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十章 會向瑤臺月下逢
是什麼時候,扯住他袖的小孩就長大了?
那一日他與慕元在后園里比試圃,遠遠見由近香陪著打橋上過,一襲鵝黃單衫,像二月柳上那最溫的一抹春,撞進眼簾時,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后與他相見的機會就幾乎已經沒有了,這樣偶然撞見,亦是規規矩矩行禮:“見過六哥。”
手里照例執著一柄水墨繪山水的白紈扇,遮去了大半面容,出鬢側斜簪的一朵芍藥,花瓣艷,在春風中微微抖,襯得一雙明眸依舊如記憶中靈剔,眼波盈盈一繞,仿佛春風乍起吹起無限漣漪。他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天地間涌起無盡心,盡融在這一雙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的飲得盡了,滿天月華如水,照見閣中自己影映在紅氆氌上,孤伶伶無限凄清。
他轉過臉去,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對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經忌憚那招殺著,本王索全他。”
孟行之道:“王爺亦不必急在一時,失了沉著反倒不好。”
他臉上仍是那種散漫慵懶的笑意:“咱們沉得住氣,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氣。”
皇帝的萬壽節是五月十五,因為還在守制,所以一切慶典從簡。饒是如此,還在四月里司禮監就已經大忙特忙,預備賜宴游治等諸項事宜,偌大的行宮之中,何領宴,何歌舞,何游幸,都要一一布置起來,直忙得人仰馬翻。誰知一進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東華京,去東華京過萬壽節。
因京中夏日暑熱,歷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東華京的行宮避暑,至初秋方回鑾西長京。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想是怕六月里路上褥熱,故而將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個月,這下該豫親王著急了,因為他統領駐蹕。此去東華京十來日路程,向來大駕走蹕道,宮眷則乘舟順著東江迤邐而下,文武百,衛營,這浩浩的數千扈從,一路上的驛館行宮,蹕路橋梁,各起坐,統統要勘察布置,還要安排蹕警。
“時間太倉促,只怕難以預備,臣弟請皇上三思。”前奏對的時候豫親王說道:“大駕總要萬安無虞。”
皇帝不知為何十分固執,他說:“朕騎馬走,這樣快些。”停了停又道:“宮眷們坐船,慢些無妨。”
豫親王遲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決。”
豫親王只得躬領旨,待得退出來后,立時便命人去尋程遠。程遠平日當差最是小意,見著他遠遠就行下禮去,口中道:“王爺萬安。”
親藩位尊貴,在百之上,連首輔亦得下拜,何況前一名小小。豫親王吩咐一聲:“起來”,程遠忙道:“謝王爺恩典。”就手攙了豫親王的肘,扶他在樹下石凳上坐下,又道:“王爺有什麼事,只管人來吩咐奴婢就是了。”又命人去新沏來一盞茶,親手奉與豫親王。
豫親王適才在前奏對的事既多,繁雜冗煩,此時坐在翠郁濃蔭之下,迎著微風吹在袍襟之間,十分涼快,不覺神一爽,又嘗了一口那茶,只覺得滿口生津,不由道:“果然會侍候人,不枉是老趙調教出來的人。”程遠陪笑道:“是王爺素日栽培。”豫親王道:“我倒也沒什麼事,只問問你,皇上邊這陣子可還安靜?”程遠是何等的人,立時就笑了:“王爺這話可奴婢聽不懂了。”豫親王笑容一斂,冷冷道:“連你師傅都不敢在我面前裝樣,你倒敢試試看?”
程遠急道:“奴婢不敢,奴婢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糊弄王爺。是師傅不讓往外頭說,可王爺面前奴婢絕不敢瞞——”他聲音低了低:“萬歲爺這幾天和慕姑娘,仿佛不大對勁。”
豫親王“哦”了一聲,問:“是為了什麼?”
程遠想了一想,說:“奴婢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倒像是慕姑娘不大高興,所以給萬歲爺瞧臉。”這句話匪夷所思,只怕開朝以來,從無一個妃嬪敢給皇帝瞧臉,何況一個份曖昧的宮。不過豫親王憶起那日驚鴻一瞥,整個人便如冰玉琢,有一種傲意凌人,分明不將世間萬事萬放在眼中。說敢倨傲至尊,他倒是有幾分信的。
程遠道:“萬歲爺對慕姑娘,那是沒得說的了,要什麼給什麼。可惜慕姑娘子不太好,這幾天鬧上別扭,萬歲爺慪氣,見著就發脾氣,見不著更發脾氣。”他苦愁眉臉的說:“別說奴婢們幾個,連師傅都跟著發愁。”
原來如此,豫親王心中憂慮,面上卻不出來,只問:“那這次巡幸東華京,是否隨扈?”
程遠道:“奴婢不知。”又補上一句:“一提慕姑娘,皇上就沒好臉,師傅吩咐,不許惹萬歲爺生氣,所以奴婢們誰也沒敢問。”
這樣挨到了五月初三,第二日便要了,趙有智眼見實在拖不過去,晚間侍候皇帝更的時候,方著頭皮問了一句:“明天就要起駕了,奴婢們是不是都跟著去侍候萬歲爺?”皇帝近來脾氣暴躁,淡淡瞧了他一眼,說道:“我瞧你這差事是當得膩了。”
趙有智這幾日亦是輒得咎,但他是從小抱大皇帝的,吃了皇帝的子,連忙恭聲道:“奴婢該死。”卻著追問了一句:“那就是奴婢們都跟著大駕?”皇帝說:“無關要的人讓坐船。”明明還有幾分賭氣的意思,趙有智心中暗自好笑,恭敬應了個“是。”
皇帝起駕已經半日,宮眷的船隊才從上苑碼頭起錨。浩浩舟楫相接,無數錦帆樓船,首尾相接,夾雜著大大小小及營護衛的船只,迤邐達十數里,緩緩沿著東河順流而下,蔚為壯觀。初夏時分水勢飽滿,河道寬闊,船行得十分平穩。兩岸綠堤上垂柳依依,遠的墟里人家,近的綠楊村廓,如一卷無窮無盡的圖軸,在艙窗外緩緩鋪陳開來。
如霜既非妃嬪,本無資格獨用一船,但府總管還是另眼相待,撥了一座樓船與乘坐。用慣的兩名宮原是前的人,今日一早皆隨大駕走了,于是華妃臨時指派了兩名宮到這邊船上照應。如霜今日起得甚早,待得上船來,舟行極平穩,午后日長人倦,于是在艙中好生沉沉睡了一覺,待得醒來日已西斜。
亦不喚人,自取了障面的泥金芍藥花樣紈扇,用系著杏流蘇的象牙起棱扇柄,撥開艙窗上的綃紗簾幕,向窗外眺。但見江面上倒映余暉,如萬條金蛇狂舞,粼粼耀眼盲。首尾皆是依次而下的樓船,無數幅斜欹錦帆迎著夕,絢麗奪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帶,垂楊依依,便是帶上堆繡的茵茵花樣,緩緩從眼前往后退卻,得久了直人眼暈。
“原來姑娘醒了。”
很清脆的嗓音,如霜懶懶回首一看,原是那兩名臨時指派到船上的宮其中的一人,名喚撿兒。撿兒十分殷勤的道:“我去打盆水來,讓姑娘重新勻面。”心描畫的眉目,在妝鏡中漸漸清晰起來,撿兒替重新梳過了頭,拿柄手鏡替前后映,夸道:“姑娘頭發真好,這樣黑,又這樣濃。”在家的時候,梳頭例來是小環的差事,每次梳完了,總要這樣舉著手鏡,倒映在妝鏡中讓自己看。
鏡中倒映著一點水離合,濃如烏云的發間戴赤金釵,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綴明珠,下綴金珠為絡,細的金珠絡沙沙的在鬢側搖曳。端詳的久了,仿佛適才暈船一樣,亦覺得眼暈。手邊擱著兩只紅檀木羅鈿大匣,里頭滿滿的全是珠翠,自宮后,一度甚是喜歡這些東西,皇帝曾命庫盡搜所貯華,送到那里去。此時打開匣子,隨手拈了桂圓大的一顆珍珠,就著黃昏時分艙中晦暗的線看了一看。撿兒夸道:“這顆珠子真是好,奴婢雖是侍候過皇貴妃的人,都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渾圓的珍珠。”
如霜并不言語,舉手輕揚,不待撿兒驚呼出口,眼睜睜瞧著已將那顆珍珠擲出窗口,撿兒和去搶,哪里還搶得到。只聽“咚”一聲輕響,珍珠已經落江中,但見碧波滔滔,白的一點珠迅速沉下去,轉瞬就不見了。這樣的稀世珍寶,宮中亦不多見,誰知就這樣隨手如拋廢,毫不惜之。撿兒一時驚駭得連話都不敢多說。如霜漫不經心,撿點匣中那些珠熠熠,又隨手拈起塊玉佩來,那玉膩白無瑕,鏤刻,下頭還結著同心雙绦。撿兒怕又要往江中擲去,忙關上窗子。如霜見關窗,亦不言語,將那塊玉佩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手說:“這個賞你。”
撿兒自從登船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說話,聲音嘎難聽,將撿兒唬了一跳,半響才忙陪笑道:“謝謝姑娘賞,這樣貴重的東西,奴婢不敢。”
如霜定定的瞧了一會兒,中終于吐出兩個字:“開窗。”
撿兒又嚇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過去,又施了一禮:“謝慕姑娘賞。”
如霜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起走到窗畔,隔著綃紗簾幕,可以遠遠見堤岸上有馬隊疾馳,那是扈從大駕的營軍,從蹕道奔馳來往至此互傳訊息。撿兒見著江岸上的營騎隊出神,陪笑道:“不知道大駕行的快慢,已經走到第幾站?不過宮眷都在船上。”
如霜懶得答理,尤其最后一句畫蛇添足,拿著扇子抵在下顎上,只是默默的計算著路程。蹕道皆是十二里為一站,每站都預備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便又是一座行宮。簇擁大駕而行的有隨扈的文武百、營兵數千人,浩浩全副儀杖,每日亦只能行數十里。只怕今晚天黑前只能趕到樂昌行宮駐蹕。
船行雖是順水,但江流宛轉,比蹕路要繞得遠許多。好在樓船舒適,晚間各船泊下,首尾相聯即行宮,宮眷們皆是宿在船上。眼見天黑漸漸晦暗下來,起首的領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掛起一串明燈,旋即吹起號角來,聲音極悶但傳遠,可達數里。跟著后面一艘船亦吹起號角來,這樣一聲遞一聲往后傳去,便有營的小舟劃向后方去照應——這號角即是下錨泊宿的訊息。
無數鐵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鐵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銷,再搭上跳板,每條船就這樣被聯在一起。夜漸濃,各船上艙中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像一條燈的巨龍,靜靜臥在水面上。遠遠見樓船里燈火通明,便如剔的瓊樓玉宇一般,一層一層都是璀璨的,倒在水中倒映在江面上,像無數流星劃過水中,流斂滟,有宮提著燈籠從跳板上姍姍而過,那星便是極大的一顆,嘎然劃過繚的星幕,風吹來碎更細微的萬點星子,在波浪尖上躍躍流。
如霜晌午后睡得久了,此時并無倦意,夾堤兩岸亦是無數點星漸漸散開去,有些蜿蜒一條火把的長龍,那是巡夜的營,與往來的蹕道傳訊兵卒,蹄聲隆隆里夾雜著清脆的鸞鈴聲聲,在曠野靜夜中聽得格外分明。
撿兒與另一名宮栗兒收拾了床榻,展開薄羅被,替放下其如煙的鮫紗帳,取扇將帳中細細趕了一遍,確無小蟲蚊子,方掖好帳子,出來對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況且已經起更了,江上夜涼風大,姑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如霜正極力從雜沓的蹄聲中分辨那鸞鈴聲聲,兀自出神,撿兒素聞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說,替剔亮了燈,就和栗兒默默退到外艙去了。如霜聽那鸞鈴聲漸馳漸近,鈴聲清脆悠遠,隔得再遠亦能聽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鑄鸞鈴方才有這樣的脆響。心如轉,一剎那翻過好幾個念頭,聽那鸞鈴漸行漸近,分明已經就在堤岸上離自己的座船不遠,拿定了主意,“哧”一聲吹滅了燈,卻也并不彈,靜靜坐在桌畔。
這晚沒有月亮,倒是滿天的好星,隔著窗上的綃紗,星黯淡映艙中,一切都在朦朧的黑暗里勾出個邊廓。高的是柜子,矮的是案幾,手邊桌上擱著一只細白瓷花瓶,里頭拿清水供著的是數枝翠柳,還是登舟前隨手在碼頭畔折的。那柳葉清雅的一點氣息,和著自己袖間的熏香,幾乎淡得嗅不出來。但浴在這樣的夜里,一切都和而分明起來,連同心底那些敏不能及的思緒,一一都清晰得浮了上來。何去何從,并不是能做得了主,但曠野星空萬里,舷下浪聲輕吞耳,一切的人語人聲都了遙不可及,江風清涼郁郁,帶著水意的微冷,吹拂垂著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著輕薄蝶翼。往事那些慘痛而漓的驚悸,終于有了片刻的退卻。
就在失神的這一剎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個男人的影。應該有冠帶,外間那人影倒映在窗紙上清清楚楚,此人并無冠帶,一個念頭轉完,立刻張口大:“快來人,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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