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說話了。求求你們，多來看看，多來陪陪說話，跟說說你們以前在一起玩的那些事兒，說不定能刺激。陶陶，你們是那麼多年的朋友，阿姨求你幫幫海凝過這一關……”

我在房間里，聽到媽媽在和路陶跟彭端這樣說。他們倆現在經常到我們家來。他們說，海凝，小龍的事是一個意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小龍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安靜地注視著陶陶麗的眼睛，現在我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集中神聽懂別人說話，我覺得我自己變了墻角的瓷。

其實我并不是故意不跟人說話的，只不過，我現在需要用很多很多的時間來從頭想。回憶，是個耗人的力活兒。當我在柜里的時候，我覺得回想往事就像在一片一馬平川上跋涉。我覺我已經前進了很久，卻其實還在原地兜圈子。

在時間停頓的地方，大家都各得其所。孟森嚴得到了解，孟森嚴的妻子得到了健康，可是小龍，什麼也沒有得到，雖然付出了那麼多，比如很多的，很多的激，很多的勇敢，還有半個肝臟。

沒錯。孟森嚴最終沒能他妻子，或者說他前妻的姐姐。當他又一次地從武漢失而歸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我的房間里，小龍正在跟我宣布的重大決定。

“海凝，別為我擔心。”大大咧咧地歪著腦袋，懷里抱著我床頭的威尼，就像一個任地決定離家出走的小姑娘，“你不了解，按照醫學上的理論，一個人只要保留他的肝臟的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就足夠了，而且肝臟自己是有再生功能的呀。”

“我不管什麼理論。”我覺得我簡直變了一個毫不肯講道理的母親，“我只知道上天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既然給了每個人一個這麼大的肝臟，不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是免費贈送。”

“海凝我真是被你打敗了。”小龍尖著，“拜托你了，你也是過高等教育的人，不要說這麼白癡的話好不好啊。”

“小龍，這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的肝臟，不能隨隨便便像切蛋糕一樣地分一半給別人。”

“可是我的這一半可以救的命。”小龍瞪著我，“海凝，現在快要死了，我的型跟巧相同，我年輕，我健康狀況良好，這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為什麼不這麼做？”

“自己的親生姐姐都不肯做這件事，那你又有什麼理由一定要這樣？”

“我不知道姐姐是怎麼想的，”小龍真摯地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一個這樣對待自己親妹妹的人一定是個愚蠢的人。你不要拿來跟我比較。”

“小龍，你想證明什麼呢？你偉大，你了不起，你像《雙城記》里的那個倒霉鬼一樣去救敵的命？你是要孟森嚴知道你可以為了他赴湯蹈火？沒有這個必要。你不能，”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你不能為了想要演一出戲給自己看就搭上這麼大的代價。不過是半個肝臟而已，可是你有幾個肝臟？你又有幾條命來供你這麼折騰？”

“海凝你說得不對。”小龍倔強地直視著我，“我本就沒有想那麼多。我承認，如果我本就不認識這個人，我就不會這麼做。因為這個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有那麼多，我不可能做到太多的事。但是畢竟是一個跟我有關系的人。而且是很特別，很不尋常的關系。雖然是別扭了一點，可是不是我的仇人。如果我不是個醫生就罷了，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肝移植這回事也就罷了，但是我是醫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能夠為做什麼。要是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死掉，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曾經對一個人見死不救，就因為我有私心我有，就因為我看上了的男人。海凝，我討厭那樣活著。你懂不懂？”

“可是，可是，要是這個手失敗了呢？”

“有可能，畢竟我跟只是型相同，沒有任何緣關系，排異反應這回事，有的時候是說不清楚的。”

“我不是說，”我煩躁地打斷，“我是說你。萬一在手臺上出點什麼事呢？”

“不會的海凝，”笑得很開心，似乎聽到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蠢話，“你知道嗎？在現在的世界上，肝臟的供，就是說捐贈肝臟的人的死亡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低得可以忽略不計。”

“非常非常低，就是說也還是有的了。”我不依不饒。

“海凝，”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抱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知道你全都是為了我好。海凝，你對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我跟你保證，我保證我會活蹦跳地醒過來，然后很快就可以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地跟你，跟路陶他們去海邊野營，你放心好了。”

“傻瓜，”我照的屁上狠狠地擰了一下，“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人放心呢？”

“什麼時候也不會，”壞笑，“因為我知道你永遠在旁邊幫我收拾爛攤子呀。”

“小龍，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從此恢復健康，你和孟森嚴的事……”

“我想過。”看著我的眼睛，嫣然一笑，“到了那個時候，就看孟森嚴的選擇了。如果我們倆真的就這麼分開了。那我也不怕。因為，因為——這樣一來他這輩子也不會忘了我的。就算我嫁給別人，我也知道有他在永遠惦記著我。這其實是很劃算的事。海凝，我這是跟你學的，本核算。”

我看著笑靨如花的小龍，突然間，熱淚盈眶。

那個手很漫長，很漫長，足足有八個小時。小龍和孟森嚴的妻子一起被推了進去。被推進去之前還跟我開玩笑，說海凝，我好不容易趕上一次活肝移植的手，可是我還是得被麻醉了睡著，什麼都看不到。

孟森嚴在我的耳邊說：“放心，是我來負責把的肝臟切掉一半，我不會讓出任何事。”

那一天，我媽媽也奇跡般地放下了的麻將，跟我一起在手室外面的走廊里耐心地等著。我媽媽一遍又一遍地說：“你說說，你說說這個傻丫頭，發之父母，這麼大的事也不跟家里人商量，我要是媽我準揍，這麼讓人不省心的孩子……”

小龍從手室里出來的時候，皮雪一樣的晶瑩。沉沉地睡著，似乎馬上就要醒來，似乎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我細細端詳著的小臉，我第一次從心里承認原來如此麗。

手非常地功，孟森嚴的妻子沒有一丁點的排異反應。不愧是小龍的肝臟，就像它的主人，走到哪里都是生龍活虎，風生水起地安然存在著。當這個盡了折磨的人睜開眼睛的時候，對一直守在邊的孟森嚴溫地說：“那個孩子在哪？我一定要看看。”

醒過來的小龍依然力旺盛，雖然略顯蒼白，可是跟路陶，彭端他們一干閑雜人等貧起來的時候還是眉飛舞。我偶然抬起頭，正好撞上了孟森嚴的眼睛。他專注地看著小龍，用一種非常復雜，但是無比的眼神。

每一天晚上，我都會帶著我媽弄的各種各樣的湯來監督小龍喝下去，還是像過去那樣依我。只要我出現在門口，的眼睛就像個孩子那樣地亮了。“海凝，”輕輕地說，“今天我去了隔壁的病房，看孟森嚴的妻子了。”手以后，的皮總是呈現一種澄澈的白，眼睛也異常地幽深。

對我笑笑：“海凝，握著我的手，跟我說謝謝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知道的。”

“別想太多。”我說，“你現在不欠任何人的。”

不一會，終于很沉很沉地睡了。孟森嚴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那間病房并不寬敞，可是我們說話的聲音總好像是伴著回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醫院里一切都是白的，所以才顯得非常空曠。

其實我知道他想要跟我說什麼。其實他什麼都不必再說。沒有必要的。

他說：“海凝。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離婚了。”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很驚訝。

“是在手前跟我提出來的。”孟森嚴不不慢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說如果手功了，我們就離婚。我同意了。”

“你想跟我說，等你離婚以后，你會娶小龍？”

“不可能是馬上，總得等兩年。”他笑了，是那種我最珍的笑容，“因為我現在很窮，連房子都賣掉了。離婚以后，所有的錢都歸，因為這個手之后頭一年的藥跟保養是非常貴的。”

“知道嗎？你和小龍的事？”

“我告訴了。”孟森嚴說，“我昨天告訴的。很喜歡小龍。說就算沒有小龍也不愿意繼續跟我在一起，我們結婚八年，沒有過過一天正常的生活。說知道我們兩個人都夠了。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各自重新開始。還說，小龍是最好的姑娘，要我好好地珍惜。”

“是嗎？”我微笑了，“恭喜你們了。不管是在幾年以后，到你們結婚的時候，我一定包個特大的紅包。”

“海凝，對不起。”

“你很無聊。”我提醒他。

“海凝，其實我特別想跟你說一句話，但是我覺得要是我說了你一定會鄙視我。”

“我鄙視你很久了，所以你盡管說。”我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海凝，”他停頓了一下，“在我看見你之前。我以為我夢想中的那種人，在這個世界上本就不存在。這句話是真的，到現在都立。只可惜，人不能要得太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