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八章 同來月人何在

“王爺。”

趙有智恭敬的一聲低喚,將他從悠遠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豫親王抬起眼來,趙有智道:“皇上傳王爺進去。”

這“方晏安”他每日必來,一路烏亮如鏡的金磚地走得了,廊外白玉欄下剛換上一溜景泰藍大缸栽的石榴樹,綠油油的葉子襯著百千點殷紅花骨朵,如潑似濺。花雖還未開,已經讓人覺得那明烈如火,艷碎似綢,幾乎在視線里一就要燃起來。方過靜虛室的門檻,已經聽到皇帝的聲音:“老七,你來的正好,有好茶喝。”

他規規矩矩行了見駕的禮,方才道:“謝皇兄賞賜。”

立刻有宮人捧了一盞茶來,接過去理應還要謝賞,皇帝已經住了:“別鬧那些虛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樣,移過凳子讓他坐下來,皇帝素來畏熱,才四月里,已經換了夾紗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閑適的樣子:“你嘗嘗這茶,是收了花上的水烹的,倒是別有一番風雅。”

豫親王只得嘗了一口,頭微微一低,忽然瞧見皇帝手旁的矮幾上,隨便撂著一把子用的紈扇,白玉扇柄下垂著數寸長的杏流蘇,極是醒目。還未過端節,天氣亦未到用扇的時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子,既便是在冬日里,手上總是執著一柄紈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雙面刺繡著蘭花蝴蝶,繡功巧細致,那只淡黃蝶便似振翅飛去般。花樣底下空白卻突兀有道紅痕,既非蝶亦非花,亦不對——豫親王瞧那樣子不像是繡出來的,忽然悟過來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面的時候不經意蹭落在上頭,耳廓忽然一熱,那茶在齒間一轉就吞下去了,本辨不出什麼滋味。

他來自然是有事,先揀要的回奏:“陳的折子遞上來了,果然話說得不中聽,但軍餉素來大半還得著力在肆、鈞兩州。河工的虧空還有一百八十萬兩,再得一兩個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萬兩銀子給他。另外工部請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從橫水采石,這麼一來工費運費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錢,就沒旁的事?”

豫親王見他心境甚好,于是也笑了:“還有一樁事雖不是要錢,倒是要人,賀戩總制王鼎之丁憂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親王的人,賀戩總制督賀、戩兩州,富庶天下。皇帝目,他是一種沉著的子,瞧不出喜怒。豫親王正待要說話,一抬頭忽然哽在了那里,半晌作不得聲。皇帝這才覺得不對,回過頭去,因為地上悉鋪厚毯,走路又輕,紗銀閃福字緞長卻是波瀾不興,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玉玲瓏都寂然無聲。這樣蓮步姍姍,唯有出富貴巨家的閨秀自調教得。皇帝不由問:“你出來做甚麼?”豫親王早已經垂下眼去,倉促間只思忖仍是宮人妝束,倒不必起立見禮——事實上亦無親王見妃嬪的禮儀。

如霜亦并不答話,拿了案幾上的扇子轉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慢著,七弟不是外人,去見過豫親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終于移向豫親王,便襝衽施禮,依舊不發一言,不顧豫親王正遲疑要不要還禮,亦不顧理應先向皇帝請退,轉就自顧自去了。

因為避嫌,豫親王一直不便正視。待見迤邐曳地的角在屏風后一轉,終于不見了,方才微松了口氣,抬起頭來,卻恰好正瞧見皇帝角一縷笑意:“這種子,朕也拿沒轍。”

豫親王欠了欠,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稟奏,宮中還是天佑十年的時候大修過,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得厲害,好比擷安殿、長寧宮,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請居于殿中的娘娘們先挪到別。”

話說得突兀,皇帝卻聽懂了,這話是豫親王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他在震怒之下將涵妃逐去萬佛堂,豫親王大約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這麼一著。其實亦是一種變相的婉轉相勸,雖然沒有明詔廢妃,但宮闈中出了這種事,總不算佳話。他眼下這樣一說,到時便可以名正言順的說,是因為修整長寧宮而將涵妃挪出,待過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舊將涵妃接回長寧宮去,息事寧人。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一不如一靜,況且六月里就要上東華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親王道:“皇兄,涵妃并沒有犯大錯,旁的不看,皇兄就當心疼皇長子。”

皇帝索將話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勸我。當年父皇妃嬪有數十人,每日里明爭暗斗,生出多事來?連累咱們兩個小時候得齷齪氣還不夠麼?朕是不讓朕的兒子們再過那種日子,所以朕后宮中只有那幾個人,可就這麼幾個人,還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讓朕過。平日里們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方才給個教訓,亦是為了好,由得張狂下去,沒得帶壞了朕的皇子。”

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可見沒了挽回的余地,豫親王心里的憂不由從臉上出來,這種話只能由他來講,因為太后已崩,皇帝與同母胞弟敬親王早就勢水火。親支近貴中,再沒有旁人能置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稱謂:“四哥,涵妃是過金冊的,且是皇長子的生母。”

過冊封的妃嬪,為了杖責一個宮被貶黜,不符禮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語氣里有著難以言喻的惆悵:“你不明白。”

豫親王默然無聲,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里下著極大的雨,已經是近四更時分,門上突然通報說宮里來了人,立等要見。他與皇帝極為親近,領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過的。于是一邊起穿,一邊命宮里差來的人先進來。來人亦不是外人,是總管太監趙有智最得意的一個徒弟程遠,雖然不過十六七歲,還沒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外頭雨勢實在太大,程遠下了油,里頭的裳亦濡了大半,燈下照見臉上凍得青一塊白一塊,氣十分不好,先行了禮,只說:“趙師傅請王爺務必進宮一趟。”

豫親王原以為他是來傳旨的,聽得這麼一句,方覺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趙有智如此遣人來,必定是皇帝那里有事。心下一沉,再不遲疑,立刻換好了裳,隨程遠進宮去。

雨潑天潑地的下著,轎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幾回掀起轎簾來看,只見轎前高挑的一對羊角燈,在黑雨夜中發出朦朧的兩團暈,照得那急雨如箭,白刷刷落著。待在宮門前下了轎子,雨仍沒有半分減小的意思,豫親王是早賞過騎馬的,可是下這樣大的雨,又是在半夜里,如果一騎直,只怕會驚擾得六宮不寧。趙有智卻早有安排,兩個早侯在那里,一見面就行禮:“委屈王爺先上車。”

車是宮人們日常往來用的大車,豫親王便坐了進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許久車子才停下來,帷幕一掀,只覺得眼前一亮,是一盞巧的鎏金琉璃燈,替他照亮了腳下,但見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無數水泡泛起,便如銚中水沸一般。豫親王識得挑燈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默不作聲扶了他下車,早有人張傘相侯,豫親王抬頭四顧,只見檐角高飛,峻墻宏偉,這才認出是在承平門前。

走到城樓底下,才見著趙有智,先行了禮,因為冷,聲音都有幾分發僵:“王爺,奴婢自作主張請了您來,請王爺恕罪。”豫親王道:“這樣的客套話不必說了,皇上呢?”

趙有智的臉更加難看了:“在城樓上。”

豫親王怔了一怔,問:“出了什麼事?”

“皇貴妃薨了。”

四面風燈圍著,樓中極是明亮,照見豫親王的臉微微一,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滿門被查抄下獄,因為慕妃懷六甲,所以一直瞞著慕家的消息。趙有智苦笑道:“王爺,您想想,這種事怎麼瞞得住。一個小宮說走了,貴妃娘娘當時一口氣上不來,人就發昏死過去了。等傳了醫和穩婆進來,已經了大紅,從申末拖到亥時,貴妃娘娘和皇子都沒能保住。”

風燈明暗,豫親王臉上神亦是莫測,趙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駕回正清殿,雨下得這麼大,王爺,總得想點法子。”

豫親王略一沉,便對他說:“有沒有油,找兩件來,再要一盞不怕雨的燈。”

“有,有,都有。”趙有智一迭聲的答,早有去取了來,服侍豫親王穿上油,豫親王接了那盞燈在手里,吩咐道:“我獨自上去,你們都不必跟著。”

趙有智早料定他會如此囑咐,于是只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遵命。”

一上城樓,狂風挾著雨打在上微微生疼,無數水順著油風帽的隙直灌進來,城樓上栲栳大的數盞燈早就雨水澆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聞風雨一片唰唰聲,吹得人搖搖墜。豫親王往前走了數十步,方見著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風帽早吹得在肩頭,雨水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淌,豫親王見了這形,只得了聲:“四哥”,搶上去將油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順從,任由他擺布,瞧了他許久,方才問:“你怎麼來了?”

豫親王道:“雨下得這麼大,天氣又冷,皇上先起駕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冷淡,回頭城樓外風雨加的漆黑夜,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這里,我說過什麼話?”豫親王只得道:“怎麼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著四哥,無論四哥做什麼,我都是要跟著四哥的。”

皇帝抬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麼神:“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的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麼,我都要一樣樣的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是憑什麼朕就什麼也留不住?”

“四哥。”豫親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雨侵著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福薄,是我。自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個定湛。可是母妃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的親生母親,為什麼連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這麼多年來,這二十余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凄涼:“只有,從來只有明白——可是連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朱諭的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為。蹚著那麼多的人熱,踩著那麼多人的尸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可是什麼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的喚了一聲:“你要是心里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著下頜淌著,滴落在他早已的明黃氅上。他的聲音著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麼,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著的雙眼里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著猙獰的絕,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制的發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邊的慕氏孤,倒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在了上。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著馬韁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著韁繩,讓馬兒走得又穩又快。親王儀仗極是宣赫,一對對的前導、親衛、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方回過神來,只見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該到自己的賜邸了。

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

先皇時候,諸皇子向來在上苑附近皆有賜邸,睿親王的‘邇園’便是其中最為宏麗的一座,不僅遠超過諸皇子的賜邸,比起賜太子居的“明苑”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睿親王好奢華,多年經營,這一園林更是致華到了極點,雖然比不得上苑的宏偉壯麗,可是樓臺亭榭不勝收,遍植奇花異草無數,幾乎園中每一寸土都價等黃金。

此時天氣漸熱,睿親王與幾位相與的貴胄子弟,在園中知月湖畔的“云天勝境”品評新樂,正對著一湖新荷綠,風涼似玉,人歌如珠,正是說不盡的風旖旎。聽仆從奏報豫親王來拜訪,睿親王不由眉頭輕挑,角微蘊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請進來。”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唱到夢字,聲音已經極低,如夢似幻,舞姿極,便如隨風之柳,在漫天花雨間低迥而下,隨著余音裊裊,旋得定了,臂間輕縷緩紗如云,紛揚鋪展開去,終于鋪一朵極艷的花朵,盛放在紅氆氌上。盈盈一張秀臉,便如花中之蕊,襯得一雙明眸善睞,目流轉,顧盼之間,好幾人已經喝起彩來。

豫親王一路進來,只見到這般竹歌吹,脂香艷,睿親王興致攜了他的手:“你難得來一趟,來來,來聽聽錦歸的新曲,‘錦歸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簫,緋之琴。’并稱‘長京四絕’,今日本王府中已有雙絕,絕不能錯過。來人啊,他們將梅花樹底下埋的那壇好酒取出來,今日咱們哥倆不醉不歸。”

豫親王微微一笑:“六哥盛,卻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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