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五、凌波不過橫塘路(下)

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小姐,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是誰?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其實應該姓李,顧是母親的姓氏,七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并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義,如今裂土封疆,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后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兒,所以看得甚為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搖頭,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郁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里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里有公事,我哪里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勛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于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聲栽了個跟斗,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夫老孟是見慣這種形的,將他在后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里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死了,弄杯涼茶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忽見街那邊遠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曳,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爺在這里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

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上十分清爽,正在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后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聽在耳中十分悉,侯季昌回首一,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凌波與楊清鄴。

凌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手攬住凌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走。”

侯季昌心里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了他一眼,角微勾,仿佛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涌,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籍。頓時大怒,破口大罵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清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嗡”一聲涌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放干凈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巨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憤,一下子拔出腰際的佩槍,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槍。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槍來,一聽到槍響,早有人尖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他這兩槍極快,清鄴手敏捷,堪堪閃過第一槍的子彈,第二槍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凌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生生將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著兩人手臂飛過,頓時流如注。

凌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后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巨痛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握著的手,手臂亦被子彈傷,只說:“我沒事。”那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頓時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凌波終于堅持不住,子一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槍,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槍,不敢妄,持槍慢慢近,高呼:“放下槍。”侯季昌連忙將槍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

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出青白的天,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像是怪口中稀疏的齒,久了直人心生恐懼。侯季昌腦子發僵,仿佛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來,什麼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聽到咣啷咣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警察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里,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了輕傷,已經被包扎好了,侯季昌心里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警察在前頭拐彎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警察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著“局長室”的標簽,心里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軍事法庭,必會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跳。一踏進去,只見沙發上悉的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

侯鑒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東西,將我平常的話都當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對令公子不必責備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面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只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里害怕,并不敢作聲。那人極會做人,見他們父子幾僵局,于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

侯鑒誠十分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銜環以報。知衡定會永銘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的。回家后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于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賬!”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夜深人靜,街頭空并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但見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后退,從車窗外一閃而過。他心事冗雜,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里,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傷,鄴請放心,絕不會有事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名,言語間也十分客氣,但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泄一個字讓人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鄴,如果我們真的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我想不如鄴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傷的事,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常常來此,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他下車,滿面笑容的說:“鄴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整件事,立刻派人去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西服,穿戴得整齊。清鄴是他扶攜長大,素來對他十分尊敬,遠遠就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

清鄴說:“沒事,就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你父親。”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對他素來十分疼,忍不住說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時,若是要對他挑明顧小姐的事,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然無聲,路旁每隔數步,便是一名實槍荷彈的崗哨。只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汽車徐徐隨在十步開外。引掣聲音雖低,猶驚起樹間晨鳥,撲撲飛往林間深去。他不由停了步子,回頭了汽車一眼,車上的侍從連忙示意車夫,命汽車不再跟隨。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筑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微有水濡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臺階來,手相攙,先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這個樣子。”

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準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發,又白了幾。”

慕容灃說:“拍馬屁,拍了也無用——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就為著你在第二十七師,你們晁師長左一個電報,右一個電報,恨不得走一步向我報告一步。堂堂的一個王牌師,臨敵時縛手縛腳,進退不得。你給我添,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在戰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你倒會拿我的話來堵我。”慕容灃憐的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那種躍躍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槍林彈雨,子彈都是不長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念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東西。”

清鄴道:“前線的事,到時再說。不過還有件事,想先和父親商量。”

慕容灃笑罵:“臭小子,在我面前還要討價還價,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漸好,于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笑罵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于這個兒子,反倒寵非常,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孩子的事?”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了。自己失了主,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這件事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才不錯,你眼很好,不過這件事,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麼,若是想要認真和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了聲:“父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估計你并不曉得,原是李重年的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里,整個人如癡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他與凌波,雖然聚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命運就此生生要斬斷紅

慕容灃見他面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涌,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世曖mei,可是亦是萬千寵的天之驕子。自諸事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年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死角,人偏偏與自己是宿仇兒,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只說:“我不能。”

慕容灃見子如此,心疼不己,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人,天下好子多得是,另覓佳偶就是了。我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稱心如意。年輕人熱,總覺得萬難割舍,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婆婆媽媽兒長,統?”

清鄴傷心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麼?”

慕容灃臉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鼻息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里,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煞白的往后退了一步。這二十余年來,他從未嘗過父親一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

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腳下一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了一聲,侍從們從欄桿后探頭探腦,終于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要去追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心底深,最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得絕不堪一的脆弱。這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深,不能割舍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再痛的,抱著漸漸冷去的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有誰能夠明白。當最的容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后一次呼吸終于落定,那的并不僅僅是自己的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了齏,和著暗紅微冷的,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了一聲。他定定的著眼前的侍從,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里。說:“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不著頭腦,但他莫明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泄出來,反倒傷。所以并不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后退,不準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邸待命,聞知傳喚步行上山,十余分鐘后便出現在他面前,他來時路上已經聽說了今日之事的大概形,所以見面之后并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何為,裝作并未領會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慕容灃語又止,何敘安嘆了口氣,勸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恐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麻,就此了斷。鄴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并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并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形剛剛一,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嘆了口氣,只覺風聲輕,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了他一聲“鄴”,見他并不答應,神有異,不覺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公路上有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咔咔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運軍需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掠過,如同電影一般。起初認得凌波的時候,的一顰一笑,兩人在一起那樣甜的時……忽然又想到適才父親的然大怒,時父親那樣溺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父親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聞得慣了,旁人一出手來,他反倒會哇哇大哭。父親抱著他,拍著哄著,他哭得累了,終于睡著了。

靠近城區,車速漸漸慢下來。窗外的一切漸漸繁華,可是這世上的一切繁華其實與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時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張著雙臂拼命哭泣,父親卻狠了心回過頭去,任由他嚎啕大哭。華麗的雕花雙門在后闔上,將父親與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闔上,過了許多年,即使再次進出邸,那樣的富麗堂皇,都與他是隔著無形的阻礙,不屬于他,見不得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夫圍著他七八舌:“長,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錢。”“長,坐我的車,我的車干凈。”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后當然挨了罵,教在走廊里一咳嗽,頓時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回禮之后,“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雀無聲,地上掉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在自己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年模糊的淚,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十三歲的時候,在母親墓前,倔強得抿住,再不肯發出任何聲音。他終究只是自己的頭,自己還倔強的是躲了開去。他嘆了口氣,抬起眼來,著半山坡上的白海,萬千朵潔白ju花簇擁,像是碩大無比的白錦繡,絨絨鋪滿了半個山坡。他的神悵然若失,哪怕將全天下的ju花都供到母親墓前,又有什麼用?自己執意的與他生氣,做任何可以讓他氣惱的事,不肯與他說話,與養父母也鬧翻。

直到震驚中外的“暨堂事件”,他在暨安大學禮堂演講時遇刺,中四彈,送至醫院時,幾乎已經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了方寸,最后被召至醫院的,是自己。何敘安只待六個字:“不許哭,父親。”

最后他還是掉了眼淚,聲音帶了哽咽,當終于喚出那一聲“父親”。過模糊的淚,記憶里最慘痛驚哀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不曾經歷,以為那只是一場夢魘,可是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的雪花漱漱間,他抱著母親漸冷的,如絕到極點的困的抱著母親。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記起。

命運如此殘忍,他總以為,再不會有了,再不會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為什麼還讓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視的一切。

是再也不會有了,不論是父親還是凌波,都是手可及,卻無法擁有……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里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微剝,此時虛掩著,仿佛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松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后,仿佛就可以聽到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仿佛已經是半生。

他終于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

這篇寫完了,真滴寫完了呀……表問我清鄴滴來龍去脈,偶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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