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五章 疏香滿地東風老

下雨了。

暮春四月,疏疏幾陣雨過,滿目的綠紅瘦,眼見著春漸老。

如冰似玉的蓋碗里碧綠的一泓新茶,茶香裊裊,正是今年新貢的山碧玉尖。太燙,華妃輕輕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經心的說道:“怕不是妖孽吧。”

涵妃生得小甜,一笑更是靨生雙頰,話語里卻有閑閑的譏誚:“姐姐說的是,保不齊真是個妖孽呢,不然怎麼就落到湖里也死不了,撈上來之后,皇上只看了一眼,臉都變了。”

華妃道:“說到底就是個罪臣之賤役的奴婢,不了什麼氣侯。皇上大約是因著皇貴妃的緣故,才另眼相看罷。”

涵妃道:“我倒不怕別的,只是慕家剛壞了事,就怕萬一存著異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眼下竟容在‘方晏安’住著,放這樣一個人在皇上邊,想想就人心里發。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如今也只有七爺說話,皇上才聽得進去。”豫親王在興宗諸皇子中行七,是皇帝自最相與的一位手足,宮中家常都稱呼他一聲“七爺”。華妃搖了搖頭,說:“怎麼勸?如今皇上連個名份都沒有給,甚至不曾記檔召幸,七爺雖不是外人,總不能請他去勸皇上,說不能留一個宮人在邊。”

涵妃口道:“原本是挑了賞給達爾汗王的啊,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依舊將賞給汗王得了。”華妃笑了一聲,道:“既留下了,怎麼還會再放出去。”悠悠嘆了口氣:“我勸妹妹一句,還是稍安勿躁,息事寧人吧。”

涵妃本還有一肚子的話,被華妃這樣不冷不熱的擋了回來,只得陪笑了一聲,隨口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了。住的地方離華妃所居不遠,所以并未乘轎輦,撐了油紙大傘,扶了宮的肩,一路穿花度柳緩緩而行。待上了雙鏡橋,才瞧見廊橋里有人,想是幾名避雨的宮,心下也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幾名宮人都慌忙拜下去見禮,卻有一人獨坐在人靠上,著碧綠的湖水出神,連頭也未嘗轉過來。

涵妃側的開聲呵斥:“大膽的奴婢,見了娘娘還大模大樣的坐著,可是活膩了?”那人這才轉過頭來,涵妃驟然心頭一震——并不是出奇艷,可是姿容似雪,眸如冰,竟有一種令人無法視的神離合,總教人也移不開目去。涵妃在心里想,這樣一雙眸子,倒真的好似已故的慕妃。跪在下頭的宮殊兒已經陪笑道:“請娘娘恕罪,慕姑娘有病在,未便行禮。”涵妃聽到“慕姑娘”三個字,不覺冷笑,是皇長子的生母,素日在宮中連華妃都禮讓三分,不由又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有病,下著雨還出來逛,我看這病也沒什麼大病。我宮這麼多年,也沒聽說病了就可以不守規矩,連尊卑上下都不必講究了不?”

殊兒陪笑道:“娘娘且息怒,今日皇上特旨,讓慕姑娘出來散散心,原說走走就回去,誰知遇上雨,便耽在了這里,并非有意沖撞娘娘。慕姑娘素來是這種子,宮又不久,對宮規不甚了了,連皇上平日都并不怪罪。”最后一句話說得云淡風清,涵妃卻覺得格外刺耳,不由大怒:“口口聲聲拿皇上來我。見了本宮,還坐在那里紋,這是什麼規矩?一個臣賊子的余孽,容活到今日就是格外的恩典,再不安守本份,拉下去一頓打殺,去陪慕家那群孤鬼才便宜。”

辱及慕氏,如霜眸中寒一閃,旋即懶懶回過頭去,向湖上十里煙波翠寒。聲音本來嘶啞嘎,音調聲量也不大,吐字卻清清楚楚,正好讓橋上的上下人等全都聽見,漫不經心般道出三個字:“你不敢。”涵妃然大怒,如霜恍若無事,自揀了拂過橋欄的碧綠長柳垂枝,折手把玩,隨手葉落水中,引得紅魚喁喁。

涵妃氣得渾:“我不敢?竟敢說我不敢?難道我還治不了你這妖孽?”回頭命隨侍的:“去傳杖!將這賤婢拖下去用心打,給我打得教認得尊卑。”

隨侍的聽說要傳仗,急急暗中輕拽涵妃的袖,涵妃一句話口而出,殊兒卻磕了一個頭,神恭謹如故:“請涵妃娘娘三思,慕姑娘不同別人。”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涵妃心一橫,發狠道:“給我傳杖!連這個賤婢一塊兒打!”

殊兒見了真格,連使眼,命一名宮悄悄退去報信。偏生被涵妃看見,點名住:“都給老老實實給我呆在這里,誰敢邁下這橋一步,我先打折了,看誰是長的。”喝令們上來拖了兩人,另有人立時去取刑杖。如霜亦不掙扎反抗,任由人扯拽了自己去。涵妃轉念一想,道:“慢著。”角噙著一抹冷笑:“就在這里打。”

宮中所用的廷杖和外廷所用并不相同,長不過一丈二,亦不過七分,卻是棗木所制,著不潰,一杖下去極易傷及筋骨。殊兒跪著道:“娘娘素來菩薩樣的心腸,求娘娘念在慕姑娘病著,只教訓奴婢就是了。”涵妃笑了一聲,說:“好個忠心的丫頭,你且放心,你們兩個,一個也不了。”存心想令如霜驚懼求饒,指了指殊兒,說:“先打這丫頭。給我著實打。”廷杖分為兩種,所謂的“用心打”或者還有活路,所謂的“著實打”就是打死算完。行刑的作最是麻利,立刻將殊兒按倒在地,拿麻核桃塞住了,高高舉起了廷杖,十用力“篤”一聲悶響重重擊下,殊兒痛得滿頭大汗,嗚嗚哀哭,如霜被押在一側,恍若未見。

只聽監刑的太監唱著計數:“一杖……兩杖……三杖……”方數到第五杖,殊兒已經痛得昏闕過去,再無聲息。涵妃見如霜臉上波瀾不興,暗自咤異,猶以為被嚇傻了。將臉一揚,們便上前來按倒了如霜,待要將麻核桃塞口中,本能樣將臉一側,滿臉厭憎之。涵妃心里這才覺得痛快了些,微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怕。”

如霜并不言語,目輕慢傲然,徑直后。涵妃猶不自知,正再說話,側的宮已經紛紛跪了下去。涵妃心中一沉,驀然回首,果然,但見明黃九龍輅傘迎風吹揚,皇帝負手而立,趙有智隨侍,金壁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后,連綿十數步,警靜無聲。這麼些人,竟悄悄的沒有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

事出倉促,涵妃只得行禮見駕:“臣妾請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冷笑:“萬福?朕的人還沒被生生你打死,可真算是萬福。”

趙有智連使眼,早有人搶上去扶了如霜起來。皇帝見發鬢微松,神冷漠,雖瞧不出什麼傷來,足旁卻有個殊兒已經昏死在杖下,自己如若遲來一步,后果堪虞。心中不由一凜,眉頭微微皺起:“好生養著,又出來作甚?”如霜輕輕抿一抿,依舊是那種冷漠神:“不是你我出來逛逛?”

語氣極是輕薄無禮,亦不是前奏對該有的口氣。皇帝正在氣頭上,心下大怒,轉臉看到涵妃,目冰利寒冷。

涵妃既驚且懼,萬萬想不到為了一個宮,皇帝竟會如此怒。心下害怕,語中已帶了哭音:“皇上,此宮無禮在先,臣妾才依宮規教訓,皇上明察。臣妾雖然無知,亦不過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長眸微睞,俊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祖宗家法?你還有膽量抬出祖宗家法來朕,什麼祖宗家法,任由你們算計了朕,難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頓斂,已經驟然發作,語氣森冷嚴厲:“立時送涵妃回京。長寧宮定是不樂意住了,日后就在萬佛堂跟著太妃們好生修煉修煉品。沒有朕的旨意,不許邁出儀門半步。誰要是前去探,只準進,不準出,就在里頭陪一輩子才好。”

萬佛堂原是宮中太妃們吃齋念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燈古佛,涵妃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震怒如斯,頓時花,全簌簌發抖。趙有智躬低語相勸:“萬歲爺,涵妃娘娘行事縱有不妥,還請皇上瞧在皇長子的份上……”皇帝冷笑一聲:“這樣狠毒的人,哪里配作母親,沒得帶壞朕的皇子。趁早關在萬佛堂里,讓好生懺一懺的罪孽。”氣猶未消,補上一句:“皇長子亦不準前去。”

涵妃掩面“哇”一聲哭出聲來,皇帝素來最厭惡人哭泣,轉開了臉凝如霜,但見迷離,視著遠煙波淡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畔的這些紛雜話語,仿佛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了,依舊起駕回去。“方晏安”為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為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制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為“朝”之地。皇帝素居于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于是又被稱為靜虛室——此方是正經殿。靜虛室雖稱為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為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只揮一揮手,宮瞬間悄無聲息退得干干凈凈。

窗下本有榻,如霜此時仿佛累了,微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不顧皇帝在側,似是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制。殿中錯金大鼎里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殿宇深。紫檀錦紅海棠的榻,如霜伏在那里,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著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貢紗,朦朧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盈人映在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面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的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后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只怕已經被打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角微抿,終于開口:“活該。”皇帝目如炬,直直的,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是華妃的人,今日從中有意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的不愿再說話,被皇帝目視著,方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全部宮人臣。上苑行宮里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醒了駕去給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為皇帝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并無的面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半分委屈。”

委屈?在心中冷笑,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覺,仿佛下樓一步踏空,心里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的異樣,問:“怎麼了?”

幾乎制不住那氣的翻滾,一張口就仿佛會有箭凄厲的噴出。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咽下中的腥甜,維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的寡言語,手指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的說:“看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著吧。”

退了下去,本來住靜虛室后的廊房,退出殿后穿過長廊即是,就這麼幾十步路,出了一冷汗,幾乎是掙扎著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顆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的掙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于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檐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的落著,遠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著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的傳來,聽在耳里,仿佛是荒郊古寺般的靜謐。有些虛的伏在床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還不能死,萬里遙迢的未來,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絕對不能死。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只怕已經拖到積余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視自己為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們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責了皇長子的生母涵妃,將其遣回宮中幽閉,只怕會有更多的人,將視作妖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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