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六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妖孽!

華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向地上摜去,手已經高高舉起,忽然又慢慢的放了下來。若無其事的端著茶碗,怔怔出了會神,終于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喚自己的:“阿息。”

阿息躬向前:“娘娘。”

人預備,我去送一送涵妃。”華妃的聲調平靜如水:“畢竟是這麼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的退下去安排,華妃換過了裳,向窗外,但見暮四起,雨氣蒼茫,上苑無數樓臺,盡融迷濛的煙水間。

涵妃行裝已經收拾畢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不外箱籠,因為事出倉促,所居“云容水態”殿中一片愁云慘霧,宮臉上皆帶了戚容。華妃見涵妃臉上猶有淚痕,也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道:“皇上只是一時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過得兩天皇上氣消了,看在皇長子的面子上,自會再接妹妹回來。”

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了一禮:“多謝姐姐吉言。”華妃仿佛十分傷,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從皇貴妃薨后,只剩了咱們姐兒三個,晴妃病那樣,前天宮里遣人來,說是十分不好,只怕要到六月里才不妨事。我當時聽了,心里就難過得什麼似的。原先咱們在府里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該是多麼熱鬧。”涵妃冷笑道:“姐姐這話說錯了,這宮里哪一日不熱鬧了?依我看,此時就熱鬧著呢,有人來看熱鬧,更有人來湊熱鬧。”

華妃只裝作不懂,笑道:“妹妹說話越發有機鋒了,此去萬佛堂跟著太妃多多參悟,必定大有結果。”

涵妃大怒,轉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個俗人,沒有慧,怕是參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來聰慧,做事更是明白,怕只怕姐姐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麼些年來苦心經營,反倒為人做了嫁裳。”

華妃抿一笑,轉開話題:“妹妹去了萬佛堂,若是缺了什麼,吃的穿的,盡管人來問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謝你來看我,我不會跟姐姐客氣的。”

華妃為三妃之首,涵妃依禮送出垂花門,華妃十分客氣的道:“不必送了,就要了,原應該我送你才是。”涵妃道:“多謝姐姐素日的照拂。”宮本來都隨在遠,不過是阿息扶著華妃的手,涵妃面帶微笑,忽爾悄聲道:“我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有福才得重見姐姐金面,也請姐姐千萬多加保重。只是那妖孽是皇貴妃的嫡親妹子,姐姐看著,難道心里不覺得害怕麼?”

華妃心中一跳,口道:“本宮為什麼要怕?”

涵妃笑道:“姐姐說的是,姐姐如今是后宮主事,或許明年皇上就會晉封姐姐為貴妃,皇后之位指日可。姐姐怕什麼,姐姐什麼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宮中,華妃才覺得手心里冰涼全是冷汗,心神不寧,坐下之后,捧著一盞茶,沉不語。阿息連喚了數聲“娘娘”,才抬起眼來:“阿息,涵妃那句話,你也聽見了,你說,是什麼意思?”

阿息神恭謹的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麼意思,都是在信口開河。殊兒那妮子沉不住氣,壞了娘娘的大事,反倒陷娘娘于危局。涵妃此去,于娘娘有利有弊,所謂利,涵妃不除,他日終究是娘娘的絆腳石。所謂弊,是涵妃急躁,可以用作卒子,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的是,娘娘該好生打起神來,應對那位慕姑娘。”

華妃出了會神,才道:“不怪殊兒,是我們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來在男上看得極淡,皇貴妃在時,皇上待雖好,亦不過爾爾。怎麼這個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經此一事,已經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長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顧面,娘娘可要早作打算。”華妃長長嘆了口氣:“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沒想到反倒弄巧拙,涵妃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來——不病也不中用,宮中連個可掣肘的人都沒有,難道真要由著去翻天了。”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聲音極輕:“皇上睿智英明,從不耽于,以皇貴妃與皇上的份,萬歲爺尚能下得決斷,一介罪臣孤,又能翻起什麼大浪來?即使皇上眼下為那妖孽所,那也不過是一時。”

華妃凝片刻,緩緩頷首。

因皇帝的口諭是即刻,雖天已晚,亦不可耽擱。涵妃的鸞轎出了上苑,扈從簇擁行至西門已是酉時,城門已閉。城守不敢擅啟,只得一層層稟報上去,待報至豫親王行轅時,已經是戌時三刻過了。豫親王總領蹕警事宜,每日必親自巡看駐防,此時方從行苑駐防大營中回來,聽說涵妃奉諭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問:“為什麼?”

前來稟報的人自然不知,豫親王行事最是縝,想了一想,命人去喚了當值的宮殿監來。因他兼領務大臣,正是宮殿監的頂頭上司。當值的不敢瞞,源源本本的講了事的始未。豫親王不的聽了,當下并未說什麼。

因駐蹕行苑,所以并沒有所謂“大朝”,但豫親王所轄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宮見駕,這日照例遞牌子請見,豫親王便隨小太監麗正門,方轉過落花橋,徑旁遍植槐樹,槐花初放,綠蔭如云,花香似。但見十數名青小監執了鉤鐮提籃之,正扶了梯子采摘槐花。領頭摘花的正是“方晏安”的吳升,見著豫親王,忙滿臉堆笑打了個千兒:“王爺鈞安。”豫親王便問:“這是在做什麼?”

吳升陪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餅,嫌膳房弄得不新鮮,慕姑娘命咱們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親王見籃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氣馥郁,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經摘了這些,還不夠麼?”吳升道:“王爺不曉得,這些哪里夠使——這些槐花,只取半開極者,有一些兒黑點黃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揀得干凈了,方甑蒸之,滴取其,用干凈雪綃紗濾過,澄,并不摻半滴水,只用這槐和了面做餅。您說說,這得多槐花才夠?只怕行宮里這幾千株槐樹,不住這一蒸。真難為慕姑娘,這樣繁巧的法子,可是怎麼想出來的。”

豫親王隨口道:“這樣的食譜方子,只有窮奢極的河工上才想得出來。慕中平外放做過多年的河督,既是慕中平的侄兒,知道也并不稀奇。”

吳升陪笑道:“王爺說的是。”

豫親王轉臉對引路的小太監說:“走吧。”

至方晏安殿外,趙有智已經親自迎了上來,笑施禮道:“給王爺請安,適才萬歲爺還在惦記,說今年新貢的雪山銀芽極好,要賞給王爺嘗嘗。”豫親王心中有事,隨口答應著,便徑直往東走。趙有智卻并不像往日那樣轉去通報,反倒上前一步,躬了聲:“王爺。”

豫親王這才悟過來,著他問:“怎麼?華妃娘娘的駕在里頭?”

皇帝并不好,中宮雖虛,后宮中亦不過封敕四妃。皇貴妃慕氏已薨,所余華、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宮中,并未隨扈來上苑,所以豫親王以為是華妃在,有所不便。

趙有智笑嘻嘻的答:“今日新貢的雪山銀芽呈上來,慕姑娘一時有興致親自開了茶,這會兒烹茶給萬歲爺嘗呢,皇上正高興,說烹茶是雅事,不許人圍著,說是沒得熏壞了茶,命奴婢們都退下來了。請王爺到直房里略坐一坐,等萬歲爺喝完這盞茶,奴婢馬上替王爺去回奏。”

豫親王想了一想,隨他進了直房。趙有智最是殷小意,親自拂拭了椅子,服侍豫親王坐下,又親自捧上茶來。笑著說:“王爺素來是品茶的高手,奴婢這里雖沒有好茶,也不敢拿旁的來敷衍王爺。這個雖不是什麼名茶,倒是今年谷雨前摘的,請王爺嘗個新鮮罷了。”

豫親王一掀碗蓋,只覺得清香撲鼻,其香雅逸,竟不在雪山銀芽之下。他心不在焉,隨口夸了句好,便問:“下月便是萬壽節了,皇上的意思,是在上苑過節,還是回宮去?”

趙有智滿臉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測圣意,不過……”說到這里,停了片刻,躊躇道:“以奴婢的愚見,或許皇上會留在上苑過萬壽節。”豫親王拿左手兩只手指轉著碗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趙有智笑道:“奴婢也是聽皇上那日隨口對慕姑娘說,萬歲爺說,回了宮規矩多,可沒眼下這樣自在了。”

豫親王正等著他這句話,抬起頭來,目炯炯的著他:“罪臣之,依祖訓是不能冊妃的。”

趙有智道:“王爺說的是,可是在景宗爺手里有過特例的,景宗爺的皇五子康親王,便是罪臣逸的兒所出。景宗爺有過特諭,因誕育皇子冊其為福妃。”

豫親王眉頭微微一皺,皇帝年輕,涵妃所出皇長子今年不過三歲,晴妃曾經誕過一子,但未及滿月旋又夭折,華妃并無所出。皇長子年,看不出資質如何,將來儲位大勢還很難言定。趙有智見他神莫測,亦不多說,提起那和闐白玉如意壺,替豫親王續水,隨口道:“這雖是祖宗例,可最要的一點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為特例。依奴婢想,只怕旁人不一定有那個福分,能夠誕育皇子。”

豫親王著趙有智,但見他低眉順目,神極是恭謹,心中忽然掠過一難以言喻的嫌惡。將茶碗輕輕一推,說道:“四哥其實是個至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會罔顧一切。誰要是敢背著他玩花樣,只怕不是掉腦袋那樣便宜。”趙有智神依舊恭謹,只說:“王爺教訓的是。”

豫親王幾乎是無聲的嘆了口氣。他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已經綿綿的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被凍住了。惜薪司的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兩只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宮就像冰窖一樣,他穿了那樣多的服,可是依舊冷得只呵白氣。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已經起不來床,服侍母妃的宮們都躲了懶,只剩了七歲的他陪在母親床前。母妃有時昏沉沉睡著,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的問:“是下雪了麼?”

母妃說的是舍鶻語,在這闔宮里,亦不過只有一個七歲的他可以聽得懂。他捧住母親的手,用舍鶻語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娘。”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只余了一種灰暗的憔悴之,曾經有珠流轉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囈語般喃喃道:“若是在咱們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的外婆就會奴隸們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得到。”他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反倒笑起來:“阿娘想吃,灤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輕輕搖一搖頭,說:“我并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為什麼這樣說。宮中上下皆是一雙勢利眼睛,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里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母妃出手,他的臉。母妃的手心是滾燙的,仿佛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臉上。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別難過了,是阿娘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剎那有淚洶涌的涌出,他并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抑的憤怒。他霍然立起,大聲道:“阿娘!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不待母妃再說什麼,便奪門而出。

無數雪花漫天漫地卷上來,北風呼嘯著拍在臉上,像是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在臉上。他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墻仿佛連綿亙靜的山脈,永遠也不到盡頭。他聽得到雪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的跳著,聽得到自己嘎的呼吸。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去膳房,他要給母親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當今天子的兒子。母妃病得如斯,他不能連想吃一碗酪也辦不到。

正和門、經泰門、永福門……一重重的琉璃宮闕被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甩在后面,突然腳下一,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剎那椎心刺骨,他半晌掙扎爬不起來。雜沓的步聲漸行漸近,忽然聽到“哧”得一笑。

他抬起頭來,在高高的步輦之上是皇二子定溏。一貂裘,風兜上濃的貂,將他一張圓圓的臉遮去了大半。定溏看到他全雪水狼籍的模樣,樂得前俯后仰,拍手大笑:“舍鶻小雜碎,摔得真是,四腳朝天去,像只小烏。”

他腦中轟得一響,滿腔的熱似乎頓時涌腦中,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撲上去拼盡全的力氣,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定溏猝不防及,竟然被他從步輦上拖了下來,頓時摔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們搶上來可是拉不開他們,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兩個人翻滾在雪泥里,他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定溏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定溏本來比他大上好幾歲,可是他不知從哪里生出來的蠻力,就是不肯撒手。定溏著了慌,口中又哭又罵又:“你這個舍鶻雜碎,快放開我,我母后殺了你!殺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過枯謝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他讓這心里的怒火燒得雙眼紅,他騎在定溏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頓時不過氣來。們也慌了手腳,拉不他的手,只得去掰他的手指。他死命的不肯放手,定溏漸漸雙眼翻白,們著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聽“啪”一聲,他的右手食指頓時被巨痛襲去了知覺,他痛得幾乎昏闕過去,們終于將他拖開了,扶起定溏。

食指綿綿的垂下,他從未那樣痛過,手指的疼痛漸漸泛心間,都忙著檢視定溏有無傷,他跌在雪水中,并無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了出來,順著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綻開的一朵朵嫣紅。他不要哭,他絕不要哭,哪怕今日他們打折了他的雙手,他亦不要哭。母妃說過,在回坦草原上,舍鶻的兒郎從來都流不流淚。他拼命的抬起臉,天上無數雪花紛紛向他眼中跌落下來,每一朵潔白晶瑩都像是母親溫的眼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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