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四章 風生玉指晚寒清

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為“梨花白”,如梨花,初飲如,后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爾汗王喝慣了關外干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瞇著雙眼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的綺艷湖水,四輕漾起華的波榖。上苑華麗的無數樓臺,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吹管弦之聲飄在迷離的春雨綿綿里,仿佛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幅懶漫疏散的樣子,仿佛于世間萬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強男兒之氣,不由令一生飛沙走石,長于馬背的達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雖輕,待人接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舟漸近橋,垂虹橋下跪著數名,并十數名子,一裊裊婷婷的鵝黃綠,十分醒目。皇帝見著,隨口問了后侍立的司禮監太監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前去明月洲領賜宴,不想遇上舟。皇帝并未在意,舟已經緩緩出橋,向玉清湖深駛去。

橋畔的司禮監低聲招呼眾人起,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愿卑微的死去,那麼,就讓轟轟烈烈的活著。

眾人還未直起來,已經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眾人驚呼出口,已經飛湖中。只聽一聲“撲”得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的裹上來,裹得不能氣。眾人尖嘩然,都約可聞的一點遙迢的聲響。暗綠的水在頭頂極遠,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窒息的覺再次涌四肢百骸。頭頂的亮漸漸深重,綠的越來越,黑暗上來,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勒住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后雜沓的步聲。

一定能夠得償所愿。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之后,口突如其來一陣痛,痛得骨,本能的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劇烈的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劇烈的抖著,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袖胡的替拭著臉,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舟甲板之上,側圍著數人,全皆是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為首的侍衛見神智漸漸清醒,松了口氣,使個眼,數人皆躬垂手退開,明黃的一角錦袍終于從侍衛后顯出來,慢慢近前,最后停在離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看得清他明黃靴尖上的細米珠,攢萬壽無疆的花樣,離這樣近,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止不住的咳著,全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發粘膩在的臉上,薄薄的裳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幾乎已經再也無半分力氣,只蜷伏在那里一徑息。

有手來,明黃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麼溫度,抬起了的下頷,緩緩抬起頭來,終于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遂眼眸,幾乎在看清的那一剎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異樣的芒,仿佛是錯愕,又仿佛是驚詫,那目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際,他!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火石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幾乎無法睜著雙眸,而耳畔約只有母親凄厲的尖:“霜兒!”

滿門的仇,那樣多的,漫天漫地的涌來,視線中只有一片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慕氏滿門百余條命,漫天漫地的,一直涌過來,涌上來……猝然拔下發間銀簪,拼盡了全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駕!”一個箭步已經搶上來擋在皇帝面前,更多的侍衛紛紛搶上前來,無數的人涌上來,將拖開去,拼命掙扎,手中的銀簪刺,有侍衛劈手將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自己,也不覺得痛。一滴滴的往下滴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如同最絕的小,撕擄著手能及的一切。“唿”得疾風撲面,有人重重的給了一掌,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后跌去,無數雙手按住,更有人用腳踹過來,覺得自己了一塊腐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經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火石的瞬間,忽聽到一聲暴喝:“放開!”

侍衛們如到燒紅的烙鐵,立刻全都撒開了手,頭上挨了重重一擊,半邊臉全是火辣辣的,左眼也腫得睜不開來,模糊的視線里看見自己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跡,才知道手背讓簪尖劃了極深長一道傷口,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一顆心卻狂噪得無法安寧。殺了他!怎麼才能殺了他!哪怕碎骨,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竟向張開雙臂,像是想將懷中,豫親王搶上來想要阻攔,他反手竟將豫親王推了個趔趄。另一只手執意的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深深咬了下去。他形微頓,卻依舊強行將懷中。隔著數層裳,口腔中終于漫起味的腥甜,他紋,只是用另一只手摟住幾乎要咬下他的一塊來。強烈的恨意使全的力氣幾乎都在這一咬中使盡,撕扯著他口的襟,更深更狠的咬下去。豫親王又了聲“皇上。”他紋,孤寂冷冽的面容終于令豫親王語又止,過了良久,垂手慢慢退后。與侍衛簇擁在遠,不敢再上前半步,雨銀亮,漸漸濡他的裳,明黃金線的龍紋,無聲浸潤灰褚的上漸漸發冷,可是一顆心在腔里,博得牽起肋下作痛。

他長長吁了口氣,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的背。

忽然有淚,極大的一顆,從眼角慢慢的沁出來,“嗒”一聲砸落,水混著湖水雨水,一點一滴的往下淌著。終于崩潰,疲力竭的松開牙關。明黃龍紋的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痕,他卻的抱住了,語氣溫存得如同耳語:“我在這里。”

的頭被他在自己口,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而悉,夾雜著清郁的雨水與瑞腦香甘苦的氣息,突然覺得心中一松,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松懈下來,他的臂懷溫暖而堅固,仿佛能抵擋住一切,只是的摟住。他整個人本來如鐵如石,目卻漸漸融,如同鋒利的冰刃,漸漸為雪水所蝕。

沒想到竟有這一日,豫親王在心底暗暗喟嘆,這就是冤孽。他心中愁慮頓生,退至艙前的卷檐之下,隔著半開的艙窗,只見睿親王伏在案上,半杯殘酒淋漓,濡大半袖,已經醉倒了。

如霜病了許久,也許是七八日,也許是十余日,每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燒,偶然醒來,總是驚悚胡囈。三四個換著診脈,大碗大碗的苦藥喝下去,總不見效。后來皇帝命人飛馬回京,召來太醫院的院正濟春榮,慢慢調養起來,才算漸漸有了起

能下床的時候,已經是四月里了,春漸老,連窗外的杏樹也已綠葉蔭。后宮主事的華妃特遣來伏侍的宮殊兒,慢慢攙了在妝臺前坐下,含笑道:“我替姑娘梳一梳頭吧。”并不答話,殊兒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梳著一頭青。因病中吃藥,頭發每日都掉落不,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殊兒不,一只手慢慢梳著,另一只手輕輕按著頭發,作極快,已經將落發輕巧袖中,不讓看見。

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仿佛一朵風干的花,脆弱得輕輕就會碎骨。雖然瘦下來,奇異般的不見憔悴,皮反倒顯出的青玉,面孔上洇出的病態紅,倒像是盛妝胭脂的紅暈,映在銅鏡里的一雙眼睛,本應是黑漆點就,時日久了漆盡黯,僅余了一點灰淡的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裹簇下,仿佛只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殊兒替松松挽了個髻,從首飾盒里挑了枝翡翠步搖,長長的細瓔珞在指尖錚瑢作響,方在鬢前比了一比,已經搖一搖頭,殊兒只得放下。

如霜自顧自起,長長的裾無聲曳過平如鏡的地面,許久沒有走路,腳步有些虛浮,但走得極穩。此后的路途艱險,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從窗欞進來,細的一束一束,每束里頭無數細小的金塵,打著旋轉著圈。窗扇上鏤雕著梅花鹿與仙鶴,團團祥云瑞草繞纏,細的雕邊上涂著金泥,富貴華麗,極好的口采“六和同春”。微微抿一抿角,終于開口:“我不在這里住。”

這麼多天來,殊兒第一次聽到開口說話,聲音嘶啞嘎,殊兒猛吃了一驚,心道這樣一位冰雪之姿的人,為何嗓音如此難聽,臉上卻依舊笑盈盈的:“姑娘住的好好的,怎麼突然又不想在這里住了?這里地方寬敞,最要是離皇上住的‘方晏安’近,何必再挪地方?”

面無表,并不再言語,側高幾上一只石榴紅的人聳肩瓶,取下來輕輕一摜,“咣啷”一聲便是滿地狼籍的瓷片。漠然的踏過去,步子依舊輕綿,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每一步都在足底綻開嫣紅的蓮花。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很小的碎碴,漫然向前,烏黑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更顯殷濃,緩緩的無聲淌凝,像小兒的手,遲疑的向四面八方。而恍若無知無覺,只是步履輕慢。殊兒嚇白了臉,拿手掩著,半晌才尖聲喚,召進更多的宮,強自將扶掖回床上。一邊急傳醫,一邊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寂寂深殿。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得知今日之事后頓然發作。如霜并不言語,本來就不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縊,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創,嗓音盡毀,于是更加寡言罕語,形同啞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凰,銜著一盞紗燈。燈朦朧暗紅,仿佛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荏苒跳。朦朧的燈映在臉上,稍稍有了幾分,但那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隨時可以揭了去,依舊出底下的蒼白。一襲淺櫻的窄窄春衫,穿在上猶嫌虛大,領口繡著一小朵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繡繁巧,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繁如雨零落裾。原本如花的容,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皇帝發作的雷霆萬鈞,皆恍若不聞不問。

在心里漠然的想,這樣子對,難道真的是因為六姐。

這麼久以來,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里姊妹多,各人都有母丫頭侍候。雖然年紀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在家中與也并不親近,仔細想一想,甚至連的眉目都模糊一團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震了一震,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落完宮,又轉過臉來狠狠的,還沒有說話,忽然將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傾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余日來日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并未嘗一言。偶爾離得近些時,上清涼淡泊的氣息總令他微微怔仲,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子單薄溫,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手臂慢慢抬起,終于攬住了的腰。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就那樣飲鳩止的吞下去。過了良久方輕輕嘆了口氣,對道:“既然不愿在這里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語氣出奇溫和,帶著一點點悵然的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里。”

我要你在這里……有浩然的風從耳畔掠過,許久以前那個風雨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無星無月,夜濃稠如,嘩嘩的雨聲激在城樓屋瓦之上,而重的寒氣浸潤裳。后是城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紛爍雜,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朧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來,提燈的人穿著黑,無數條水痕順著油淌下,趙有智全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中呵出,瞬間便被寒風冷雨奪去了最后一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的極安靜,最后神智漸漸不清了,方才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后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里’。”

他手攥著冰冷的城堞,生的石角深深的硌掌心,無數雨水順著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痹的纏繞著,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為齏,放肆的冷風掀起他的明黃大氅,寒氣穿了他整個軀,大氅撲撲的翻飛在夜里,整個人都被風雨澆得冷了,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里,再也期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從未向他要求過什麼,直到此生的最后一刻,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卻不在那里。

腳下的萬頃燈火繁華,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過迷離的弧跡,終于凝淡薄的水氣,風雨冷漠,瞬間已經吹得盡了。

眼前的容漸漸清晰,仿佛有盞小小的燈,隔著無數重風雨之夜,終于照在了人臉上。蒼白贏弱的臉龐上有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如凝著冰凌,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終究是分崩離析。他轉開臉去,淡淡的說:“你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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