵暴刮過。天空呈現一種有的,簡單的藍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過喧鬧的街道,星期天的早市還沒散,我們就在一蔬菜的清香里向悉的方向走去。我的臉上還殘留著自來水沖刷后的清涼。他攬住我的肩膀,把臉往我的脖子旁湊,說:“是花香吧?”弄得我很

其實那是青草香。是KENZO的夏季新款。父親快遞來的十八歲生日禮。父親說這個香味很配我的校服。

昨天傍晚我很正式地對江東說:“我的生日,你就把你送給我當禮吧。我已經是大人了。”然后我們癡纏著接吻,他褪去我所有的服時,臉居然紅了。在一個關鍵的時刻他以一個悠長的吻收場,他說:“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禮。”

那間蛋糕店大門鎖。我剛想說“是我們來早了”的時候看到了墻壁上刷的“停業”二字。還能看見沒擺好的座椅和沒賣完的蛋糕呢。江東說:“我覺得這‘停業’兩個字是老板專門寫給咱倆的。”我想也是,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最后一個安全的堡壘沒有了。

中午的時候他帶我去他們家,門鈴一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然后他對門里面那個人說:“媽,這就是天楊。”

我忘了我自己當時是什麼心。總之我表現得很糟糕。我沒有太多去別人家做客的經驗。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沒有。我只記得他媽媽其實是個溫人。做菜做得也蠻好吃。對我說:“我們家江東英語不好,你多幫幫他。你們倆在一塊兒,多聊聊學習。”我遲疑地在餐桌下面,用我的左手尋找他的膝蓋,到了,他就躲開了。他一直對他媽媽微笑著,他說:“媽,你頭發上怎麼有片菜葉子?”“在哪兒?”這個已經超過四十歲但皮依然白皙的人問。他修長的,骨的,平時用來我抱我的手指靈巧地在的發叢中一閃,拈下來一小抹綠,用食指托著,“看見了?”他媽媽一笑,我很看江東的那種眼神,因為我看著他的時候也會這樣,那是種骨子里的癡迷。

終于到了說“阿姨再見”的時候。防盜門的聲音讓我聯想起監牢。他送我下樓,站在刺目的樓道里我哭了。他驚慌地問我:“天楊你怎麼啦?”我聽出來他這句問話里厭倦的氣息。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你媽媽?”

“我只是想讓你高興。”

“你應該事先跟我說。”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因為你的生日。”

“你憑什麼以為我見你媽媽就是驚喜?有什麼了不起的?”

“天楊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幾家大人會像我媽媽一樣對你?別人家聽說自己孩子高三的時候朋友不把他生吞活剝了才怪!我讓你見我媽媽是因為我已經告訴將來我要娶你!”

“什麼‘我要娶你’?你還好意思說。是不是你說一句你要娶我我就得恩戴德地給你跪下?”

“我他媽沒見過你這樣的!我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我尊重你!這難道不比跟你上床鄭重其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本不知道我是怎麼跟我媽媽講你的,我告訴你是個多好的孩兒——”

“多好?你跟沒跟你媽媽說,我好到去伺候一個你背著我跟上床的人?你連這個都說了?”

他像是反應了幾秒鐘,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已經看見過無數次,他的臉因為我的一句話在一瞬間變得慘白。他轉過要走的時候我抱住了他。

“放開。”我覺到他的,他的聲音都在微微抖。

“不。”

“你別手。”

“江東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突然間因為我想說真話而筋疲力盡,“我看到你跟你媽媽那麼好的時候我吃醋你滿意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我自己也覺得,可是我沒辦法我看著你媽媽看你的表我心里很難過,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他回過頭,捧起我的臉。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著我的頭發,笑了一下,“你真厲害。我現在已經像滿清政府一樣天天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了,你還要著我簽《辛丑條約》。”

然后他還是抱了我,讓我的眼淚流到他皮里。我聽見他嘆了口氣,他說:“我能拿你怎麼辦?”

模擬考是老師們發泄緒的絕好機會。其表現就是每次考完我們全班同學集挨罵。各科老師番上臺轟炸,好像我們是建筑

下課后的教室連嘈雜都是懶洋洋的,說無打采也行。張宇良就在這時候走到我課桌前。“哥們兒,出去說話。”

看他的表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果然走到相對僻靜的樓梯口,他說:“方便借我點兒錢嗎?”

“多新鮮。你還用得著借錢?”

“我家老頭子這個月在外地,下個月我保證還你。”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零花錢用得差不多了。”

“幫幫忙。”他突然靠近我,用他一貫的猥瑣表,氣息吹在我臉上讓我起了一層皮疙瘩,“我他媽這兩天都快瘋了。”

“你?你這樣次次考試不出狀元榜眼探花的人都快瘋了,那我們全跳樓去算了。”

“我不是說那個。我朋友……不小心‘中了’。”

。”我的眼前浮現起鄰班那個理課代表白白凈凈的小臉,“你簡直是禽不如。”

“我他媽怎麼知道?我戴了套的!你說現在的商品質量怎麼這麼不可靠。你也別幸災樂禍,你和宋天楊也得小心。”他像是緬懷什麼似的嘆口氣,“唉——要是方可寒還在哪會有這種事兒?也怪了,自從讓開除之后我呼過好多次,怎麼都不回啊?……”

我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一拳打到他下上去了。周圍傳來的驚呼聲在我耳邊炸開。然后就有人上來把我們拉開,我聽見張宇良故作無辜狀的罵聲。我其實沒想打他,我其實只是想跟他說方可寒永遠不會再回他的傳呼了。只不過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原來沒人在意這個。

我在人群中看見天楊清亮的眼睛。

悄悄走到我邊坐下。溫暖的手掌蓋住了我的拳頭,輕輕地。剛剛那一拳我打到張宇良的骨頭上去了。幾個關節泛上來的鈍痛。果然天楊笑笑,“手疼嗎?”

我也笑。世界上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在我打完人之后問我手疼不疼。

說:“你為什麼打他?”

我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

嘆口氣,“沒什麼奇怪的。不會有人像咱倆一樣想,也許還有肖強。剩下的人,用你的話說,全是些閑雜人等。”

“你也想嗎?”

“當然。”的眼神清澈見底,“我心里老是跟說話。有些事兒,我不能跟你講,我就問問。肖強更夸張,可能你都不知道,他一直留著方可寒的那個呼機,去替費,他說每次那個呼機開始響,他就覺得方可寒一定還會回來。”

“不知道的人準還以為是演《人鬼未了》。”

“就是。你別跟那些無關要的人一般見識。你有我,有肖強,就行了。要是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人都不是閑雜人等的話,那才可怕呢。”

有很多時候我都害怕,尤其是在我們吵架吵得什麼話都好意思說的時候。我知道我自己本就不可能不,可我在那些惡言惡語里明顯地覺到,我的在一點一點變。無限地趨近于零,最要命的是,它永遠不會真正變零。永遠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在那里,你可以不管它,當它不存在,可是天楊這個小妖總是在這種時候突然顯現出來所向無敵的溫暖和芒,強大而妖嬈,然后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一切就又重新開始。

我坐在夜晚的風中,聞著初夏的味道。多的季節,如果沒有高考的話會更。滿校園的花都開了,一陣清香吹進晚自習的教室。語文老師深吸一口氣說:“其實你們也幸運。其他不上晚自習的年級,每天來上課,可是每天都趕不上咱們學校這個最漂亮的時候。”這是那段日子里,我從老師里聽過的最舒服的話。

十分鐘后吳莉就把這句話寫進的作文里。是四十五分鐘的限時作文,模擬高考作文題。半命題:“我發現——”四十五分鐘一到,老師就要吳莉站起來把自己寫的讀一遍。吳莉的作文是我們班最好的。

我至今記得吳莉的結尾:“你可以每天來上課但是每天都錯過這個學校最麗的時刻,但是當你可以這種麗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因為力而無心欣賞。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選擇后者。因為我發現生活是公平的;因為我發現任何一種麗都需要歷經艱辛才能獲得;因為我發現麗之所以麗就是因為‘痛苦’是的土壤;因為我發現,當我獲得這個發現的時候這世界變得溫而充滿寓意。可是還有一件事是我很想發現的:如何能讓你發現我,在我最麗的時刻?”

寂靜。兩秒鐘后掌聲四起。的臉上一陣紅,目閃亮。語文老師說:“把最后一句話刪掉,這就會是一篇完的高考作文。”我想寧愿刪掉整篇文章也不愿刪掉這最后一句。那天從作業堆里抬起頭說:“宋天楊,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一個人,你說我怎麼辦?”。有的吳莉讓我平時站在講臺上喊“大家安靜”的時候就像個風風火火的王熙,全是因為那個還沒有發現的人,變得似水。,在最開始的時候,總是麗的。

我這算是什麼語氣?我嘲笑自己。好像我已經是個沒有水分的中年婦。沒錯的,麗需要痛苦來滋養。但是要知道這里的痛苦是指那種干凈的痛苦,干凈的熾烈,干凈的純度,只有這樣的痛苦才孕育得出來所謂的“麗”,否則,只有尷尬。可是我不能告訴吳莉這個,不然會恨我。

第二天的育課。我在離下課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回到教室。其實這時候的育課早就變很多人的自習課了。每次育老師看著越來越稀疏的隊伍總會嘆口氣。教室里黑地坐了大約二三十號人,有的在刻苦,有的聊天,我推門的時候正好聽見一陣哄笑從窗口的位置傳出。

江東坐在我的位子上,我已經快要走到他的后,他卻沒有看見我。倒是不客氣地從我的課桌上拿起蘋果來咬了一大口,然后像想起什麼似的對吳莉說:“莉莉,你昨天晚上那篇作文,能不能借我參觀參觀?寫得真棒。”“當然行。”吳莉從課桌里取出來給他。“謝了。一會兒我就還你。”“可以不還。”在我輕手輕腳地走到江東后準備嚇他一跳的時候突然聽到吳莉的這句話。安靜地,甚至是輕描淡寫地重復了一遍:“可以不還。因為,本來我就是寫給你的。”

雖然我看不見江東的表,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目瞪口呆。我覺得有人重重地在我腦袋上打了一下——對了那當頭一棒,你瞧我連語都忘了。我覺到自己在抖。像范曉萱MTV里的那個雪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融化,坐以待斃。媽的怎麼誰都要來跟我搶江東,又不是天底下的男孩都死了。我聽見我自己尖了一聲,然后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都印在我們三個上。

“莉莉。”我大聲地喊,“我一直都把你當好朋友!”

江東就在這時回過頭,他輕輕地,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天楊,別這樣。”

“宋天楊。”吳莉鎮靜地看著我,迎著我的目,好像沒風度的人是我,“我這麼做不對,我得向你道歉。我并沒有想存心破壞你們。但是,我看上誰以后,表白也是我的自由。”

是啊說得沒錯。有權利表白。有權利跟那個讓一夜之間變得溫潤如玉讓一夜之間悟出來麗需要痛苦作土壤讓一夜之間發現世界可以溫而充滿寓意的人表白。多啊,。大家都該祝福。唯一的憾是要表白的那個人是我的男朋友。不,不僅是男朋友那麼簡單。江東是我的親人,是我愿意用所有的溫,用所有的勇氣,甚至用所有的惡毒來捍衛的生命的一部分。你不會懂,吳莉,你只知道像小孩子要糖果一樣要權利,對我來說江東本不是一種權利而是一種本能,你不可能懂。

“你也配。”我知道我臉上出一種讓人反胃的微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從我手里把他搶走。吳莉,好多事兒不是你有決心你就做得到的。”

“天楊!”沉默了很久的他就在這個時候扼住了我的手腕,“咱們出去說話。”

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半拖半拉了出去。他一直把我拖到了窄小的后樓道。還差幾分鐘才打下課鈴,整個樓道靜得讓人覺得荒涼。

“你他媽怎麼這麼——”他的聲音全都嚨里,聽得讓我膽寒。

“我有什麼不對嗎?”

“當著那麼多的人,你不要臉你也得給我留點兒面子吧。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就像個潑婦?!”

找這種借口!我妨礙了你和調你不高興了是吧?我告訴你我可沒有那麼好的涵養來一次又一次地容忍這種事兒。”

“你別指桑罵槐,我就是跟你說今天的事兒!”

“今天的事兒怎麼了?誰來惹我誰來跟我搶你我就是要要好看!”

“你是孩子人家也是孩子你恨不能當著半個班的人給人家難堪!你還好意思強詞奪理有什麼事不能等人的時候再說嗎?”

“你心疼了對吧?我還沒看出來你這麼憐香惜玉!怪不得。怪不得你是大眾人呢。你——”

“對。我就是!我就是故意去勾引的你能把我怎麼樣?我就是早就后悔沾上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你別忘了高一的時候也是你自己送上門來要跟我在一起的!是你自己沒把人看準就急急忙忙地投懷送抱你怨得了誰?你要是明白了后悔了還來得及咱們好聚好散,你犯不著當著這麼多人惡心我也惡心你自己你總得給你自己留點自尊吧?”

“我早就沒自尊了江東,我早就沒了!我的自尊全都給了你了!”我重重地息著,“不只是給你,還要給你的那個婊子!”

“別拿這個我,宋天楊。你以為你搬出方可寒來我就得覺得我對不起你那你就錯了。你還有沒有點兒新鮮的?那個時候誰你去對好了?有人你嗎?你大可以不理,大可以罵死,哪怕是病危的時候你也可以沖到醫院去吐一臉唾沫!是你自己跑去找的。是你自己要去假充有襟有氣度,你真是為了嗎?你是為了你自己,你是作秀,你是知道一定會死你才會那麼做。你是為了表現你自己有多善良來讓我無地自容,你是為了表現你有多偉大來滿足你自己的虛榮心,然后你就是為了在今天,為了在死了之后以這個來要挾我提醒我你過多大的委屈!別這麼看著我,我說錯你了嗎?你功了你做到了可是我告訴你我看你了……”

“江東,”我靜靜地打斷他,我一字一頓地說,“你真該跟著那個婊子一起死。聽明白了嗎?”

那一下午我躲閃著他的眼睛,我前所未有地集中神聽課,還回答了一個張宇良都說錯了的問題搞得滅絕師太很驚喜,為了趁熱打鐵我下課后跑到講臺上去向師太提了個蠻有水準的問題。我故意用各種的筆抄筆記讓我的課本上一片花紅柳綠,我在那場可怕的爭吵后夸張地變一個用功得有些做作的學生。吳莉坐到了一個今天沒來上課的生的位子上,因此我大模大樣地讓我的胳膊越過那條兩張桌子之間的隙。悶熱嘈雜的教室里我寬敞得過分的座位就像是一個孤島,我虛偽地用我勤的背影昭告天下:我最在乎的事只能是高考。

黃昏到來,我鬼使神差地和幾個平時幾乎從沒說過話的生去吃麥當勞。然后再和們一起在步行街上晃們談論著年級里那幾個比較“風云”的男生誰長得更帥,誰的朋友最配不上誰,談到開心互相開著“你看上他了”之類的玩笑。那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沒有遇上江東,那我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了吧。唐槐寂靜地在步行街的盡頭矗立著,唐槐什麼都知道。夕來了。那麼多人哀嘆它的悲涼就像那麼多人贊日出的蓬。可是日出的時候人們大都還在夢里,而夕卻是人人天天都能看到的。這就像一出票房超好的悲劇和一出無人問津的喜劇一樣,到底哪一個更慘?

我故意踩著晚自習的鈴聲走上樓梯,我們高三的教室在四樓,下面三層的人都走了。空落落的走廊里只有我的腳步聲,不,還有其他人的。藏青的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倒影。他說:“我找了你兩個小時。我以為你丟了。”

他臉很難看。我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他抱了我。他說:“天楊,對不起,下午的話我都是胡說的。你別不理我。你罵我吧。天楊我不能再沒有你。”

我冷冷地掙了他,我說:“什麼‘我不能再沒有你’?你已經‘沒有’誰了?拿我和那個婊子相提并論。”

晚自習之后我就來到了籃球館。坐在橙看臺的最高,聽著籃球一個又一個寂寞地砸下來,伴隨著幾個席地而坐的孩子的歡呼。現在我已經很打籃球了。自從上高三之后我就離開了籃球隊。那時候天楊每天都坐在這兒看我。我投進去一個的時候不會歡呼,但是整張臉都會發亮。穿著夏季校服,開放在橙黃的底上,安靜的小姑娘。那時我像所有的傻男生一樣自我膨脹地想:我要保護。誰保護誰呀。

然后我開始嘲笑自己:才十八歲怎麼就開始回憶了?就跟那些看上去一個個都像有功能障礙的文藝青年一樣。我最恨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一片樹葉掉頭上就以為是天塌了,這也罷了,最惡心的是他們就要為了這莫須有的“天塌了”糟蹋漢語詞匯——他們還以為這些詞匯和他們一樣輕浮。

為了顯示和這些人的區別,有些詞我從來不會使用。比如:傷心。從小到大,寫作文也好,說話也好,哪怕是思想,我也從來不用這個詞。那年我和媽媽兩個人一起拎著一個大旅行袋搬進我們的筒子樓里——媽媽到最后也想著那個男人,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他,晚上我要看畫片的時候才想起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電視了,我坐在屋里聽著鄰居家傳出來的聲音:一休小師父。然后我就地哭了,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是太想看小葉子了。那年我們第一天住到江老師家,我死活不肯江老師“爸爸”,媽媽急了就對著我的屁重重地給了兩下,我站在墻角忍著眼淚,對自己說:這是屈辱。方可寒死的時候我在一片徹骨的寒冷里想:是命運。我頑固地不去“傷心”這個詞,因為那是我在這個世界面前保持的最后一點尊嚴。但是今天,我不能不用了。

閉上眼睛,籃球的聲音顯得敦厚了許多。在那些孩子們空曠的歡呼聲中,天楊的聲音毫不費力地穿了周圍凝滯的空氣。我媽說的聲音很好聽,這個好聽的聲音潤地對我說:“你真該跟著那個婊子一起死。聽明白了嗎?”“什麼‘你不能再沒有我’?你拿我和那個婊子相提并論。”然后我知道,我被打敗了。我一直都覺得,我比我周圍的同齡人要,至我比他們,這些北明中學目空一切的家伙們懂得生活這東西的殘酷。我在這自以為是的里全副武裝,跟,是我第一次放棄自我保護。可是現在,白皙纖細的小手,輕輕松松就碎了我堅信不移的東西。

我忘不了在春日的下午抱我,對我說:“因為你,我才上這個世界。所以我得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雖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兒,但真心去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比如方可寒,還是辦得到。”整個人都在發。就像是高山頂上的那些積雪。那時候我就知道,生活還是讓我幸運地遇上了一些至真的善意和理想。然后我發誓,就算我永遠到達不了能到達的地方,永遠理解不了的信仰,我也要竭盡全力地去珍惜這個上天賜給我的。我知道見過了這種非人間的奇跡的我從此之后會變得和大多數人不同。因為我心有一種來自一個更高更神的地方的力量。我不愿意相信那是假的,其實讓我難過的就是這個:我知道不是假裝,不是在演戲,只不過那只能像珠一樣轉瞬即逝。不是的錯。是我們不配。

還有一件事是更讓我難過的,就是盡管如此,我依然

看門的老大爺帶著他的一大串鑰匙來了。籃球的聲音停止。響起一陣重的腳步聲。我知道關門的時間到了。我從看臺上站起來,心里想:明天我得去跟吳莉道個歉,為天楊今天的表現。順便告訴吳莉,想要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笑笑,很簡單,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我為我自己的幽默到自豪。

我在場邊上的路燈下看到了。整個場黑得像個墳場。只有幾盞路燈白慘慘地亮著。以前英語老師跟我們說:過去北明的學生多麼用功,宿舍熄燈后都要跑到那幾盞路燈下面背單詞。現在的學生都跑到路燈下面談。大家哄笑。

散盡,還站在那里。暈照亮了四周的一小塊土地,的藏藍背帶上暗影斑駁。我毫不猶豫地起心腸從邊走過,裝作沒有看見

“江東。”我。

我告訴自己不要理,繼續往前走。

“江東。”了一次,聲音還是明凈的,但是近乎哀求。遠,另外一個方向傳來其他人的笑鬧聲和自行車的聲音。

我終于停下來,轉過頭。我想如果現在撲上來抱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推開。但是似乎也知道這個。只是看著我,在任何況下都可以無遮無攔地看著你。臉龐很皎潔,是我最痛恨的無辜相。

我不聲不響地走回到路燈下面。在暈里席地而坐。乖乖地在我旁邊坐下。我靠著燈柱,看見天上一彎茍延殘的上弦月。不說話,只是遲疑到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放了很久。

是我先開口的,我說:“你跟不也是朋友嗎?你們后來那麼好,你怎麼能,左一句婊子右一句婊子的?”

的眼淚滴到我的牛仔上,說:“我在心里跟道過歉了,真的,我知道,不會怪我。”

在我全力以赴裝腔作勢地做了一個月的勤到做作的乖學生之后,模擬考用分數善良地回報了我的傾演繹。吳莉也不簡單,這次居然超過了張宇良,周雷笑嘻嘻地說:“我真想請教一下吳莉同學,場失意的時候要怎麼做才能化悲痛為力量。”結果聲音太大被吳莉聽到——最后他的下場就像日本漫畫里的類似狀況一樣慘。

六一兒節,距離高考還有三十六天。

滿街都是彩的氣球。我們班的學習委員興高采烈地沖進來宣布:“跟你們說個好消息。實驗中學的那個第一名,昨天因為急炎住院了!他明年才會參加高考呢,這消息絕對可靠。”

“太棒了——”空的教室里回響起十幾個孩子悅耳的歡呼聲。恰巧在這時從我們班門口經過的老師們目睹此此景應該會心生憐吧,我想。我是在那段時間明白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到底在說什麼。

江東拉著我的手,我們穿過荒涼的堤岸。方可寒死后這是我們第一次來這兒。還沒變。一樣荒涼。看上去早就死了的樓群飄出來做菜的香氣。和腐臭的河水味兒混在一起。岸邊的雜草一到夏天更加茂盛了。

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雁丘”。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一九九四年底,那時候這附近有家錄像廳。當時我們還不認識肖強,所以好多個周末的下午我們都是在錄像廳里消磨的。

“咱們再去以前的那家錄像廳看看,好不好?”我提議,其實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知道江東從來就不喜歡這麼輕飄飄地“懷舊”。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

記憶里那家錄像廳位于一個窄巷里,是哪一條——反正那時候我每次都是跟江東去,自己從來不用留心看路。我只記得那時候我總是沒頭沒腦地問他:“我現在算是你朋友嗎?”他說那當然。我反復咀嚼這三個字,“朋友”,我覺得我自己還不過是個小孩兒呢,才十五歲,剛剛不過六一兒節而已,一夜之間就變人家的“朋友”了,像個大人一樣,新鮮和自豪難以言表。

十二月的傍晚,我們看完了吳奇隆和楊采妮演的《梁祝》。然后我恍恍惚惚地跟著他穿過那條陋巷,走到與堤岸平行的馬路上。車燈照耀著我們冬日里一貧如洗的城市。我突然問他:“江東,跟人家比,咱們算嗎?”他說:“跟誰比?”我說:“跟吳奇隆和——不對,是跟梁山伯和祝英臺。”他大笑著敲了一下我的頭,說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否智障。那時候我惶恐地環顧四周,灰暗的街道,裹著蠢笨冬裝的行人,因為空氣污染有些泛紅的婊子似的月亮,還有遠遠飄來的河水的腥氣,和一個賣烤紅薯的矮小的老太太,哪一點能就我想要的、彩鮮明得慘烈的傳奇?楊采妮一,狂奔在藍天黃土之間,一邊跑一邊服,出穿在里面的喪服,然后跪下,嫵地笑著,“山伯,我來了。”我在寒風中抱了江東,抱的方式那時還有點笨拙,因為我總是張。我是這麼喜歡他,這個嘲笑我智障的男孩,已經這麼喜歡了還沒有一個地的機會嗎?

那時候我不知道,就在離我們三百米的地方,就是雁丘,一個真正的傳奇的跡。

我們七拐八繞地來到了那個錄像廳,準確地講,是錄像廳曾經的地方。那兒已經變了一家小飯館。一群孩子在我們邊尖著追跑。其實我早就想到會是這樣,因為VCD機和盜版碟的關系,很多的錄像廳都被淘汰了。

“走吧。”江東笑笑,“別誤了晚自習。”

我們順路走上了與堤岸平行的馬路。黃昏中的車水馬龍總給人沒落的錯覺。我在這車水馬龍里哭了。他看著我,不問我“天楊你怎麼了”。

他說:“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說:“沒有。”

他說:“我知道,有一點兒,別不承認。”

我說:“那除非是你也后悔了,你才能這麼肯定。”

他笑了,“你看你說‘你也’,證明我是對的。”

“你又涮我。”我也笑了。

他說:“要是你后悔了,你可以跟我說。”

“我覺得是你不再喜歡我了。”我仰起臉,看著他。

“我是不再喜歡你了,沒錯。早就不再喜歡你了。可是我你,這是沒法改變的事兒。不是我想不就能不的。”

“我聽不懂。”

“我只能說這麼多,往下的,我不好表達。”

“可能我也是,早就不再喜歡你了,但是我你,沒辦法。”

“你看你還是明白我說的話。咱們畢竟在一起這麼久。”

“聽你的語氣,”我平靜地說,“是想分手嗎?”

“不是。”他不看我,似乎是在眺馬路對面中國銀行的霓虹燈廣告牌。

“真不是?”

“真不是。”他又笑笑,“你覺得咱倆現在,還分得開嗎?”

“也對。”

“對面有賣冰激凌的,你要不要?”

我說要。于是他就去買了兩個。隔著馬路,微笑著沖我嚷:“你是要巧克力的,還是要純牛的?”

于是我也隔著馬路喊回去:“巧克力——”

一個出來遛狗的老爺爺微笑地著我們,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多年輕的兩個孩子。”

我吃冰激凌的時候他說:“你吃東西的樣子讓人覺得你特別幸福。讓我簡直都想把我手里這個冰激凌也給你。”

一陣深深的失像海浪一樣涌上來。我想起來很久以前——不太久,半年而已——還沉睡在我心里的那只小狼。我想起來我發現他和方可寒在一起的時候在冬天的傍晚跑了半個小時,那時我聽見我的小狼在長嚎,里刮過一陣狂風。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回到那個時候,雖然我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里拼掉了所有的、用十七年時間積攢起來的熱,但那時的我是幸福的。因為我到了一種更深刻更壯麗的力量。我在那種力量里變了一個人——盡管我的依然潔凈,不像現在,居然開始厭倦這個我明明還那麼的人,居然需要利用厭倦來印證這種

我把吃剩的半盒冰激凌重重地丟進垃圾筒里。挑釁地看著他。他在微笑,居然是這麼平心靜氣的微笑,好像他是個寬容的父親,在欣賞自己鬧脾氣的小兒。

“江東。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我說。

“夢見什麼了?”他依舊笑容可掬。

“夢見——”我決定說真話,“我夢見我把你殺了。我在你的飲料里下毒。在夢里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開車,我把你裝到后備廂里直開到海邊,從懸崖上把你丟到海里去。你真重,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海浪的聲音很大。大得都把我吵醒了。”

“就這些?”他溫地微笑著,似乎馬上就要夸獎我的想象力了。

“就這些。”

那溫的笑容一直掛在他臉上。他就帶著這像夕一樣的微笑清脆地給了我一個耳。眼淚從他的眼角滲出來。大顆大顆的。

“江東,我是后悔了。”我說,“我現在寧愿跟吳莉換一下位置。我寧愿我是用了三年的時間來暗你或者是單相思。我寧愿高一那年我給你那張賀卡的時候你不要理我不要跟我說‘頂樓見’。因為那樣的話我就會永遠把你當我的夢想,那樣的話我今天就還會相信梁祝那種故事,那樣的話我一定什麼都愿意為你做,我甚至可以像《雙城記》里的那個傻瓜一樣為了你喜歡的人去死。但是現在什麼都完了江東,我的已經臟了,或者說是這東西把我弄臟了。我知道沒有人是一塵不染地真正變這世界的一部分的。可我可以去一樣臟東西但我沒想過用臟了的它。江東我現在就是在用已經臟了的你。我打賭吳莉的要比我的干凈很多。雖然打死我我也不愿意這樣。江東,我沒辦法,我已經盡力了。”

說完這一大串話,我才覺到我的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痛。他出手,輕輕著我滾燙的半邊臉,說:“滾。你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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