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天堂》第9章 霸王別姬

[肖強]

六月是個好季節。沉寂的街角的樹木散發出一種清甜。據我觀察,每到六月,北明中學的數目就會增多。散落附近的這幾條街。星期天雖然他們是不用穿校服的,但我依然能從滿大街招搖過市的人里分辨出哪對兒上有北明的痕跡。

天楊在這個清澈像是對過水的早上來到店門口,那時我才剛剛開門。

“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還不睡睡懶覺?”我問

勉強地笑笑,說:“我是要去補習班。走到門口才想起來我們補習班已經停課了。”

“就是。也沒幾天了。張嗎?”

“還行。”眼神里掠過一點兒,“肖強,你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給江東?”

“又怎麼了?”我笑。

“我們已經一個禮拜沒說話了。他不理我。”

。”我撥通了電話,閑扯了幾句諸如“你放心念書今天那場球我替你看了”之類的閑話,然后漫不經心地說:“等一下,天楊想跟你說話。”好像這是另一句閑話。

天楊小心翼翼地拿過電話聽筒,臉紅了,放到耳邊,然后對我笑笑,“他掛了。”

我拍拍的肩膀,“什麼也別想了天楊,等高考完了再說。不然,今兒在我這兒看個碟?輕松輕松。多日子沒在我這兒看片兒了。”

《破浪》,拉斯·馮·特里爾導演。那時候這個裝腔作勢的北歐人在中國還沒有《黑暗中的舞者》之后的名氣。兩個多小時一開始我如坐針氈,后來索換個心態,悠閑地欣賞這導演和他那個從劇判斷應該是豆蔻年華但一給特寫鏡頭就一臉褶子的主角究竟能做作到什麼程度。最后那個沒有鐘的教堂響起的鐘聲是我用膝蓋就猜到的結局。

“這導演怎麼——”片尾字幕升起的時候我評論,“花納稅人的錢。”

我轉過頭去看天楊,發現奇怪地微笑著,“就是。怎麼這幫人,都這麼沒種呢?”灰白的寧靜像病毒一樣侵蝕臉上的每一寸,“誰都只會講這種故事。到最后沒戲了就把‘死’搬出來,好像一‘死’就什麼都神圣了。騙人。‘死’又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的。誰活到最后不會死啊?全是騙人的。”

我把語無倫次的摟到了懷里。“好孩子,天楊,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兩天,我去跟他說,行嗎?”的眼睛,漆黑地,地凝視著我,里面幾乎要飄出來花朵或者樹木的清香。于是我吻了

很驚慌,但并沒有躲閃。我在跟,就是這麼簡單。我一點都不慌,雖然事發突然,但其實我早就有這種預了。從第一次走到柜臺前,說:“老板,有沒有《阿飛正傳》?”從看著張國榮俊秀的臉自言自語:“這就對了。”從把一盒磁帶四分五裂地砸到門上——我就知道會有今天,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我把抱起來,走向我可的,暗的里間。

無數的鏡頭藏在我的沒有窗戶的里間里。多惡心的都有。天長日久,這間不到八平米的小屋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都沾染上原始、的氣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沒有誰比空氣更明白這個。我三下兩下就剝了服,我忘了我第一次凝視的時候是什麼覺了。或者說我本就顧不上好好看看。那時我第一次看見方可寒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那是個奇跡,所以活不長。我不知道江東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是不是和我一樣眼暈,我們從沒流過這個。我們男人都是一路貨,天楊,只有在方可寒那樣的人面前才能徹徹底底地平等。不管我們是多不同的兩個人,不管我們是不是注定了沒有一樣的命運,在人的面前,全他媽扯淡。所以我在干你,宋天楊,開在我心尖上的小雛。我干的不僅僅是你,我在干江東的朋友。我干的是我哥們兒的朋友。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樣是北明這個鳥蛋學校的學生和你一樣是個準大學生我倒要看看天楊是跟你走還是跟我走。老子砍人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廁所里煙呢。江東我他媽忘不了你頭一次來我店里那副賤相。你翻著我的碟片,著我的《阿飛正傳》我的《重慶森林》我的《東邪西毒》微笑,“真沒看出來。”你這句“真沒看出來”老子記一輩子。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喜歡王家衛對不對?你是說我就配流著口水喝著啤酒對著錄像廳里的葉子那個波霸想非非對不對?老子告訴你王家衛的每一部電影都是給我拍的跟我比你們這些名校生才附庸風雅。真沒看出來。你看不出來的事兒還多著呢。你能看出來我終有一天會把你的子底下了嗎?傻你他媽看出來了嗎?

疲力竭地伏在天楊的口。居然在輕輕地我的頭發。這孩子,總是讓你沒法不心疼。我抬起臉,勇敢地看著。從上到下,然后我就看見了一個五雷轟頂的事實。

“你和江東,”我聲音沙啞,“從來——沒有過?”

搖搖頭,“沒有。”

。我靠。FUCK。我狠狠地,最終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肖強。你是不是想說我這陷你于不義,然后你又覺得如果你說了這句話就太不男人了?”

。天楊,老這麼聰明的話誰還敢娶你?”

我開著玩笑,掩飾著我心頭的寒意。門外傳來一個明亮的聲音:“老板——在不在啊?”我答應著,穿服的時候手抖得系不住皮帶。把罪惡的小里間關在后,把天楊,潔白無瑕的天楊關在一室后。我故意熱得有些虛偽地回答顧客的問題,就算他不買也還是笑臉相送地道再見,目送著他的背影時我長吁了一口氣,現在總算有這個陌生人認為我是個好人。

我回來的時候已經穿戴整齊。在正午的影里對我開一笑。我的笑容心驚膽戰地想:原來人之后是這麼嫵。我有些裝腔作勢地在額頭上一吻,“疼嗎?”清澈地、一覽無余地看著我,說:“肖強,人為什麼一定要做這件事?”

這時候門口響起一陣悉的腳步聲。我條件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鎮靜,要不。我剛剛想完那個“”字的時候聽見江東的聲音:“肖強。”

“才幾天不見,”我的演技堪稱四平八穩,“好像瘦了點兒。”

他眼神有點恍惚地微笑,“這兩天太熱。”

“注意。說話就要過鬼門關了。”

他笑笑。天楊就在這時候靜悄悄地站到柜臺旁邊。看到他著天楊的眼神的時候我胃里突然一陣的絞痛:我干了什麼?我對我的哥們兒干了什麼?我對我的弟弟妹妹干了什麼?

他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天楊,我不知道你還在這兒。”

“要是知道你就不來了嗎?”天楊安靜地問。

“不是,我——”

他話沒說完天楊就從柜臺后面沖了出去,簡直是以速。幾乎是重重地把自己摔到江東懷里,我再定睛一看的時候他們已經是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了。

“天楊,我想你。”江東說。

的小拳頭重重地打在他上,打了一下又一下,眼淚流了一臉,“誰讓你那天打我的?你自己試試疼不疼?誰讓你不理我的?現在好了吧?好了吧?我讓你再不理我!我讓你再不接我的電話!我讓你——江東。”

他抱,還好他應該是沒有仔細聽說的話。的發掃著他的臉,他用一只手托著天楊的小腦袋,另一只手放在瘦得簡直是易碎的脊背上,還是我一貫的修辭比較切——他抱的樣子就像天楊是他不小心掉出來的臟。

他抬起頭,無意間看見了我的臉。太突然,我想我一定是沒來得及轉換我臉上的表。他是個聰明人,不聰明的話也當不了我哥們兒。四目相對的一刻我知道太晚了。我想要偽裝的時候已經看見了他眼睛里有一道閃電。于是我只好慌張地往我的眼神里盛滿制濫造的寒意。迎著他的目,毫不——準確地講是不能退。心里絕地自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

[天楊]

那些日子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心平氣和地問或者心驚跳地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釋不了我為什麼要對江東做這件可怕的事。我覺得這件事是可怕的,盡管當時我還沒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里。肖強抱住我的時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問完了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就是:我會因此而失去江東嗎?我知道略有常識的人都會斬釘截鐵地對我說:“當然會,你這個小婊子。”可是我相信如果類似的事發生在他們上,他們沒有一個不希能僥幸地得到原諒。我告訴自己也許他會原諒我,理由——你看你原諒過他和……我討厭這個無恥的念頭,我說宋天楊你怎麼能這麼無恥。

在那之后和高考之前的一個月里,我出奇地安靜。我沒再去找過肖強,我也沒有和江東吵過一次架。有時候他很驚訝地拍拍我的頭,“怎麼這兩天這麼乖?都不跟我鬧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充滿了眼淚,我拿臉蹭他的袖,很小聲地,幾乎是底氣不足地說:“江東,我你。”

你。這句話我已經說過無數次。可是我說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義。

你,所以我可以為了你和整個世界作對,和我自己作對,也和你作對。因為我知道以的名義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萊德那樣為了對方殺人如麻,像《破浪》里的貝那樣為了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黎最后的探戈》里的馬龍·白蘭度為了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想念去傷害一個原本無辜的孩,像《三十七度二》里的男人用枕頭把主角悶死。以的名義,你可以為所為,因為讓你相信你所做的事都是對的,至都是可以原諒的,至都是麗的。但是沒有人教過我,當我打著“”的旗號做了一件我自己認為是錯是丑陋是不可寬恕的事的時候,我該如何面對我自己,和這個打不垮也殺不死的,早就變另外一種暴力的

我只能在睡不著的夜晚獨自忍恥的折磨。在這些恥中強迫自己集中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后沖刺”,看著曙染白天空后跑到浴室沖冷水淋浴——這樣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氣爽朝氣蓬,于是就沒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沒人可以幫我分擔,這也是我的自我懲罰的容之一。

江東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突如其來地抱我。而現在的我,居然可以在他滾燙的擁抱里清醒地凝視他的表。肖強進我的的一瞬間,冰凍了我深的某種能量。我不會再咬江東了,我現在就連握他的手都是輕輕的,因為我再也舍不得弄疼他。不只我,要是現在誰當著我的面對他哪怕說一句重話我都能跳起來要了那個人的命。現在好了,我惡毒地對自己說,現在你終于可以安靜了,現在你終于停止沒事找事了。你知道你這什麼?你這賤。

我這麼想的時候就會突然打個寒戰,江東則是不會疏忽任何一個這樣的瞬間。這種時候他總是溫暖地摟住我,什麼也不問。我在他始終充滿信賴的溫暖中把眼淚咽回去。我在心里自言自語:你沒有資格哭,沒有資格表示弱。哭也沒用,小婊子。別以為你已經背著他哭過無數次別以為你已經這樣罵過自己無數次你的罪就可以洗清,還早呢。還是閉上眼睛這溫暖吧。這種名字“江東”的溫暖早就像你的一樣支持著這個“宋天楊”的孩,不,人的生命運行。但也許眼下的這次就是最后的一次——如果他明天知道了我做過的事

六月中旬,我地擔心過的月經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樣慵懶地從我的流出。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離高考還剩下不到二十天,最后一次模擬考的績也公布了。我和江東都還不算失手。別人在這幾天都會充滿同地看著我們這些高三學生,想象我們在這最后二十天里地獄般的日子。其實事實遠非如此。最后那些天,班里的氛圍呈現出一種奇跡般的松散,甚至是閑適。老師也不大管那些自習課上明目張膽地聊天的人了,平時那幾個最乖的生也在午飯后看幾眼言小說,男生們又開始踢球,就連吳莉和幾個班干部都在策劃逃掉星期六下午的自習輔導去看《甜》。

放學之后,晚自習之前,我和江東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說話,就那麼坐著。坐在大理石臺階上,有點涼。初夏是這個城市最舒服的季節。既不太熱,又不太。我們看我們的場,跑道,看校園旁邊的那些樹,看專門從南方買來,但顯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梔子花。一起拆一個初二小眉紅著臉遞給江東的書。

我第一次發現,我是北明的。盡管我常常很討厭這里的等級森嚴。

來了。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某個黃昏,江東就在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里平靜地問我:“天楊。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我說當然。然后他說:“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別人,你要告訴我。”

“說什麼呀。”我心里一沉。

“天楊我看得出來,肖強他——他是喜歡你的。如果你——我其實想象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懷疑你,只不過,我也說不好,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跟我說。”

我想我當時的大腦里一定沒有了思想只剩下了本能。正是這本能暴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應該承認,承認我做過的事,承認我沒有資格請求他的原諒。承認我愿意對他的所有懲罰甘之如飴,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是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毫不猶豫地,艱難地說:“我和他,什麼都——沒有。”我想是我臉上的神嚇壞了他。他一把抱我,不管不顧地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天楊。對不起,我絕對不是不相信你,絕對不是,天楊——”

事后我常常想,我真正變一個人,其實不是在和肖強做的那一天,是那個六月的麗的黃昏。我說不清楚。那一瞬間暴出來的怯懦讓我無地自容。我安自己:怯懦,是我的權利。“勇敢”是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誰我是人,可是這安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在無眠的夜里,這安這折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爬起來,著黑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浮現出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和那種寧靜的寒冷像道神諭一樣,了我的屈辱和孤獨。

七月一號,香港回歸,學校開始放復習假。我和江東每天都在一起看書。有時候他來我家,有時候我去他家。七月六號,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有幾張從肖強那兒借的盤該還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說:我回家的時候順路替你還好了。

結果當然不是順路還幾張盤那麼簡單。當我看見肖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站在門口,攔住我的去路。他兇猛地看著我,很野很地說:“天楊,這幾天我真想你。”

然后他把我抱起來,輕車路地走向里間。我努力地掙扎著,哭喊著,我說要是你再敢我我就死給你看。他于是溫起來,手指戰栗地掃過我的淚臉,他說:“死吧。我陪你一塊死。”然后他吻我,拉開我連的拉鏈。

“老板——”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肖強忘了關里間的門。于是他急急忙忙放開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雙眼睛。

是張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后有風度地笑笑,“老板,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三小時后,我走進那間咖啡廳。張宇良早已經在那里了。他來服務小姐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一如既往的文質彬彬。

“宋天楊。”他把一塊方糖優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須和我睡覺。”

他臉上的表依舊溫和,和他剛剛出口的話一點不搭調。

“你看,宋天楊。”他仍舊不不慢,“如果你拒絕我,今天的事,我會馬上告訴江東。如果你答應,我保證對我今天看見的事兒守口如瓶。馬上咱們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后咱們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麼還不罵我無恥?”

“因為罵你會降低我的份。”我想起來電視劇里的臺詞。

“小丫頭,你的份,和音像店小老板鬼混到一起去,你的份也比我高不了多。你想想吧,宋天楊,你這樣的孩我見多了,你江東,我沒說錯吧?要是我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天楊你——”

“‘天楊’不是你的。”

“好。宋天楊同學你好好想想,今天幾號?七月六號。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現在告訴江東我看見的事兒,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應?”他停頓了一下,“我替你猜。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想象力富。他會跟我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會跟我說他只相信你,他會在電話里跟我翻臉。不過放下電話以后,我想他明天是考不了——這有點夸張,但是他會發揮什麼樣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許我不能太悲觀——有些人一刺激反倒超常發揮,可是江東不行,你同意吧?同學三年,這點兒我看得出來,江東不是一個經得住事兒的人,雖然他表面上會裝得若無其事。天楊,宋天楊同學,這可是高考啊,你舍得嗎?”

我看著他的臉,有種在演電影的錯覺。多好的臺詞啊。邏輯清楚推理嚴,符合模范生的人格。他說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東已經有點懷疑,但是如果他是從張宇良里得到證實那可就有戲看了——七月六號,老天爺真會挑日子。

面前的卡布基諾的小泡沫一點一點破滅。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為什麼明知危險還要一個人來找肖強。因為我一直在等著今天。在那些睡不著的夜里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祈禱,我在乞求這樣一個贖罪的機會。我想起方可寒的話: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代價。如果我已經不能用忠貞來證明我對江東的,那麼我至可以為了他把自己弄臟吧。我比較喜歡這樣的節。

張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機。一九九七年我們那座城市里帶手機的高中生還很。他開始撥號。從他的手指移的方向我就判斷得出他正在撥江東的號碼。他撥得很慢。不愧是張宇良。會拿第一名也會打心理戰折磨人。撥到第六位的時候他對我亮出了他的手機屏幕,“還差一個數,宋天楊。”

我說:“我答應你。”

他說:“算你聰明。”

不就是上床嗎?沒什麼。最多半個小時而已。我在滿室的旅館標準間的氣味里閉上了眼睛。他站在紅得污穢的地毯上,整張臉被點亮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平時那麼文雅。他迎上來,練地掉了我的服。

那半個小時里,我只是很想我爸爸。

后來他心滿意足地伏在床上。用和肖強一模一樣的神吻了吻我的額頭,我的脖頸,還有口。他像欣賞一件瓷樣地我的臉,“等高考完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好了,時機。我從枕頭底下出那把藏刀——我接到他的電話的時候就知道派得上用場。明晃晃的刀鋒,像個倔強的小男孩。趁他現在神都還松懈,趁他幾乎是睡意蒙眬地問我“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我翻起來騎到他上,將那把刀輕輕地抵在他的嚨,“別。”我說,“這刀很快。”

其實只要他使一點勁兒我就敗下陣來了,我畢竟是生。但是我算準了他會是這副沒種的相。一不敢,牙齒都在打架。

“宋天楊,你你你這是違法的。”

我微笑,“張宇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嗎?”我用那把刀背輕輕拍拍他的臉,他閉上了眼睛,“因為你最后那句話。你說等高考完了你再打電話給我。你剛才可是說了今天之后大家各走各的路的。我來這兒陪你睡覺,是我答應你的,是咱們講好的條件。可是張宇良你毀約,所以是你我。”

他在發抖,他剛想說話,就被我打斷了,“放心吧,我沒想殺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的話你是聽不進去我的話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死。還有誰能比你張宇良更怕死呢?你還得上名牌大學,還得拿獎學金,還得去過名牌人生呢。學校還有一大幫人等著你的照片上榮榜。而且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小妹妹把眼淚流干了。張宇良,可是我告訴你,如果你因為這些就以為自己可以為所為的話就錯了。請你記住,就像你覺得我的尊嚴很扯淡一樣,對我來說你的尊嚴也很扯淡。我的話說完了,祝你明天考好,我知道你是那種一刺激還會超常發揮的人。”

我收起我的寶貝藏刀,穿好服,我甚至從容不迫地走到浴室去把我的兩條麻花辮編好。這個沒種的男人像是嚇傻了,我出門的時候他還一地躺在那里。

七月六號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聲炸雷里酣然夢。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在這深厚,鈍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里,我夢見了方可寒。周圍很安靜。我坐在籃球館的看臺上,看得見木地板上散落的籃球。慢慢地用一把木制的小梳子給我梳頭。編好我左邊的麻花辮,再編右邊的。的手很暖,本不像人們平時說的那些鬼魂。

“好了。”系好緞帶之后捧起我的臉,“讓我看看你。”

靠在欄桿上,費力地托著自己的腰。我這才看清寬松的長下面那個碩大的肚子。

“方可寒?”在夢里我的驚呼聲空曠得嚇人。

地微笑:“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吧?”

“誰是爸爸?”

的眼神停留在從天窗灑下來的上。說:“神。”

“是男孩兒,還是孩兒?”

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我希是個孩兒。因為我想給起名‘天楊’。”

我抱。把臉埋在口,居然還聞到那種廉價香水的氣息。但因為孕育的關系,上還彌漫著一香味兒。兩種氣息混合過后就變了一種催人淚下的芬芳。

我的眼淚真的淌下來了。淌進高聳的Rx房間那道影般的壑里。我說:“你全都知道了,對不對?”

“當然。”嘆息著,著我的后背:“天楊。你真傻。”

[江東]

我知道在撒謊。那天,在肖強的店里抱的時候,我撞上了肖強的眼睛。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訴自己那只是猜測而已。

自己印證了我的猜測的。自從那天之后,就一下子變得安靜了。順從得讓人詫異。其實在方可寒死之前,一直都是安靜的。但那時候是種自得其樂的安靜,甚至散發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氣。現在,的安靜是過重創的安靜。就好比一條河全都流干了,只剩下河床上干枯狂躁的裂紋,想不安靜都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安靜里,看我,看別人,看風景的眼神都有了變化。是種凄楚而甜的表。說真的過去我從不覺得漂亮只覺得很可很有味道,但現在是嫵的。正是這突如其來的嫵讓我明白了的蛻變。

可我還是心疼。毫無原則地心疼。那種并非因我而起,卻為我而綻放的嫵讓我重新迷上了,像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一樣迷。當和我一起坐在冰涼的大理石臺階上的時候,出神地看著遠的天空——原先總是以一種孩子樣的貪婪看著我。然后回過頭,對我輕輕一笑。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于是握住的小手,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依然是的親人。

我愿意相信。愿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并不是我偉大。因為我沒有勇氣和力氣再折騰。七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象自己在這個時候失去。自從了五月之后,我媽開始變本加厲地每天半夜給我端湯送水,讓我覺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頭撞死,那時候我就真想念天楊。我除了其實誰也沒有。

七月七號,考語文。要進考場的時候我把拉到我懷里,當著所有老師同學的面在額頭上輕輕一吻,對說:“加油。”后唐主任剛想發作的時候,居然是滅絕師太打了圓場,“他們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七月九號,大家都到學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個人人心浮氣躁的傍晚來到肖強的店里。他像是剛剛進貨回來。滿屋子都是嶄新的卡帶和CD盒的塑料氣息。他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我問他:“有空嗎?陪我喝瓶啤酒。”

冰鎮的青島啤酒,是夏天里最的東西。我們一句話沒說,只是不停地杯,再不停地干。喝到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我把碧綠的啤酒瓶摔到他柜臺上,凝固的綠炸一樣飛濺開來,帶著啤酒白的泡沫,我正視著他愕然的眼睛,“肖強,喝完這瓶以后,你就不是我哥們兒了。我就當我從來沒認識過你。”

然后我轉離開,夕在街道的拐角不顧地流著

接下來的幾天我睡得昏天黑地,經常一睜開眼睛不知道窗外究竟是黎明還是傍晚。天楊有時候會來家里找我,空的屋子只有我們倆。我摟著,我們現在話說得越來越了,有時居然就一起這麼睡了過去。有一次我醒來,看見的眼睛悄悄地看著我的臉,我在的表里尋找到了過去那種蠻不講理的癡迷。

“你睡著的樣子,比醒了以后好看。”在我耳邊說。

的呼吸吹在我的膛上,很暖和。又說:“結婚,是不是就是這麼回事?我每天都能看著你睡著的樣子。”

“你就這麼想結婚?”我問。

“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塊兒睡覺該多好呀,做多嚇人的惡夢也沒事兒。”

“結婚煩著呢,比天天一塊兒睡覺惡心得多的事兒都有的是。”

“要是將來,我真的是跟你結婚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說。”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著。你得等我睡著了才可以睡。”

“難度系數夠高的。”我的臉,笑了。

最近似乎是從最初的打擊里恢復了一些。臉上又有了過去明皎潔的神態。和一起沖淋浴的時候這點就更明顯。那些水珠和潔白纖細的晶瑩到一塊兒去了。我拿著噴頭對著從頭到腳地沖,在水霧里閉上了眼睛,欣喜地說:“就像澆花一樣。”我在那一瞬間從上聞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氣息。

影的氣息,啤酒香煙的氣息,打口帶的氣息,肖強的氣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個時候覺醒的。遲鈍而沉重。在淋浴噴頭下面我輕輕擁抱潔白晶瑩,像朵百合花。我舍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澆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號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柜臺上的瞬間,然后后悔自己怎麼沒把那個啤酒瓶砸到他腦袋上。

那天晚上我媽神凝重地走到我房里來。我納悶地想離高考績公布還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楊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鏡頭被撞著了。結果說了一句非常荒謬的話,說:“你爺爺要死了。”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清楚這句話的含義。簡言之,我爺爺——就是那個和我媽媽離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經病危。那個男人在這個七月的晚上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這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十幾年都沒告訴我在鄉下的爺爺他已經離婚。現在,這個當初拿我媽媽當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老人只想再看孫子最后一眼。

媽媽說:我現在還在猶豫。我說你不用猶豫了我知道你最后還是會答應他。

于是我們就有了接下來的三天的旅行。

我們終究沒能見到爺爺。或者說,爺爺終究沒能見到我。到達那個小縣城灰蒙蒙的長途車站時,那個來接我們的男人,就是我——爸說,我爺爺在三小時前死了。然后他有些遲疑地看著我,他沒變,就是老了點兒。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媽媽說:要是在大街上上,我可認不出了。我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說我。

之后我們就又開始上路。一部面包車,拉著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鄉的村莊。三天時間,見識了鄉村的葬禮。人們大哭大號然后大吃大喝。居然還搭臺子唱戲。那戲也是高凄厲但是鮮艷徹底的調子。原來死人是用來提供一個狂歡的機會給活人的。也正因為這個活人們才會紀念他們。這時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覺得這樣的葬禮其實非常適合。不過沒有人給辦葬禮。家里的人已經冷酷到了黑幽默的程度。那時候肖強才跟我們說,其實方可寒住院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治療過,姑姑說了,因為沒錢。沒錢到連骨灰盒都是肖強去買的。

想起這個我突然很難過。

我穿過了人群,悄悄從戲臺后面溜了出來。一路上像首長一樣不得不回應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的笑臉。這些天一些總是喜歡跟在我后的小孩子一見我回頭就像群小麻雀一樣四散跑開。我就這麼一個人來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實說,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陌生。黃土高原,窯,農作的清香,牛和馬和豬,遠傳來的不是黃河也是黃河支流的聲音,和這些不說普通話的人們。我之前只在張藝謀的電影里看過。不過我喜歡這里的寂靜。寂靜得像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墳場。尤其是晚上。一只豬大智若愚地看著我,我覺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發現我應該對這只終究會被我們吃掉的豬表示友好。

我揀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坐下。空氣很清新。清新得讓我懷疑聯合國專家今年為什麼要來這里調查環境污染問題。——但是沒錯的,地理老師還說我們一定得記住這件事,高考說不定會考。我想起來了,專家們調查的重點是水土流失,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就是這個傷痕累累的高原。

地理書上講過四大高原。青藏,云貴,蒙古,它們麗而荒涼。只有我們這兒,荒涼而已,沾不上麗的邊兒。至我這麼認為,水土流失嚴重得就像是這片高原已經被五馬分尸。到都是很長很深的壑,聽說,兩個人常常是可以隔著壑喊話,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得了面。聽聽這里的地方戲和民歌吧,連話都得不知恥地喊出來,讓它們被風沙打磨過,才能談一場,很牛郎織,不過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個夏夜的晚上,也許跟那只智慧的豬有關,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這個高原,這條河流,這些田野,這些們支撐起我們生活的城市的。那個被我們北明中學所有人輕視抱怨的城市原本來自一個這樣深邃的夏夜的田野。來自一種如此廣闊的荒涼。相形之下,輕浮的人,只能是我們。我們只知道居高臨下地同一下希工程照片里失學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后心底暗自慶幸:還好那不是我。我們就是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對,泡沫之間也有區別,有小人魚公主變的泡沫,也有張國榮唱的“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也有洗潔和洗滌劑的泡沫,我們當然是最后一種。

我在涼爽中抬起頭,我看見了滿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為,“繁星滿天”不過是語文課本里的“景描寫”。本沒想到它會像天楊一樣催出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特別想念天楊。我的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潔凈而清新的。我想和天楊做,在這兒,在這片無邊無垠的星空的寂靜中。一直假裝開放,假裝前衛的我今天才理解“”是一件如此好的事,與占有無關,與墮落無關,與諱無關,與罪孽無關,甚至與無關。我想要天楊。就算我們倆改變不了已經為泡沫的這個事實,那就讓我們合為一,高高興興地接這寂靜的譴責和。不管這寂靜是如何判決的,在我心里,永遠是小人魚公主變的泡沫。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另外一場幻滅。

回到家以后我又開始昏天黑地地睡。某個下午,天楊來了。

蒼白神寧靜。穿了一條蘋果綠的連。大領口,麗的鎖骨。我,吻我。不再是那種帶著水果氣味的清新的吻,我當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我只是無奈地想:離開了那片星,什麼都變味了。

那天下午,我們終于做了,其實我們早就該做了。

那條蘋果綠的連像層蟬蛻一樣輕飄飄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端詳的臉龐。樓下傳來了羅大佑的《年》,開得震天響。我就在這不倫不類的背景音樂里一點一滴地

的震中,我來臨。抖得像只鳥,可是非常寧靜。

“福利社里面什麼都有,就是口袋里沒有半錢,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隔壁班的那個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里的零食手里——”

去你媽的隔壁班的孩吧。我惡狠狠地,甚至是殺氣騰騰地想。我們的皮在熔化。睜大干凈的眼睛對我斷斷續續地說:“像坐船一樣。”

“一寸一寸金,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年——”

終于綻放。我抱,床是的,我們就像在原野上打滾的兩只小獅子。我看見了眼里的的惡意。

下蜻蜓飛過來,那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水彩蠟筆和萬花筒,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與長大的臉——”

現在我看不見的臉。只有像石膏像一樣的上半。平的小腹,的腰,小巧的Rx房,第一次凝視時那種巨大的我至今還記得。只是的脖頸,那時候,沒有這麼邪地悸著。那時刻終于來臨,是種失控的速度,靈魂的能極限。

“就這麼好奇,就這麼幻想,這麼孤單的年;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長大的年。”

舒展地倒在我邊。長大是件自然的事兒。

然后我發現,滿臉都是淚。于是我就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說:“江東。”在臉上抹了一下,“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有件事我不能瞞你。”停頓了一下,“我和肖強,做過這件事。”

我說:“我知道。”

“誰跟你說的?”的表突然很可怕。

“沒有人跟我說,我自己看出來的。我早就看出來了。”

“早就?”

“從——六月初的時候吧。”我艱難地回憶著。

“天哪。”捧起我的臉,漆黑而絕地看著我,“江東,我讓你了多苦呀。”

“我只是希你能自己來告訴我。”我們地擁抱,我的眼淚滾了出來,“我就是在等著今天。因為我也對你做過這種事,我——”

“不。江東。”搖頭,“不是的,你和方可寒,那不一樣。我跟肖強,不能跟你們比,我知道你。”

“我你。”我打斷,“天楊你記住這個。”

“你也記住這個。”的眼淚滴到我的手指上,“江東。我你。”

我是在下午三點,太最烈的時候送下樓的。一瞬間就蒸發了我們臉上的淚痕。在北明中學的花崗巖大門前說:“我們算是分手了對吧?明天我還能再給你打電話嗎?”我說當然能。自己笑笑,“算了吧。明天再打電話,說什麼呢?”

“走吧。”我說,“讓我看著你走。別回頭,回頭的話,你后果自負。”

“行。”笑了。

的蘋果綠連就這樣消失在烈日下的車水馬龍里。我看了看手表,“三點二十七分。”是我們訣別的時刻。我還差三天滿十九歲。

那之后,有好幾年,我無論在什麼地方看到“宋”,“天”,“楊”這三個字中的任何一個,心里都會尖銳地疼一下。憾的是,這三個字實在都太普通了,幾乎是隨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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