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二章 零落泥碾作塵

一場雪后,挹華臺的梅花疏疏的開了兩三枝。遠遠的經過回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里捧著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只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端著藥過來,忙替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兒,后來選宮中做宮,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里管煎藥。隨和,為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家里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余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仆役都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悄悄的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間屋子里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里,眼皮微垂,一,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并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見怪不怪,嘆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麼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連眼睫都不曾有些微。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只腳已經踏鬼門關,又生生被拖了回來。的頸間已經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間時時發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管早已經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作的焦痛,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間。并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留下這條命。

蘇醒后就是在這里,聽說是夏公公讓在此養病。挹華臺地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臺館閣盡皆鎖閉。住的地方就在后院西廂,原是使役當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原先的住,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不知將來會怎麼樣,可笑,還有什麼將來?連死都不讓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怎麼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只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閑話家常般,對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于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便也遂作罷,只在外頭做著針指,任由辜大娘在里屋開解。果然大半個時辰后進去一看,辜大娘已經口干舌燥,如霜仍舊一的坐在那里。

辜大娘見鸝兒進來,向搖了搖頭,藥碗已經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付藥去。”

出了挹華臺,回到藥房里,正巧夏進侯遣了來尋便去見了夏進侯,將如霜的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拿個主張,這麼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快不了。”

夏進侯想了一想,答:“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徑自去了,夏進侯回到圭壁堂,此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見他進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接過小廝手里的茶盤,親自奉茶進了堂中東側暖閣。

果然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手接了茶,見是夏進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侯躬答:“挹華臺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仿佛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夏進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孟行之見了這形,只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輒該死該活,我瞧著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睿親王嘿得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十子后,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棋于手,沉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為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其害。”

孟行之不:“王爺這是謹慎持之道。老朽妄言,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地下的百合大鼎里焚著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暖閣深。過了良久,睿親王方笑起來:“先生說的是。”手拂棋局,對夏進侯說:“走吧。”

夏進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里?”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侯疼得齜牙咧,不敢再裝糊涂,只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臺。

挹華臺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止住腳步,著庭中初綻的早梅:“這里梅花已經開了。”夏進侯適才挨了窩心腳,不敢再答話,只應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并不敢羅嗦,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著風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侯這幾日來過挹華臺兩次,路的引了睿親王往后走,外頭雪刺眼,睿親王進了屋子,只覺得兩眼發暗,過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陳設。

夏進侯道:“慕姑娘在里面。”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這屋里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進青白的天,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里靜悄悄的,聽得見薰籠里的紅蘿炭,偶然“嗶剝”一聲,連外頭漱漱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里,剪影如紙。

睿親王乍一看見的側影,仿佛覺得有幾分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里并不曾經真切的有過。其實,長得并不甚像慕妃。這麼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剎那凝滯,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進侯見如霜一的坐在那里,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為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弟慕允,已經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的鉆耳中,像是無數只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的響著。響得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著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峻峭:“斬草需除,慕允當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后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于抬起頭來看著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寒砭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撥出那柄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一泓湛眉目,令人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

如霜的瞳仁里反著利刃的寒,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火從眸底點燃,沉重的呼吸著,瞳孔極劇收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麼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侯大氣也不敢出,只眼睜睜著睿親王。他的角卻含著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一切的生靈掙扎。如霜緩緩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里?

終于抬起眼睛,著面前的人,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到外驟然發。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娘死了,小環死了,連允兒也死了!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一生,早已經是等不到了。早已經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的積憤令幾乎是拼盡了全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子微微一側,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仆去,本就數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是油盡燈枯,頓時虛的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兒。”

如霜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掙扎著支起胳膊。適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油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海深仇未報,要報仇,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脈,在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涌的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制。是慕家的兒,脈里有慕氏剛猛的洶烈,不應如此儒弱的等死,要報仇!大口大口著氣,渾一團。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侯忙取了只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口中。沒有反抗,藥并不苦,在舌底漸漸濡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脈也慢慢流暢。

掙扎著抬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芒跳應該用去清洗慕家的鮮,用仇恨去報復那位素未謀面的兇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余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麼?”

角微,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著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仿佛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里總是焚著上好的瑞腦香,的眼神漸漸凄厲無助。而他含著微微一縷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詳一枝凌雪綻芳的梅花,在躊躇從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瓶中。

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怖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幾榻,神閑適:“慕姑娘,眼下應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一口空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后一縷生機,的指甲深深的陷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心里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發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心,捻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碾轉破碎,零落紅茵:“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知姑娘愿以何報答本王?”

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盡皆王爺唾手可得,只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兒。”如霜間巨痛又作,似是再發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后的日子,你好生調養,靜侯佳音即可。”

斂衽為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親生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襁褓中妝玉琢的嬰兒,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于是便有了這個名。窗紙進青灰的白,并不是月,而是雪泛起的寒。雪越下越大,漱漱的敲在窗上,案幾上放著那只扁銀盒子,盒上鏤著巧的花紋,慢慢出手去,盒皆是碧綠的藥丸,氣味芳冽。將銀盒握在掌心,翠鈿的酸涼沁掌心。想起適才他譏誚的冷笑,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得活著,好好活著,活著等待機會。

是慕家的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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