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十五章 相逢相失兩如夢

八石的格弓,弦膠特,檀竹的弓上施了朱漆,兩端犀角描金,這種弓稱為“朱格”,向例唯宗藩親王、皇子方許用。微微吸一口氣,將弓開得如一滿月。兩百步外,鵠子的一點紅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艷的之花,濺起醒目的

箭鏃穩穩的對準鵠心,五歲那年學箭,父皇手把著手,教他引開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團雪白的絨花,整個人都似那弓弦,絞得了,仿佛隨時可以瞬間迸發出力。

“王爺,”夏進侯躬而立,聲音極低:“宮里剛剛傳了鐘鼓,皇長子病歿。”

羽箭疾若流星,帶著低沉的嘯音,去勢極快,“奪”一聲深深鵠心,兩旁侍候的幾名心腹,都聒噪著拍手起好來。他著正中鵠心、兀自的那枝羽箭,畔不覺勾起一抹慵懶的淡笑。沒有一樣可以茍且,他是最驕傲的皇子,他所本應擁有的一切,都會再次重新擁有。

夏進侯卻語又止:“王爺,還有……清涼殿另有消息來,淑妃娘娘小產了。”

只聽“啪”一聲,夏進侯全,卻是睿親王狠狠將手中的朱弓摜在了地上。他氣得極了,反倒沉默不語,四周侍立的都嚇傻了,夏進侯側臉示意,們方才急忙紛紛退下。睿親王緩緩仰起面,瞇起眼來看高天上的流云,盛暑極烈,眼前一片燦爛的金,像是有大篷大篷的金迸開來,萬點碎細撒進眼里,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竟敢,竟然敢……倒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心腸,他幾乎是惡狠狠的想,倒是小覷了這個人。過了半晌,他重新回轉臉來,面上已經重新浮現慣常的慵懶之,聲音也如常懶散:“好,甚好。這樣擅作主張,自毀長城,可別怨我到時幫不上手。”

夏進侯道:“王爺息怒,依奴婢淺見,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張,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藥積得重了,方才出了事。”睿親王沉道:“此藥總得六七個月時方顯大用,按理說不應發作的這樣早。倘若僥幸能將孩子生下來,亦會是個白癡智障。如若已然知曉‘寒硃丸’的藥,故有此舉,那本王倒真是小覷了。”他口角雖微蘊笑意,夏進侯卻不心底生寒。

天明時分,清涼殿在滿天曙中顯得格外靜謐。守更的宮躡手躡足的來去,吹熄掉燭臺上紅淚累垂的燭。當值的醫換了更,接之時語聲極輕,竊竊耳語而己。如霜從昏睡中醒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了齏,再一點點攢回來。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剎那間就已經想起發生了什麼事——有一種奇異的痛苦,從慢慢纏綿而出,像是腐蝕一般,一點一滴的蝕出來。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一尾羽,輕浮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拼盡了全力,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自己都不知道從抖而出的,是什麼聲音。

的聲音輕而遠,像隔著空屋子,嗡嗡作響:“娘娘,萬歲爺才剛出去了,是豫親王來了。”

豫親王聞報宮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經宮請見。而如霜瀕然一息,勢兇急,皇帝因此未離開寸步,所以未能召見。至今日天明時分,淑妃稍見好轉,皇帝方才召豫親王。

皇長子雖然才三歲,因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兒子,極得鐘,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極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連夭二子,慟心絕,而淑妃命懸一線,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憔悴得整個人都了形。

豫親王見皇帝如斯模樣,心下焦慮,了聲:“四哥”便不復說話。皇帝有些怔仲的看著他,過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給你。”豫親王稍一遲疑,皇帝咬牙切齒,面孔幾乎猙獰得變形:“皇長子與淑妃都是被人謀害,你要替朕將這個人找出來,哪怕食其,寢其皮,亦不能消朕半點心頭之恨。”

豫親王掌管廷宿衛,事雖涉宮闈,但出了這樣投毒謀刺之事,亦屬他的職守。所以默然行禮,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兩個來回,猛然止步,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親自活剮了他!”

事實上豫親王已經著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趕進宮來,首先即命府下令,將昨日侍宴的所有宮,全部看管起來,膳房的廚,亦都一一。然后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尤其是淑妃與太子都曾用過的青梅羹,盡皆取樣,送往太醫院驗毒。追查下來,經了徹夜審問驗毒,卻都一無所獲。

今日清晨,豫親王自前退下,聞得負責此事的府都總管烏有義這樣回稟,沉片刻,忽問:“青梅羹里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驗過?”青梅羹乃是一味涼甜之,取食時方加冰塊。烏有義恍然大悟,連連道:“虧得王爺指點。”立刻命人去追查當晚所用冰塊。廚所用之冰皆出自窖,毒不會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作手腳,于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膳房的一名召貴,未用嚴刑拷打,已經嚇得瑟抖不己,磕頭如搗:“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塊,路上絕沒敢耽擱。”烏有義倒是十分耐心,問:“莫怕,莫怕,有話慢慢說,你仔細想想,路上可曾遇見過什麼人?”那召貴想了半天,囁嚅道:“沒遇上什麼人,我們當著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來跟我們搭話的。況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說要用青梅羹,膳房里原沒預備,胡師傅急忙打發我去,我一路上趕慢趕,哪敢去答理旁人說話?”說到這里,突然“啊”了一聲,說道:“奴婢想起來了,賢德殿的張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見奴婢著急,便將他先取的那份冰讓給了奴婢。”

賢德殿為華妃所居,烏有義臉一沉,問:“你可別記得錯了,胡說八道,說錯一句話,你脖子上那腦袋就沒有了。”召貴幾哭出來:“烏總管,這樣的事,我哪里敢胡說八道?”烏有義安他兩句,立刻去回稟豫親王。依烏有義的意思,應該立刻將張其敏拿問,但豫親王有所顧忌,他只答:“既然事涉華妃,此事需慎重。”

于是由豫親王親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聽完,已經悖然大怒:“朕饒過一次,竟還不知足。”

豫親王道:“華妃份特殊,請皇上且傳了張其敏來問得明白,再作置。”這句話說得壞了,因為他本意是華妃暫攝六宮,同國母,應該慎重。但皇帝以為他意在提醒自己,華妃之父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華凜鎮守宏、二州,朝廷頗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此種脅迫?”拂袖而起,立時傳令起駕去賢德殿。

華妃卻不在賢德殿,因為涵妃自皇長子出事,不飲不食,尋死覓活,形若瘋顛,華妃只得陪在靜仁殿守靈,竭力安。天亮時分皇長子小殮,涵妃又哭又鬧,直柱自盡,好容易勸得下來,門外已經一聲迭一聲的通報進來:“萬歲爺駕到——”

華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妝容,自己迎出殿門去接駕,遠遠已經瞧見簇擁著皇帝,疾步而來,見著由宮相伴跪在階下,皇帝一見之下,睚眥裂:“你竟還有臉往這里來?”華妃見他目如寒冰,冷不可測,聽這口風,大覺驚懼,聲道:“臣妾……”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你這蛇蝎心腸的歹毒人,毒殺皇長子,謀害淑妃,朕今日不將你碎尸萬段,對不住枉死的永怡。”華妃嚇得面無人,連聲音都變了調:“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無知,亦不會去謀害皇長子。”

皇帝的聲音忽然冷下來,他整個人雖立在艷之下,聲音卻冷得如數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著你是朕居藩時的側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貴妃是怎麼死的,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麼?”

華妃眼中出驚恐萬分的神,雙,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在此時,忽聞后有人哇一聲大哭起來,便來是涵妃掙了宮的攙扶,奔出殿門來。見皇帝佇立階前,涵妃撲下玉階,跪倒抱住皇帝的,只是放聲大哭。皇帝本就煩燥暴怒,聽哭得慘烈,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名,心中更增悲慟。們忙去攙扶,哪里扶得起來。皇帝冷冷著華妃,道:“縱不是你的骨,亦喚你一聲‘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華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絕不會去謀害皇長子。”涵妃神智混,指著華妃,尖聲大:“是!就是原就想毒死淑妃,誰知道一并害了我的杼兒,我可憐的杼兒啊……”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杼兒,為娘對不住你,為娘鬼迷心竅,聽了這人的話,任由去下毒,誰知那天殺的淑妃會給你也吃一碗羹,為娘怎麼知道……”邊哭邊說,形如瘋顛。華妃厲聲道:“涵妃!你可真是瘋了,我何嘗下毒謀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齒的道:“你才是個瘋子,你勸我說,淑妃有孕,如果生個兒子,只怕皇上會立為太子,勸我早作計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當日和臣妾說的話,臣妾記得清清楚楚……”又嗬嗬得痛哭起來:“杼兒啊,都是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噴出火來,隨手拔出邊近侍所佩長劍,“嗆”一聲擲在華妃足下,說道:“你好生了斷,朕會依皇妃之禮葬你,不讓你父兄蒙。”華妃子一,昏了過去,宮雖然黑跪了一地,竟無一人敢去攙扶。皇帝道:“命烏有義來監刑。”再不回顧,轉而去。

豫親王見皇帝大怒而去,已經知道不妙,但他雖是親藩,亦不便擅后宮殿,只得憂心仲仲,在清涼殿侯旨。好容易遠遠見輅傘招展,前呼后擁,簇擁了皇帝而返。他直的跪在那里,長而磕:“臣弟請皇上息怒,此事疑甚多,請皇上允定灤查明后再作置。”

皇帝并沒有答話,因為烏有義已經趕回復命,他所捧一柄雪亮長劍,磕了一個頭,聲音有幾分僵:“萬歲爺,華妃娘娘自裁了。”

豫親王萬沒料到短短片刻已經驟然生變,不由神大改。皇帝見烏有義跪在當地,所捧劍鋒刃上鮮兀自滴滴滾落,他緩緩嘆了口氣,凄然道:“宮中連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親王本來有一腔話要說,但見他神落寞,滿面憔悴之,話到邊又咽下,只了聲:“四哥。”

皇帝道:“難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話,豫親王卻幾乎差點落下淚來,忙收斂心神,勉強道:“皇上不必思慮過重,一切善后之事,由臣弟皆可。”

所謂“善后”的事有很多,皇長子年夭折,治喪之事雖有例,但皇帝悲傷之余,下旨追謚皇長子為“獻惠太子”,于是禮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謚太子的喪禮。華妃之死雖然極力遮掩,但朝野間漸漸生了流言,說道是謀害獻惠太子,故為皇帝賜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華氏家族,便又了一樁急需“善后”之事。還有皇長子生母涵妃,自從皇長子歿后便神智失常,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清醒之時就痛罵華妃,詛咒害死兒子,大哭大鬧,尋死覓活。糊涂之時便抱著枕頭死也不肯放手,將枕頭喚作“杼兒”,起居飲食,無時無刻不要抱在手里,至此無一日安寧。皇帝只得命人將涵妃遣回西長京,這便又是一樁“善后”。而淑妃慕氏雖然自鬼門關上撿回條命,但至為虛弱,醫每日換更侍,屢見兇險。

這日如霜神智稍清,病重之人,瘦得整張臉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雙眸漸開,亦無半分往日的華彩。皇帝見終于醒來,欣喜萬分。如霜神恍惚,見他面容憔悴,抬起手來,可是無力而為。皇帝忙俯下來,只見凄然一笑,過了許久,方才說:“你瘦了。”這三個字如綿似絮,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纏纏繞繞到心腑間去,薄薄,竟生出一種異樣的惶然無力之。皇帝忽然心下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闔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驚醒了,正待要悄然自去,忽聽語聲極低,喚了他一聲:“定淳”,不知為何,他竟然不敢出聲答應,如夢囈一般:“我對不住你。”

定淳,我對不住你。

是誰?曾盈盈有淚,那樣凄楚無,就那樣著他。

大雨騰起細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沖而下,的雨簾,九重宮闕的金琉璃在眼中漸漸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龍緙金袍袖間氤氳著甘苦芳冽的瑞腦香氣,仿佛帶著雨意的微涼,輕的臉龐上。他終于長長嘆了口氣:“我只想知道,這麼些時日以來,難道你半點真心也無?”

并不答話。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可是總有溫的一刻,便如那日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轉,終于投他懷中。

那樣溫,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和著無盡的雨水與淚水,仰起臉來,分明還是含著淚的笑意,投他的懷中。一任雨水與淚水,打他的襟。

曾經,那樣,那樣的,擁有過幸福。

他幾乎窮盡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尋覓到的幸福。

不曾想過失卻,于是措手不及。才會椎心刺骨,銘記永痛。

以為永不會再來了。

如霜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不由已被風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摟著削瘦得厲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得仿佛一就會碎掉。他輕輕吁了口氣,道:“那咱們就回家去——回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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