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一章 玉樹瓊枝作煙羅
四更時分,如霜凍得醒來,外頭颯颯的一片輕響,窗欞泛起白,原來是下雪了。如霜腳上原本就生了凍瘡,又痛又,忍不住輕輕的在被子里挲,這下小環也醒了,迷迷糊糊了聲:“小姐。”抱住了的腳,擱在自己口:“我替您暖暖。”
的心一酸,小時候娘也常常這樣替自己暖腳,如今娘的白骨,早就化為西林山下一抔黃土,只余了一個小環和自己相依為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風嗚咽著一從破裂窗紙隙里鉆進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想,西林山下那幾堆孤墳,被這雪一蓋,孤伶伶的像幾只白饅頭,撒在曠野里。
想到饅頭,不由越發了,昨天整日只吃了一個冷飯團子,省下一個窩窩給了小環,還是小孩子,捱不得,現在天尚未亮,就腹如火,一想到饅頭,胃里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難。
沒想到的時候,一個饅頭也可以將自己饞這樣子。
以前的好日子,真像夢一樣。昔年遇上這樣下雪,母親定然會命上房里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收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滿京城里的眷,誰不知道慕府的好茶?茶是極品的銀山雪芽,跟了貢鮮的漕船送進西長京,千里的水路,尋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風,也得十天半月。貢鮮的漕船一路都是嚴限著時辰,遇風則用帆,無風則用纖,每日需行兩百里水路,不過六七日即趕至西長京。所以那舉世無雙的銀山雪芽,送至京師時仍可新鮮如初。錫制茶箱巧锃亮,上頭鏤花細,點著翠藍,一打開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銀一般,無孔不,直浸到人的每一個孔里去。開過茶的屋子,好幾日不散那種幽幽的香氣。
窗紙有一破裂開了,北風吹得那糊窗的棉紙瑟瑟有聲,太冷了,實在睡不著,腳上的凍瘡又起來,嘆了口氣,想起過去又有什麼用,還不如不想,不如想想明天如何熬過。原先見書上寫“度日如年”,其實原來一日比一年竟還難熬,不過三四個月,幾乎已經覺得有三四十年,偶爾在洗臉盆中照見自己的面容,幾乎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更蒼涼的是心境,只怕再過三四個月,自己也會生了滿頭華發。
每次苦到幾乎再也熬不下去的時候,想過死,想過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轉瞬就會想起娘親最后的囑咐:“霜兒,好生照應允兒……”
允兒是最小的一個弟弟,今年虛歲才十三,而上諭是十四歲以上男丁斬,十四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里,慕允習弓馬,八歲即隨父出征,在軍營中長大,雖然年,可是剛毅,無論如何不愿茍且生,決意同父兄共死。最后還是慕大鈞搧了他一掌:“不孝!”
慕允挨了老父這重重一記耳括子,頓時明白過來,家中十四歲以下男丁只自己一人,自己若一意赴死,慕家從此便是絕后。老父這句:“不孝!”,如同三九冰雪,從脊背上一澆而下。他瞪大了紅的眼睛,一言不發,跪下來給父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只說了四個字:
“兒子遵命。”
曾經出將相,率領過數十萬大軍踏平定蘭山缺的慕大將軍,見到子如此,終于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也是最后一次,父親一哭,母親自然哭了……哭得更傷心……再后來,家中全部的人,死的死,賣的賣,和小環被發賣到這里來為奴……
有一顆極大的眼淚掛在腮邊,冰冷冰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那樣的冷……就像永遠不能夠再重新獲得一暖意……將子蜷一團,迷迷糊糊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也放晴了。亭臺樓榭宛若裝在水晶盆里,玲瓏剔。這是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如霜卻沒有毫賞雪的興致,喝過一碗薄粥,就得干活了。小環穿了一件舊襖,越發顯得頭拱背。實在太冷,鞋踏在雪里,雪水浸了,雙腳已經凍得麻木。如霜執著掃帚的手也凍得紅腫青紫,只是木的掃著,雪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小環拿木鍬在前面鏟了,仍舊掃得無比吃力。可是只能埋頭苦干,因為辰時之前必要打掃完,做不完活,連累們這一班十二個人,都要被飯。
因為使力掃雪,上漸漸暖和起來,在外頭的手腳依舊麻木得沒有半分知覺。趕慢趕,眼看著辰時之前應該可以掃完,如霜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氣。子最弱,兼之從前沒做過活,做起事來總是不夠利索,每每連累大家被罰,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極遠傳來約的蹄聲,領著們掃雪的帶管聽見了,連忙打了個招呼。們這十余人忙收拾了掃帚木鍬,由帶管牽頭,恭敬的順著墻兒一溜兒跪下,將頭深深低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答答的直如踏在人心上一樣。如霜將頭埋得低低的,只覺得“唿”一聲,一陣疾風從面前刮過,馬蹄踏起雪水飛濺,有幾滴濺到了額上,已經冷得麻木了,更不能手去拭。正待將頭垂得更深些,忽聽唏律律一聲長嘶。因低著頭,只能看到四蹄兜轉,那馬不知何被生生勒住,可以看清紫金鐙子上踏著的鹿皮靴,杏黃綾里的紫貂斗篷一直垂到靴下,斗篷溫絨的風在風中巍巍,如小兒最溫的拂。
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因為近,如霜覺得一震,仿佛就在頭頂響起,著幾分慵懶的不耐:“是誰你們將雪都掃了?”
帶管嚇得渾發,哆哆嗦嗦的連連磕頭,只會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馬鞭輕輕打著手心,不遠響起雜沓的步聲,大隊的侍從都追了上來,領頭的總管太監夏進侯一把抓住馬韁,吁吁地躬:“王……王爺……您可不能……可不能……再要奴婢的老命了。”
睿親王隨手用馬鞭一指:“往后這園里的雪都不許掃。”夏進侯連連應“是”,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儀仗護衛的侍從皆恭眉順目,連跪在墻下的那十余名做活的雜役,都木偶似的屏息靜氣,紋不。
都是畢恭畢敬的臉,睿親王忽然覺得意興闌珊,轉過臉去,看到跪得離他最近的小環,心里忽然一。問:“本王的弓呢?”
昔年太祖皇帝以弓矢奪得天下,所以天朝祖訓,宗室子弟必隨攜弓,以示子孫不忘開國之艱辛,連駕之側都歷來有一名專司背著弓,稱為“掌弓”,與皇帝須彌不離。逢有大朝,則置弓于朝儀門,于是亦稱大朝為“置弓”,宗室親貴,更是弓矢不離左右。
睿親王這麼一問,掌弓的連忙上前一步,從背上解下黃綾包裹的長弓。睿親王隨手從箭壺里拈了枝白翎箭,指了指跪得離自己最近的小環,漫不經心的說:“你,起來。”小環猝然一驚,嚇得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抬起臉來,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的看著馬上錦貂裘的親王。
睿親王仿佛帶著一縷微笑:“起來,起來。”
小環怯怯的站起來,如霜突然想起府伊始聽說過的可怕傳聞,只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大張著,連舌頭都幾乎不聽使喚,拼盡了全的力氣,才喊出一句:“小環!快跑!”
小環嚇得一個哆嗦,突然也明白過來,刷一下臉煞白,如霜的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快跑!快跑!”管帶已經嚇得傻了,只是愣愣的看著如霜,幾名上前來推攘喝斥:“大膽!竟敢在王爺面前大呼小!”
小環終于反應過來,拔就往月門奔去,睿親王坐在馬上,臉鎮定安詳。如霜拼命掙扎,更多的涌上來,想要捺住。眼睜睜看著小環像一只驚的小白兔,已經跑到了月門前,只要再有十余步,只要再有十余步,小環就可以穿過院門,只要穿過院門拐過彎,只要拐過彎……睿親王緩緩將弓開滿,漫不經心的微瞇起雙眼,如已明知獵的在劫難逃。如霜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任由眼淚在臉上奔流肆。電火石般,只聽“嗖”一聲,疾箭去勢如風,眼睜睜看著那枝白翎箭沒小環的背心,“哧”得而出。
殷紅的在雪地上濺出老遠。
小環趔趄了兩步,終于向前仆倒。
淋漓的跡在殘雪上如同一幅凄厲的狂草,點點滴滴蘸滿驚人的駭痛。如霜淚流滿面,全的氣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們將牢牢按在地上,的臉被按在積雪中,滾燙的熱淚融冰冷的積雪,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拼命的打,火辣辣的鞭子在胳膊上,疼得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的哭:“娘!娘!”
手指一一的被掰開,更多的人上來將拖開去,按在鋪滿腥稻草的石板地上,拿稻草塞住的……獄中的稻草從來沒有更換過,一到夜里許多老鼠鉆來鉆去,甚至會爬到的腳上,尖著醒來,而娘總是摟著……摟著……淚模糊了視野,錐心刺骨的痛楚從口迸發……從來沒有這樣絕。他們奪去了的一切,的父親,的娘親,的兄長,的母……全部曾有的幸福,與疼的家人,現在又是小環!的小環!在這個世上邊的最后一個親人,就這樣眼睜睜的再次失去。
眼淚滾滾的落下來,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天意像是最殘忍的玩笑,從無憂無慮的錦玉食,轉瞬間竟是晴天霹靂一無所有,失去了一切,于是以為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小環,他們竟還是奪走了唯一僅剩的小環。眼淚變得冰涼,就像臉側骯臟的積雪,的心里也只有冰涼,的劇烈搐著,中氣翻滾,就像有洶涌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理智的堤岸。
如同負傷的禽,帶著最后的絕掙扎,哪怕是死,也不要這樣屈辱的死去。
睿親王看著雪地中被們死死按住的孱弱子,突然起了意興:“放開。”
按住的忙忙撒開手,立刻掙扎著站起,他于鞍上俯下腰,用礪的馬鞭托起的下,在見到容的那一剎那,他不由微微瞇起雙眸,仿佛是反到琉璃瓦上的眩目雪,令他睜不開眼晴。
有一雙令人眩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淬閃寒的利刃,帶著凌利凄楚的恨意,仿佛想在他上剜出兩個明窟窿。的頭臉上全是狼籍骯臟的雪水,發辮已經掙得松散,幾縷碎發凌的粘在臉頰上,因為極度的仇恨憤怒,臉上洇著不健康的紅。可是那被迫抬起的下頷,有著姣好到不可意議的弧線。
他幾乎有一剎那失神。
睿親王側的夏進侯仿佛也吃了一驚。
睿親王終于回馬鞭,聲音已經平淡如朔風初靜:“你姓慕?”
咬破了自己的,腥甜的氣息氤氳在口腔,腔有更無法抑制的澎湃氣,不言不語,恍若未聞。睿親王的眼鋒漸漸凌厲,仿佛是怒于無于衷的面容。夏進侯十分不安,瞪了一眼在一旁的帶管,那帶管戰戰兢兢的答:“啟稟王爺,確實是姓慕。”
果然,夏進侯的心忽然一沉,睿親王沒有再說話,只是移開了目,向遠松針上漱漱落下的殘雪。親王俸祿最厚,昔年興宗又最私這位皇子,分府之時賞賜有無數的莊園田地。睿親王雅擅書畫,于冶游,偌大的王府西園,皆是心構筑,一步一景,倫奐。放眼去,在皚皚的積雪中,一切樓臺亭閣宛若水晶雕琢,煥發出不真實的明亮澤。夏進侯一瞬間在心里轉了無數個念頭,正因為知曉,所以更沒有把握。但這句話不得不由他來說,他躬道:“請王爺示下。”
仿佛是問糟了,因為睿親王瞧了他一眼,夏進侯不敢再吱聲,著頭皮等待著睿親王的發作。
過了片刻,才聽見睿親王說:“賞個全尸。”
夏進侯松了口氣,躬道:“遵旨。”吩咐左右:“拖到西場子去。”西場子在西角門外,是府中專門焚燒垃圾之,場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為停置拉垃圾車的庫房,睿親王素來待下人苛嚴暴,此地漸漸用作死犯了重罪的使侍的刑場。府里當差的人只要一聽到“西場子”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
兩旁的侍上來拖了如霜就走,也沒有掙扎。從后園門到西角門并不遠,被侍拖得踉踉蹌蹌,出了西角門,就可以聞到一焦糊味。從高高的灰墻深巷中穿出去,便是岑寂空曠的西場子,這里的雪并沒有人掃,積年的黑灰盡掩在皚皚的積雪下。兩個侍拖著穿過場子,一直走到場邊最西,幾楹孤伶伶的屋子門窗開,黑似噬人的怪。
侍在背上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絆進了屋子。
生無可,死又何懼?
死,真是溫暖的字眼,娘親在那里等,還有父親、兄長、母……那樣多的家人……還有小環,自同一起長大的小環……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那是最的歸宿。便如游子歸家,嬰兒母親,如今只著這一死。只是允兒……有負娘親臨終所托……允兒徙邊苦役,三千里流放……還曾一念尚存,希圖今生有幸,還能知曉他的平安,沒想到如今再無機緣,但他是堂堂慕家男兒,定不會墮了家聲!
侍將繩索結好死結,扶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子,沒等站穩,就將凳子一。
脖子間驟然一,全的重量頓時令人窒息,本能的掙了幾掙,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手足在空中揮。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極遠響起雜沓急促的步聲,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小環與在桃花樹下打秋千,高高的起,仰面看見灼灼花枝在頭頂盛放,仿佛是最絢爛的晚霞,無數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的發間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環咯咯笑著,用力將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約聽見最后的聲音,是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夾雜氣吁吁的息,特有的尖細嗓子:“快!快!放下來,王爺有令!放下來……”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酣醇的夢境,溫存的將包圍。
再也不會覺得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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