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第五章

佳期沒有睡好,隔天頂著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電視臺的攝影棚拍廣告,佳期守現場,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穿套裝氣質高貴,襟上式樣別致的黑珍珠針端莊得,明眸如點漆,華如能照人,對佳期倒是十分親近:“工作結束后可以下樓喝咖啡嗎?”

佳期答應了

結果兩個人卻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學時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對著一盞雪瑩如山,堆滿了琳瑯的水果,空氣里似有的香,慵懶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覺連說話的語調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神似阮正東,吃到桃子會微微瞇起眼睛,抿起角,就像是一只貓咪。

講許多瑣事給聽:“我哥小時候可皮了,爬高上低,無惡不作,他跟和平兩個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時候車沒停車庫里,都停場后的樹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覺,他們兩個人拿桶舀了沙子,將一溜兒小臥車的排氣管全給灌上了。到下午的時候,司機們上車一發,噗噗兩聲,全熄火趴下了。還以為敵特搞破壞,后來警衛團的人帶著警犬搜車,才知道排氣管全讓人給堵了,匯報上去,我爸氣得大罵,說再沒別人了,準是阮東子跟孟和平那倆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頓,就為這事,我姥爺氣得好幾天沒理我爸。我哥就是我姥爺給寵的,后來姥爺過世的時候,我哥還在國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我這輩子頭一回看見我哥哭,就是在姥爺的病床前頭,抓著我姥爺的手就是不肯撒。那麼多人勸,說得給首長換最后的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讓他們將姥爺弄走,最后還是我媽和我將他拉開了。你沒看到當時他的樣子,哎……”

的眼中有點點的亮,“其實我哥這個人……”

佳期靜靜地停了一會兒,說:“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并沒有什麼。”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著淡淡的水霧,“他這回吐,其實不是胃出,我們都瞞著他,是肝癌——當年我姥爺也是這病,可我哥還這麼年輕,他才三十三歲……”哽住了泣不聲,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這兩個字,怎麼也不能和阮正東連起來,他怎麼可能得肝癌?他那樣一個人,在壁球場上能輕松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氣游標準道來回……他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得肝癌?

“醫生說就算做移植,功率也就在四五,而且現在肝源張,哪怕拿著錢也得等……”說著說著就痛哭失聲,“我媽這幾天急得和什麼似的,還瞞著我爸爸……”佳期從來沒想到事會是這樣殘忍,而阮江西用手捂著臉,哭得像個小孩子。佳期手足無措,只能遞給紙巾,聽斷斷續續地說:“所以我就想……就順著他點……他能高興……”

大團大團潔白的紙巾濡了,握在手中仿佛開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聲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來,只有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子,上從來不說。所以,佳期,我請你幫這個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讓他高興兩天。”

佳期心里像是煮沸了的四川火鍋,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熱,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滋味。

阮正東待好——這好也像他的人,總人琢磨不。他確實有他的好,有次不當心得罪了要害部門,對方有意找碴,連累公司一個重要的case沒法往下做,老板氣得拍桌子大罵,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一趟一趟地跑,賠盡了小心,到最后幾乎絕,站在那棟氣勢宏偉的辦公大樓之前,只差沒有掉眼淚,恰巧遇上他,見到咦了一聲,問:“你在這里做什麼?”

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來找人辦點事,他哦了一聲,向來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隨口問:“你怎麼也在這兒?”他笑,說:“我跟你一樣,來看某些公仆的臉。”只問:“要不要搭我的車?”他開車將送回公司去,那天出奇惡劣,一路上他也沒有多問,誰知過了幾天,相關部門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打電話來,見著也客氣得不得了,不僅痛快地給了批文,最后那主任還專門托向老總問好,嗔怪:“原來你們王總是正東的戰友,應該早說的呀,直到昨天正東在電話里提起來,我才知道。”

正東正東,暈頭轉向,后來才想到,原來是阮正東。心想這阮正東扯謊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從來沒當過兵,都能他戰友。

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來龍去脈的,但他這隨口一句話,已經幫了的大忙。為此專門打電話請他吃飯,預備向他道謝。他接了電話,依舊是那種心不在焉的口氣,自顧自說下去:“你請我吃飯?為什麼啊?是不是你生日?我這兩天在國外,吃飯就不必了,生日禮你自己先上珠寶店去挑,回頭我人送卡給你結賬。”

倒待與旁人無異,視請吃飯為敲詐勒索,一時哭笑不得,說:“我不要珠寶,你給現金得了。”

他頓一下,但干脆地答:“也行。”

結果最后這頓飯還是請了,三更半夜電話鈴聲大作,驚得爬起來接,結果是他:“前陣子不是說請我吃飯,快來請客。”

睡眼惺忪抓起鬧鐘看,已經是將近凌晨一點鐘,一下子又躺回去:“別開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剛剛從機場回來,航班晚點了,我現在迫著呢,快來請我吃飯。”

困得幾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面不就得了。”

“方便面那種東西是人吃的嗎?快起來,請我去吃點熱的。飛機上的東西真不是人吃的,我了二十多個小時了,快點起來。”

幾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隨便吃點什麼呀……我要睡覺……”

“快起來!說話要算話,尤佳期!尤佳期!不許睡,你快下樓,我就來接你。”他在電話里不折不撓,最終被吵得沒有法子,垂死掙扎一樣爬起來,洗了把臉就換了服下樓,頭發胡綁了個馬尾,連妝都沒有化,清湯掛面的一個人,只怕連眼睛都是腫的。深秋夜寒如冰,凍得邊等邊跳,北風瑟瑟,吹得心涼,冷得直吸氣,只恨沒套上羽絨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還笑容可掬:“老遠看著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只差破口大罵,被車里暖氣吹著,半晌才緩過氣來。

在車上還是七葷八素,結果下車來舉頭一看,餐廳燈火通明,俊男香鬢影,三更半夜都還冠楚楚在吃消夜,一時驚詫:“大冷的天,都半夜了還有這麼多人吃飯啊?”

他拖著大步流星往里面走,邊走邊數落:“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只有你這種人才會十點鐘就上床睡覺,真丟人,跟小朋友似的。回頭多吃說話,給我大驚小怪。”

結果半夜吃到熱氣騰騰的蟹黃小籠與煲仔云吞,湯幾乎連自己的舌頭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籠與云吞能花多錢,覺得過意不去,問:“要不點兩個菜吧?”阮正東似也意猶未盡,過侍者來:“加一蠱極品天九翅,再給也來一蠱鮮果撈燕。”氣得呱呱:“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鮮蝦云吞:“要吃就要吃飽呀,飛機上的東西簡直令人發指,我一直到現在,又說你請客,還不讓我吃飽?”

魚翅這種東西能吃飽?狠狠瞪著他。

他安:“別怕別怕,這里的魚翅和燕窩都不貴。”

不貴?不貴才怪。三更半夜拖出來請客,他竟然就下這樣的毒手。而且這里地方雖然不大,卻儼然是頂級餐廳的做派,給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本沒有標價,這樣的館子絕對便宜不了。等燕上來,燕盞完整,一勺鮮果澆上去,半晌果都滲不開,可見貨真價實。一陣陣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結果這頓飯吃掉兩千多塊,付錢之后痛心疾首,反正多想無益。上車之后咬牙切齒指責他“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飽,車又暖和,漸漸眼皮沉重,獨自坐在后座,恨不得倒頭大睡,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話,聽他講上禮拜在三藩市認識的臺灣妞,后來暖氣的風拂在臉上,仿佛小孩子湊上來呵著氣,暖洋洋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里像是突然有冷風進來,冷得蜷起來,接著有人替蓋上被子,溫暖的手指輕輕撥開的額發。迷迷糊糊本能地偎向更溫暖,片刻之后,那溫暖終于攏住悉而安詳的覺包圍著,仿佛是蝴蝶的須,遲疑地、輕地拂過角,的。就像是許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來,總是親吻。夢里有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清涼的薄荷香氣,咕噥了句什麼,又朦朧睡去了。

最后被阮正東醒,還是神思困倦,獨自歪在后座睡得極暖和,因為車里暖氣太足,他將外套都下來放在了副駕駛位上。原來已經停在了公寓樓下,車窗外只有寂寞的橘黃路燈,萬籟俱靜,只聽見車子引擎低微的聲音。低頭一看腕表,已經是將近凌晨六點,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敲著椅背問他:“哎,就這麼點路你走了三個多鐘頭啊,你這車不是所謂的邁赫嗎,怎麼跟烏爬似的?”

他回過頭反駁:“正因為車好,我才悠著點開啊,就為這車,我都被老爺子訓多回了,見一次罵我一次,得我年初就騙他說已經轉賣給朋友了,萬一出點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還活不活啊。還有你是不是屬豬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也不怕我把你給賣了。”

“切”了一聲,說你不缺這幾個錢,哪得到你去販賣人口。我頂多怕你半道把我給扔東環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聲,說就你這樣的,扔東環路上也沒人要,要是麼,還怕人劫,你又沒錢,連劫財都沒得劫。

說到這個又惹得心頭急痛:“就是你,一頓吃掉我兩千多塊,你還好意思說。”

他說:“我不吃掉你兩千多,你哪能時不時就突然想起我來?”

真不愧是圣,連這樣的話也可以理直氣壯說出來當甜言語。又打個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還得換服上班呢,你也早點回去睡覺吧。”

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懶洋洋地說:“睡不睡覺——那你就不用心了。”

想到剛剛花掉的那兩千多元,于是惡毒地挖苦他:“也是,一走這七八天,不知多香閨正眼著你回來安寂寥呢。”

他突然之間冷了臉:“我上個月就去了國,待了足足一個多月,你竟然說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來去了一個多月,可這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大爺脾氣,難為大票友肯忍著他。看在錢的分上嘛,可剛剛花掉巨款請他吃喝,憑什麼還他的氣?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車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車門,隨勢還踹上一腳,只恨沒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車門,惡毒地想,心疼死他!

進電梯后才覺得冷,抱著雙臂直哆嗦,吸吸鼻子,總覺得不對味兒。又聞了聞自己上,一煙味夾雜薄荷的味道直沖鼻子,不由在心里罵,阮正東這混蛋,一準是趁自己睡著了的時候煙,也不顧通安全說司機不能邊開車邊煙,更不顧還開著暖氣,讓不知不覺被迫吸進了多二手煙啊,連自己都被熏了,實在太卑鄙了。

后來他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天接到他的電話,反倒理直氣壯地問:“你這陣子跑哪兒去了?”

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兒去?”

“說話怎麼這聲音,冒了?”

冒已經幾天了,發燒還咬著牙跟case,他卻是第一個發現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卻照例沒好氣:“是啊,冒了。”

“那出來吃飯,請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證你冒就好了。”

還吃啊,何況這季節有麻小嗎?指不定又打算怎麼算計,沒破口大罵純粹是因為吃了冒藥有氣無力:“我沒錢。”

他答得倒爽快:“那我請你好了。”

有氣無力:“我沒功夫。”

他氣得啪一聲將電話就掛了,一定難得這樣釘子,或許從今后再不來煩了。頭痛鼻塞渾乏力,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頭大睡。好容易熬到手頭的事做完,早就過了下班時間,正是整個城市的通高峰,黃昏時分車流滾滾,卻永遠攔不到一部出租車,而則實在沒力氣去這個時段的地鐵,只好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

后有人按喇叭,回頭一看,竟然是阮正東那部邁赫,這車太招眼了,想不認得都難。

上車之后阮正東只顧往自己臉上金:“看看,我從不跟人計較。”

唔唔點頭,既然有免費車可以搭,那麼就算讓他白話兩句,也是應該的,何況也實在沒力氣跟他斗了。等紅燈的時候,一反常態的沉默終于讓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麼這麼蔫?”忽然就出手來,吃了藥有點迷糊,一時就讓他占了這點便宜。他的手指有些涼,按在額頭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樣久久停頓,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終究忍不住:“喂,綠燈了。”

他啊了一聲,后頭的車子已經在不耐地按喇叭,他在街口卻向左轉:“上醫院去吧。”

“我回家吃點藥就。”

他堅持:“上醫院。”

爭不過,誰方向盤人家手里。結果被他拖到醫院去打點滴,平生最怕打針,看到護士拿鑷子夾著針頭,就雙膝發,恨不得掉頭逃掉。阮正東還在一旁笑:“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

天漸漸黑下來,輸室里的人漸漸了,空的空間里只聽見電視機的聲音,在播新聞聯播了,點滴管里的藥水卻像永遠滴不完似的。本來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來實在是累了,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有人的手,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小護士正替拔針,阮正東說:“你真是隨便什麼地方都能睡著。”

眼睛:“幾點了?”

“快九點了。”

他按得很痛,把手回來,自己按著那小小的棉球。得肚子咕咕,結果他和一樣:“吃飯去吧。”

他們在一起,好像永遠只有吃飯的時候,才不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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