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走出小龍的病房的時候，我看到走廊昏黃的燈里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剛剛看到的時候我嚇了好大的一跳，因為，長得和孟森嚴的妻子一模一樣。我很快就明白了是誰，像顆子彈那樣沖到孟森嚴跟前，語無倫次地說：“森嚴，我聽說是一個孩子給捐了肝臟，是真的嗎？”

似乎本就不需要別人的回答，自顧自地哭了起來，瘦弱的肩膀一直抖著：“我的飛機晚點了。森嚴，你要相信我。我聽說是一個跟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孩子把肝臟給，我，我就……森嚴你們不要恨我。有好多事不是幾句話就講得清的。我能見見嗎？愿意見我嗎？我還一定得見見那個孩子。森嚴我不是，我不是……”

孟森嚴把攬在懷里，溫暖地，一下一下地拍著的脊背。

這個場景已經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最好離開。你知道我看到的東西是什麼嗎？我看到了奇跡。由小龍一手創造出來的奇跡。這奇跡用一種殘酷的輝煌灼痛了我的眼睛，還有我的心。

歡樂神，圣潔麗，燦爛芒照大地。我們懷著，火樣熱，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威力，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溫，翅膀之下，一切人類兄弟。這是我小時候在合唱團里唱過很多次的歌，我今天才知道原來這首歌是給小龍寫的。

小龍，你憑什麼。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那間暗污濁的網吧里面。電腦屏幕幽暗的藍非常適合用來映照巫婆的臉龐。我爬上了孟森嚴和小龍他們醫院的BBS,注冊了一個很大路貨的ID。然后，我上傳了我的相機里唯一一張他們倆的合影。沒錯，就是我在龍城賓館拍的那張。孟森嚴赤著上，懷里抱著全的小龍。小龍象牙的毫不掩飾地纏繞著孟森嚴。小龍開玩笑地要我幫他們拍一張照片，我就真的拍了。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特別的人。但是我現在要用這張人的照片做其他的事。

用煽人心的語言寫一個帖子對我來說不廢吹灰之力。這張料帖子的主要容是揭一個麗善良的白天使捐贈肝臟的真實幕。肝臟捐贈者，龍曉愉和接肝臟者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骯臟緣由。這是一場赤的易，龍曉愉和肝者的丈夫孟森嚴的不正當男關系已經持續數年。有照片為證。該照片于今年國慶攝于龍城賓館，正是肝者，也就是孟森嚴的妻子生命垂危之際。龍曉愉同意捐贈肝臟的附加條件有兩條：第一，向肝者及其家屬索要人民幣X元作為捐贈肝臟的報酬。第二，一旦手功，肝者必須遵照協議，與其夫孟森嚴離婚。等等等等。

這個帖子的節編得百出，我知道的。但是我還知道，不管多麼拙劣的節，都會有人相信的。只要是打著撕開什麼好的東西的面紗的旗號，很多人都會好奇地湊過來看上一眼，然后半信半疑地宣傳的。更何況，我手里還有這麼麗的照。

小龍，我恨你。

小龍，為什麼你可以如此強大？如此好？如此芒四？為什麼你就可以把所有的人都收復到你的芒中來，哪怕是你的敵人？小龍，為什麼你就算闖禍，就算犯錯，你終究還是可以所向披靡？小龍，你知不知道當你無所顧忌地用你的強大你的芒你的好生活的時候你其實是在妨礙別人？小龍，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有多麼令人自慚形穢？小龍，你憑什麼。我也曾經跟你一樣面臨過相似的困境。我也曾經被自己瘋狂的或者說瘋狂的孽障折磨著。可是小龍，你可以化解這種瘋狂，你這麼輕輕松松地就用你的仁慈你的溫暖改變這種了瘋狂的質？為什麼我不行？為什麼我就只能選擇愚蠢的暴力跟報復？小龍，為什麼我不行？為什麼你的任和沖最終能變你的紀念碑，可是我的任和沖就只能變我的判決書？是我不夠堅強嗎？才怪。這麼多年了小龍，你本就無法會我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你當然不能會，因為你天生就擁有一切。你天生就可以尊嚴地活著。你憑著直覺就可以選擇最尊嚴的方式，但是我不行。小龍，這不公平。小龍，這一點都不公平。你以為這個世界會永遠容得下你嗎？你以為你是永遠的歡樂神嗎？你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我的帖子發出去以后你就會嘗嘗我曾經嘗過的滋味。小龍，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沒被打敗過的。如果你真的從來沒被打敗過，那就讓我來打敗你好了。小龍，你摧毀了我這麼多年慘淡經營的生活。因為你的存在讓我覺得我所有卑微的努力都毫無意義。所以我恨你，小龍。小龍，我親的小龍。當你傷痕累累的時候你不要忘記，我永遠在這里等著你。我來告訴你你究竟該怎麼忍耐那些滋味。我來告訴你你該如何使用那些起點跟終點都一樣骯臟的堅強。小龍，我是你的姐妹。知冷知熱，同甘共苦。因為我知道你藏得最深的。所以有句話是我一直都想問你的，當你知道自己是一個奇跡的時候，當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個奇跡的時候，那種覺，究竟是怎樣的？

我淚流滿面，點擊了“發送”。

“他原來的妻子，現在還好嗎？”鱖魚關切地問。

“好得不得了。”我說，“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給孟森嚴寄卡片來。的狀況現在很好。跟的姐姐和解了。有了一個不太累的工作，還有了一個新的男朋友。前幾天，我還在公園門口遇到。”

“那就好啦。”很欣的樣子。

我把切好的，碧綠的芫荽拿到的眼前：“待會有們來陪你，你喜歡他們的香味嗎？”

“喜歡。”鱖魚開心地說。

芫荽是花瓣，是伴著悼歌飄散的紀念。

“在那之后，你又見過小龍嗎？”

“沒有。”我搖頭，說真的我不知道我該說“很憾，沒有”還是“幸好沒有”。

當我發出去那個帖子之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跟著我爸爸去了珠海。我存心想要躲開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風暴。我如愿以償。兩個月以后，當我回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滄海桑田。

我發的那個帖子當然變了熱帖。我任何一本書都沒有那麼火過。雖然斑竹很快地把那張帖子封了。但是關于小龍的污言穢語仍然像瘟疫一樣流傳開來。路陶義憤填膺地說，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這麼缺德。

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是誰那麼缺德。除了小龍和孟森嚴。

當孟森嚴向小龍坦白了我們的事之后，小龍在第二天早晨悄悄地離開了。除了一封寫給醫院的辭職信之外，沒有給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

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字。甚至沒有來質問我說海凝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這樣干干凈凈地在這個城市消失了。大家后來才知道，小龍回了家鄉。那個安徽的潔凈，麗的小城。然后，以一種閃電般的速度，跟的青梅竹馬結了婚。那是個的父母多年來一直希著的婚姻。當孟森嚴終于知道的下落的時候，已經在一個熱鬧的婚禮上被來賓們鬧酒了。

我從珠海回來的第二天，就見到了孟森嚴。他走上來，不容分說地狠狠給了我一個耳。我沒有表地拭著邊的痕的時候，聽見他痛徹心肺的聲音，他說：“海凝，你為什麼那麼狠？”

那個兩鬢斑白的警察問我：“孩子，你為什麼那麼狠？”

是呵海凝，你為什麼那麼狠？

我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又開始天呆坐在房間里煙。我給我的出版社發了信，告訴他們這本書我不寫了。他們盡可以到法院去告我。無窮無盡的噩夢中，我總是能看到那個蒼白清秀的孩子，看到那個強xx犯，看到那個不肯救我的初人。我微笑著對他們說：嗨，你們好嗎？

然后，我就聽到了小龍空難的消息。和的青梅竹馬本來是要到馬來西亞去月旅行。

再然后，我就開始天天睡在柜里了。我覺得那里很好，就像是一只的巢。有一天，我聽見媽媽的麻將搭子之一建議送我到神病院去看看，被我媽媽一通狂風驟雨的罵給罵了出去。

再再然后，某一個清晨，柜的門被一個人打開。我發現柜前面的不是我媽媽的那雙深紅的拖鞋，而是一雙男人的皮鞋。這個男人把我從柜里抱了出來，就像是抱一床被子。外面的刺眼的很。

“海凝。”他恐慌地看著我，“是我。海凝。我是森嚴，我回來了。”

他對我微笑著，是我最看的，那種有一點傷心的微笑。

“海凝。你別這樣。”他抱了我，“我們重新開始，你說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說出了我那些天里的第一句話：“你離我遠一點。我是一個壞人。會傳染的。”

他說：“我也是壞人。所以咱們倆在一起會比較好。兩個壞人彼此知知底，相依為命，白頭到老。然后死了一起下地獄。這樣我們至不會去禍害別的好人。你覺得呢？”

因為多日不說話的關系，我的語速異常得慢，就像是沒有電的收音機。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狼狽為？”

“沒錯。”他笑了。聲音有一點發。

“森嚴。小龍死了。”我慢慢地說，“可是我到現在才知道，我不能沒有。”

他回答我：“我也一樣。”

然后他的雙臂地圈住了我。我們抱頭痛哭。

在小龍活著的時候，我可以確定孟森嚴更的人是我。可是現在，我不確定了。但是，我不問。因為這種愚蠢的問題對生活沒有一點幫助。

我們結婚以后的第一個周末，從我們的新家回到媽媽這里來吃晚飯。一進門的時候，就看到拿著電話分機在客廳里轉，里嚷嚷著：“你說，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都不替別人想想？這麼多年都是這副德行你說可惡不可惡？……”我和孟森嚴面面相覷。都認為是在聲討我爸爸。然后的嗓門又提高了一個八度：“那天你是在場的啊！你說，就那天那種那麼特殊的況下，我敢打出去那只六條嗎？我敢嗎？……”

我和孟森嚴終于憋不住，都笑了出來。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就在那四目相對的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孟森嚴的這個婚姻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我，百分之百地挽救了。我知道我們倆都可以放心了，因為我們最終都還是熬了過來，還會繼續地活下去。

我把鱖魚放在籠屜里的時候，說：“再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見到你。”

我說：“我也一樣。”

就在我要把蒸鍋的鍋蓋蓋上的那一瞬間，對我說：“海凝，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森嚴很喜歡孩子的，我知道。”

我覺得自己全的在這個瞬間結了冰。

“小龍？”我將信將疑，“是你嗎小龍？真的是你嗎？”

“其實我不該這樣的。”有些沮喪地微笑，“我本來不該暴我上一世的份。可是，誰讓我遇見你了呢海凝。我忍耐了這麼久，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了。”

“可是，可是為什麼你還記得過去的事呢？”

“一般人在轉世以后是記不得自己上一世的事的。但是我例外，因為神給了我一點點特權。我想那是因為，他知道我終究還是會遇見你。”

“小龍，我想你。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真的想死你了。”

“我也一樣，海凝。咱們倆一直都沒有一個好好告別的機會。可是今天我真高興，我們在一起說了那麼多的話。”

“小龍，你原諒我了嗎？”

“別說傻話，海凝。還有，別告訴森嚴我們又見面了。現在水已經燒開了，你把鍋蓋蓋上吧。你答應過我了，不要忘了。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帶著他一起修行。”

“我知道，我知道。小龍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海凝。”懶洋洋地說，“你不能太貪心。”

“小龍，我你。”我知道我哭了。

“我也你，海凝。”

當我把鍋蓋蓋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還有一件事沒有跟小龍說。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但是當我揭開鍋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那里面已經沒有小龍，而是一條快要燒好的清蒸鱖魚。

一個星期以前，我又回了一趟龍城。我告訴孟森嚴說我回去參加一個舊日同學的婚禮。但是，那不是事實。我從一個現在在做獄警的老同學那里，得到了那個人被保外就醫的消息。

當我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知道他很害怕。他認出了我，他呆滯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

我輕松地，不急不徐地對他說：“我知道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我來這兒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很好。那個時候，你對我做的事的確給我惹了很多的麻煩。我也的確是渡過了一段特別難熬的日子。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去，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我念了大學，我結了婚，我懷孕了，馬上就要做媽媽。所以你都看見了，我現在過得很幸福。你不用太在意過去的那些事。你要好好地活著。”

兩滴很渾濁的淚從他的眼角滲出來的時候，我轉走了出去。凝著我的故鄉蒼茫的天空，我知道，這是我的。我此生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吐的。如果小龍看到了這一幕，一定會毫不留地嘲笑我的。嘲笑我東施效顰，或者告訴我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但是只有才能了解我為什麼會這麼做。這就是我如此懷念的原因，我親的小龍。

我聽見了孟森嚴他們上樓的聲音。我知道他們馬上就會停在門口按響門鈴。一桌盛的晚餐在等待著我的丈夫，我的朋友，以及我丈夫的朋友們。他們的盛筵就是你們的葬禮，他們的饕餮就是你們的告別。盡管如此，我還是心準備好了你們的悼詞：檸檬牛，西芹百合，銀芽，孜然羊排，蒜蓉油麥菜，魚香茄子煲，龍眼蝦仁，清蒸鱖魚，紅棗排骨蓮藕湯。所有的繁華都是哀榮，所有的思念都是挽歌，所有的回眸都是永訣，所有的珍惜都是祭奠。我親的朋友們，但愿吉祥如意，但愿吉祥如意。

二零零七年七月十七日

黎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