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九章 若非群玉山頭見

豫親王的酒量極好,睿親王府埋在梅花樹底下那壇鈞州陳釀,喝去了十之五六,依舊看不出半分醉意來。酒宴對著一池新荷,涼風徐徐,醺然醉。睿親王漫口與豫親王談些風月之事,議論誰家王公調教的歌伎,誰家的弦班子,豫親王素來在這上頭是不留心的,聽他漫無邊際的講著,不過偶然搭話。

睿親王打量了豫親王兩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來替你做個吧。”豫親王正巧一杯酒,聞言差些被嗆住,連聲大咳,半晌才緩過氣來。睿親王大笑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一聽到這個就立時了方寸。”

“六哥說笑了。”豫親王著一湖葉如卷的新荷,時值黃昏,半天綺霞如潑,映在碧水綠荷之上,便如飛金點翠,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實在沒有那種心境。”

睿親王點頭道:“你也是忙——不過家里沒個人,總不個家的樣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沒了下落。”

一說就說到心里的痛上去,豫親王的臉有幾分郁郁,睿親王忽然興致起來:“京里王公大臣,合適的兒家并不,只要你相中了誰,我保管去替你說和。”

“六哥。”語氣間已經有了蕭冷的意味:“我來是有事想說與六哥知曉。”

睿親王揮一揮手,閣中歌伎諸人瞬時退得干干凈凈,豫親王端起杯來,忽然喟嘆:“六哥,咱們兩個人,總有四五年未在一塊喝酒了吧。”睿親王眉頭不覺微向上挑起,一雙深遂的眸中幾乎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旋即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飲,還是豫親王征舍鶻歸來,太子作東,邀了幾位皇子替他洗塵,如今世事更迭,那種形卻是再也不會有了。

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們雖是手足,但同父異母,在宮中自更是并不親,但那些風華正茂的時,總是同時鐫刻在記憶中,為一抹朦朧的暈彩,仿佛月下卷起風荷的輕盈,帶著清涼芬芳的水汽,剎那間浸潤無聲。但這溫亦如月華易散,隔著數載,那些過往終于在歲月猙獰中漸漸分崩離析,往事的陳渣泛滓,大浪淘盡,只余了尖利無奪的碎屑,終涸銅墻鐵壁般的堅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浴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輝清冷,出青白的玉,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影仿佛輕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銀粼粼的湖面上,將湖割裂無數細小的水銀,瞬息萬變,流淌不定。

睿親王眼中仿佛映這萬點細碎的銀,愈加變幻莫測,聲音已如常般慵懶散漫:“你適才說有事說與我聽,卻是何事?”

豫親王手指挲著酒杯,上好的和闐白玉,膩如羊脂手生溫,杯中酒約帶著芬冽的香氣。他的聲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霧靄,猶帶著水意的清潤:“慕氏有一種家傳的釀酒法,稱為‘釀’,六哥可還記得?”

那酒據說是以尋咫花釀,口極醇,一旦,卻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從間一路直剖腸。慕氏百年富貴,于饌飲之道,家釀獨家制,頗有聲名,歷年常窖百壇,藩王百平日多得贈饗。睿親王淺啜一口酒,道:“自然記得,慕氏釀之法據說傳子不傳,如今慕氏絕后,這釀日后估計是喝不到了。”

豫親王淡淡的道:“慕允還活著,已經逃屺爾戊境。”天家皇子最講究修為,睿親王自得皇父調教,更是氣質沉著,雖然十分意外,但并未顯出驚異之,只是若有所思的道:“定蘭關雄奇高險,號稱天下第一,城墻皆逾十丈,除是飛鳥,無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應,殺死解差后逃離。接應他的人,一路護衛,在供州被東營的人發覺行蹤,攔截手,六死三傷,此三人傷雖重,但不待問口供,立時嚙毒自盡。這些人,全是心訓練的死士。供州的諜報是初六日傳來,初七日又接獲一封,東營在豎河與其手,這次對方死了五個,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中三箭,猶伏騎二十余里,引開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手,東營調了伏州的重兵圍剿,竟無一次功。對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隨慕允行至定蘭關前的,不過三人。此四人一路換騎急馳至定蘭關前,慕允換裝假扮諜差,以金牌令箭賺開城門,越關而去。那三人引開追兵,在羅山石陣間與東營對峙了一天兩夜,最后連箭都了,投石以抗。等東營終于殺上山去,原來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脈,一劍下去,那稠得就像這杯中的酒一般,順著劍鋒緩緩腐蝕劍。”豫親王不不慢的道:“若非對方謀逆大罪,我倒還真佩服這些死士。”

睿親王像是被那淋淋的場面所影響,微皺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親王無聲的了口氣:“以二十五條命換得那慕允逃,只不知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統兵,兵法要盡在一門,屺爾戊為患天朝邊界多年,慕允逃其境,若與其勾結,終有一日會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親王輕描淡寫的道:“既然連七弟一手調教出的東營銳都攔不住此人,此人大約是命不該絕。”

豫親王淡然一笑,反問:“難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親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經心手執壺,揚聲喚人:“來呀,酒冷了,重新溫過,換大杯來,今日我要與七弟痛飲一回。”

豫親王起道:“謝六哥的好酒,愚弟不勝酒力,已經醉了。唯有改日再領六哥所賜,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還有些雜事,要先向六哥請退。”

睿親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親王回轉水閣中后,摒退眾人,自己提了壺,將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飲盡,過了良久,方才似自言自語:“老七這招敲山震虎,所為何意?”

孟行之悄沒聲息,落足無聲的從那架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的紫紗屏后踱出來,說道:“王爺這‘敲山震虎’四字說得極妙,依在下淺見,這豫親王所來就是為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爺派人救了慕允,所以源源本本將事講與王爺聽,意思是,他已經知曉了王爺的舉止,警告王爺不得輕舉妄。”

睿親王沉不語,孟行之卻道:“在下要恭喜王爺。”睿親王目,孟行之道:“豫親王意在震懾王爺,好令王爺有所收斂。他既忽然有此舉,便說明王爺那招殺著,可算走對了。”睿親王道:“此人對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顧忌,所以才來警告我,看來他應該也知道那招殺著,是出于我的布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殺著之所以為之殺著,便是明知是柄鋒利無比的利刃,對方卻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以相迎。”他聲音極輕,卻字字耳:“王爺,終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重,月越發分明,清華如水,沐人冠如披霜被雪。睿親王飲多了,覺得酒意突沉。玉欄桿外是一圍芍藥,人間四月芳菲盡,欄外的花已經開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風吹拂,正好落在他袖間,他手拈了起來。總是簪芍藥,有一種芍藥花“金線銀雪”,潔白花瓣上撒著金,簪在堆烏砌云般的發間,極是艷。

“六哥。”便是如此稱呼他,臉上幾乎沒了半,只道:“我去。”極輕的兩個字,從中吐出,卻似有千鈞重,剎那間得他幾乎連氣都不過來。本能的側過臉去,只見蟬翼鬢側一朵芍藥,怒放似曾經的笑

那一句那樣殘忍,卻不得不問:“你去?你知道將來是什麼?”

臉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為了六哥,我愿意。我知道毅親王邊,六哥一直沒有得力的人,如今他來求親,正是難逢的機會。”

還是十五歲的時候,不過十二歲,自己帶了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藥花會。束發,扮作是自己小廝的模樣,混出中門來,那一顆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馬,忽然伏鞍放聲大笑,自己又惱又怒,名,問:“臨月,你笑什麼?”策馬兜轉過來,離得那樣近,的就在耳下,呵氣如蘭,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悅耳:“六哥,原來你比我還害怕。”

他哼了一聲,轉開臉去,其實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嚴,自己雖對慕大鈞執弟子禮,畢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紕,慕大鈞并不會過份責罰自己,可是只怕父親嚴飭。半大的年,這種話不愿對人明言,只是板著一張臉,做出一種老的樣子,說:“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臨月扮個鬼臉,眉目間猶有稚氣未,已經約可以看出的風華,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口說:“你可不能再笑了。”一雙長睫似蝶翼般忽閃忽閃,問:“為什麼呀?”他說:“你一笑,人家就會看出你是個孩子。”說:“那我不笑了。”一語未了,又不住盈盈一笑,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無限俏。他無可奈何,只得板著面孔說:“人家若是看出你是個孩子,會連累我的,我可不帶你去了。”說著作勢舉手策馬揚鞭,急急抓住他袖,連聲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涌,人山人海,趕會的、燒香的、賣香表的、賣吃食的、雇轎的、趕驢的……鬧轟轟就如同炸鍋一樣,一雙眸子明若點漆,新奇的顧盼不己。他怕與被人散,再三叮囑拉著自己的袖,他們進寺去,出了一大汗。殿中人更多,金寶像尊嚴,無數的人匍匐下去,虔誠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積如山,烈焰焚焚,騰起無數香煙,熏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隔著香火繚繞,好奇的問:“六哥,他們都在求什麼?”

他其實也不知道,隨口答:“求財求福,總是求他們沒有的東西吧。”

的眼睛那樣亮,仿佛有星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麼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還有哥哥們,還有你。”

將自己與的親人們并提,心中涌起一種異樣的,口中卻說:“若是我不帶你來,你準不會說得這樣好聽。”對道:“咱們去看芍藥。”

大明寺的芍藥久負盛名,歷年的芍藥花會,更是西長京一盛。通城的人不過借看花之名,到寺中游玩,其實是趕廟會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藥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讀過幾卷書、一心附庸風雅的富沽之流。他們徑往寺后去,一路行去,游人果然漸稀,誰知到了芍藥圃外,卻被寺中的和尚給攔住了。言道是城中首富陸家的眷今日前來賞花,故而摒盡一切閑雜人等。

定湛九歲即封親王,自皇父寵無比,十余年來,從來未嘗被人稱為“閑雜人等”,吃過這等閉門羹,見那幾個和尚臉勢利,神無比倨傲,心中頓時大惱。但轉念一想,這些和尚蠢頭蠢腦,如果起手來,自己雖不一定吃虧,可是也難護得臨月周全。何況自己與溜出來的,如果一旦真鬧起來,被人識破份,總不是好事。

慕臨月亦怕他生氣,輕輕扯扯他的袖,道:“六哥,咱們還是別闖了。”

隔著花墻上的檳榔眼,可見圃中花盛似海,如錦如繡。就此回去,可真讓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轉,當下便有了計較,順從的答應了一聲,同就走。走出了許遠,環顧左右,見無人注意,便道:“跟我來!”兩個人順著那墻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山房之后僻靜。這里已經是花圃盡頭,甚人來,墻外有一株極大的老榆樹,足有和抱,枝椏橫斜,綠葉如茵。他轉頭問慕臨月:“你會不會爬樹?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臨月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躍躍試:“可別小瞧了人,慕大將軍的兒,別說爬樹,一樣可以上戰場殺敵。”說著便卷起袖來,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籠著一只白玉釧,與玉皆白瑩無比,幾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釧。改了男裝,可忘了取這只釧子下來,此時捋起袖子才發覺。“哎呀”了一聲,說:“這還是外祖母給的,可別碎了它。”將釧子捋下來,掖了腰帶中。態輕盈靈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樹,坐在橫枝上,招手定湛:“六哥!”

定湛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樹上輕輕一蹬,右手已經拉住一樹枝,借力彈起,輕輕巧巧落在橫枝之上。慕臨月不由拍手好:“六哥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還要漂亮。”定湛豎起中指在邊,噓了一聲。慕臨月方覺自己忘,幸得并無人聽見。定湛先躍下墻頭,站穩了便向回張開雙臂,慕臨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許摔到我。”便如一只燕子般,從墻頭上翩然落下,誰知樹枝掛住了的帽子,一躍之下,在風中散開長發如瀑。雖膽大,從那樣高的墻頭上躍下,最后還是有害怕,不由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定湛只覺大力沖撞,卻抱住了不放手,往后連退數步,最后還是“咕咚”一聲抱著坐倒在芍藥叢中,只覺香滿懷,四周紅的、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得像堆錦刺繡,團團簇簇,無數的花與葉轟然涌上,將他們深陷在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絢爛奪目的里,只能看見近在咫尺的容,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藥,那樣清麗皎,發流如云。的呼吸香而甜,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眸子那樣晶瑩亮,就像最飽滿的兩丸黑水銀,極遠極高是湛藍的天,一朵云緩緩流過,的眼中也仿佛有了云意,泛著難以描述的朦朧,他竟然不知道應該放手,的頭發掃在臉上的,忍不住打了兩個極響的噴嚏。

這兩個噴嚏卻打壞了,立時便有人喝問:“什麼人在那里?”

兩個人本來就心虛,養尊優的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形。慕臨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頂你上墻,你先走。”蹲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頭,將頂上墻頭。慕臨月在墻頭上遠遠看見三四個僧人往這邊來,心下大急,連嚷:“六哥快走!”定湛萬忙中還俯折了兩大朵芍藥花,銜在口中,沖上前去,借勢在墻上連蹬兩步,躍上墻頭。兩個人順著那株大樹,一溜而下,定湛牽了的手,一路疾奔。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寺門,但見寺前人山人海,推攘不的人如涌,方才住腳,慕臨月被他拉著一路狂奔,到了此時只是大口大口氣,連腰都已經直不起來。定湛又累又氣又好笑,將兩朵芍藥手中,說:“就為這兩朵花,可真不值得。”見長發散,回頭見那幾名追趕出來的僧人仍在不斷四,心中一出袖中錦帕,道:“你快將頭發束好。”慕臨月接過錦帕去,將長發重新束好,拈著那兩朵花,嗅了嗅花蕊,悵然嘆了口氣:“這樣好看的花,竟然一點也不香,可見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麼干系?”慕臨月嫣然一笑,笑竟比指間的花更。定湛不敢再看,說:“走吧。”與出來尋著了馬,上馬回慕府去。

歸去已是黃昏時分,悄悄溜進二門,接應的丫頭近香早急得團團轉,見進來,忙忙攙住了,說:“夫人問了幾遍,都要瞞不住了。”臨月正走,忽想起一事來,腰帶,失聲道:“我的釧子不見了。”定湛本來已經走出好幾步開外了,聽見這樣說,轉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不要,我替你去尋。”

過了幾日,終于有機會見著,趁人不備告訴:“我親自去花圃尋了兩遍都沒找見,說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低聲答:“沒找到——也就罷了。”可是眼里有種小孩罕見的神,讓人覺得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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