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清涼如風，傳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著的一氣漸漸平了，趙有智進來，見他臉稍緩，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萬歲爺，是名應選的秀，方了宮，還不懂規矩，并不知駕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嘩。奴婢已經將帶過來了，皇上要不要見一見？”

皇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麼鬼？”

趙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懶得與他多說，只將臉一揚，趙有智會意，雙掌輕擊。

重簾層層揭起，仿佛有風，吹淡淡的荷香，但見蓮步姍姍，竟并非宮人妝束，而只是一件薄綃紗，綠如萍，發束雙鬟，十分清雅可。娉娉婷婷穿簾而來，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忽然有一恍惚：“抬起頭來。”

明眸清澈得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輕輕吸了口氣，那雙眸子卻如含著水意，只是定定的瞧著皇帝。

趙有智輕聲道：“見著皇上，怎麼這樣沒規矩？”

“逐霞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問：“你逐霞？”

“是。”

皇帝又問：“你是誰家的兒？”

“奴婢的父親是戶部侍郎吳縉。”

皇帝想起來，吳縉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遠支旁脈，親緣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斬時免于獲罪。竟然會這樣的像，如霜的相似，不過在眉目間稍令人覺知，而眼前的人，則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離，靈。仿佛時的手，一下子就拉回了許久之前。

皇帝終于說：“起來，讓朕看一看你。”

逐霞應了一聲，起向皇帝慢慢走去。

趙有智躡著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監們好生聽著傳喚，自己順著廓下的蔭涼，一路繞過假山，便是皇貴妃平素起居的清華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綠槐如云，濃蔭匝地，卻靜悄悄的，連半聲蟬聲也聽不見——如霜病中喜靜，命宮監每日梭巡。將蟬盡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兒正在槐蔭底下立著，見著了他，迎上來笑嘻嘻了聲：“趙公公。”引著他殿中去。

如霜剛換了裳，正在梳頭，烏黑如流云的長發，順著煙霞的裳逶迤垂下。趙有智躬行禮：“娘娘。”

大病初愈，鏡中人臉蒼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皇上對敬親王，倒是真好。”

趙有智陪笑：“萬歲爺只有這麼一個同母胞弟，其實在心里頭是很疼十一爺的。”

如霜面無表，過了片刻方才一笑：“他這個人，對人真好起來，可人不了。”

趙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爺了？”

趙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不過皇上說要給七爺去管教。”

侍兒替如霜綰起長發，堆烏砌云，金釵珠簪一一帶。雖只封妃，但早有過特旨，位同皇貴妃例，半后服制。累金上垂著沉重的瓔珞，每一搖，便蘇蘇作響。似有倦：“你去吧，這幾日皇上偌若問起我來，只說我倦了，已經睡了。”

趙有智答應了一聲，剛退至門側，如霜忽又一笑，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問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記了。”

趙有智笑嘻嘻道：“娘娘這話說的，奴婢萬萬不敢。”

如霜原本寵擅六宮，自從這日以后，倒一連數日未嘗奉召。這日在天秀宮的選秀，不得不打起神來主持。皇帝對選秀之事并不熱衷，亦未移駕天秀宮親自挑選。選秀是大典，循例應是皇后率諸妃主持，但后位空缺，淑妃慕氏暫攝六宮事，這樣的大典，連晴妃亦抱病而來，如霜向來很見著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氣，兩人并席而坐。下面另設一座，乃是皇帝新冊的昭儀吳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榮寵，見著吳昭儀，只覺得艷四，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這樣看著吳妹妹，吳妹妹笑話咱們姐妹沒見過世面。”

晴妃不由赧然，道：“吳昭儀與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對雙生，所以我才一時看住了。”

是相似麼？

如霜微含興味的抿起櫻，廓影是十分相似，但吳昭儀仿佛是一顆水銀，流滾不定，閃閃爍爍，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顆冰珠——縱然有水，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無限慵懶的微笑，因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紅翟，金刺繡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流蘇，極長的尾圖案，一直迤邐至。袖口亦有繁復的金刺繡，兩寸來闊的堆繡花邊，微微出十指尖尖，指甲上仙花染出的紅痕被翟的紅一襯，淡得像是片極薄極脆的淡紅琉璃瓦。

靜宏深遠的大殿中，只聽得見聲窸窣，監拖長了聲音報著各人姓氏，父兄職，排如花似玉的容從眼前一晃而過，遵照典儀，無限恭敬的行下禮去。如霜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晴妃說著話，漫不經心決定著這些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的俯視著那些亭亭玉立的，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仿佛跟們隔著很遠很遠。咫尺宮門深似海，如霜出扇柄，調著架上的鸚鵡，角依舊含著那縷似笑非笑：“他讓你來——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籠架上的鸚鵡“呱”得怪了一聲，撲撲地扇起翅膀來。微風帶起鬢側的碎發，那一剎那逐霞看到描畫致的眉峰，仿佛春山般淡逸悠遠，微微蹙起。

如今已經高高在上，俯瞰著眾生繁華。但一切都隔著這樣遠，像自己的聲音，曾經遙遠的、模糊的，仿佛是從另一個人的口中發出：“王爺于吳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負義。”

仿佛過了許久，才聽見如霜笑了一聲，笑聲極輕，倒仿佛是嘆息：“癡子——”

耳廓發熱，仿佛是在發燒，誰也不曾知道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這一刻，真的以為被人看穿了。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幾乎令人不敢視的眼眸，但就在凝的時侯，這雙眸子已經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盡了最后一分和熱，于是只剩了一點余燼。

的聲音亦是，不帶一溫度：“那你等著吧。”

一切都像是心排好的折子戲，起承轉合，唱念打做，連一步也錯不得，順順當當為了昭儀吳氏，極盡恩寵，皇帝凝的目，總是溫和平靜，仿佛許久之前，就已經與相知相守。

只有自己知道，那個深深藏在心底的，皇帝偶然轉過臉去，微低的側影，會重疊在那個驚人的上，令心悸，然后口就會牽出一種深切的痛楚。

宮只短短數日，已經有竊竊私語的流言，與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仿佛妖嬈的兩生花，各自明鮮妍。但并非淑妃，這位后宮中地位最尊貴的子仿佛是一尊玉像，完無瑕，楚楚人，卻毫沒有生氣，連笑起來眸底也是暗的，沒有一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子，留在宮中待年，或是封赦為嬪，或是賜給王公為妻妾，端看們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宮里可又要熱鬧些了。”如霜依舊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姐姐說得是。”

皇帝其實并不好，此次選秀亦是閣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后的奏折本來如雪片一般，自從華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后，便突然盡無聲息。據說太傅程溥曾經須發戟張，怒不可抑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執意立那妖孽為后，老臣便先一頭死在太廟階下。”如此一來，閣臣們催促著皇帝選秀，大約意圖在名門閨秀間挑出位大虞皇后來。

皇帝卻沒有選納人的興致，臨了到底還是自己這個妖孽，端坐在寶頂之下，著一眾名門人的禮拜。

此次選出的八名子，一直到了七夕領賜宴，方才見著君王容。

宮中的七夕其實十分熱鬧，除了“乞巧”，循例在清暢閣賜宴諸親王、公主。宮中飲宴，自然是羅列奇珍，歌舞升平。這日皇帝似頗有興致，特命昭儀吳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詞，贏得采聲一片。如霜的子素不耐久坐，起更。不想得后殿去，程遠卻悄然上前稟報：“娘娘，承毓宮派人來說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來弱，一年里頭，倒有大半年病著。后殿中極靜，只聽前殿歌吹約，如同仙樂一般飄緲傳來，竹之中夾雜笑語之聲，熱鬧繁華到了極。如霜想到晴妃此時孤寂一人，委實可憐，便道：“我去瞧瞧。”

當下如霜便乘了步輦，臣們提著一溜八盞宮燈，簇擁著輦駕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宮亦甚為遠僻，此時闔宮皆在歡宴，道路僻靜無人，只聽秋蟲唧唧，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富春宮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宮們正斗巧作耍，嘻嘻哈哈，渾若無事，見著燈來，猶以為是頒賜——這樣的節下，總會循例賞賜宮人的。待看清是淑妃來了，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腳行禮不迭。

如霜本發作，又恐驚了晴妃，只狠狠了程遠一眼。程遠會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會命人置，于是徑自踏進殿門，遠遠已聞到一濃烈的藥香。只見重幔層層，殿中本只燃著兩盞燈，燈晦暗，越發顯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輕了腳步，但見晴妃睡在榻上，朦朦朧朧，像是已經睡著了。唯有一個年長些的宮，還守在榻前侍候吃藥，一邊垂淚，一邊吹著那碗滾燙的藥。那宮陡然見著，又驚又喜，了聲：“娘娘。”哽咽難語。如霜問：“怎麼病這樣，也不傳醫來？”那宮拭著淚，道：“早就想傳，可娘娘說是節下，怕皇上心里不痛快，只說自己平日就這樣子，熬一熬就過去了。攔著不讓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傳我的話，開永濟門傳醫進來。”早有人答應著去了。燈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臉蒼白無一，如霜趨前，輕輕喚了聲：“姐姐。”晴妃了一聲，也不知聽見了沒有。過了許久，晴妃終于睜開眼睛，茫茫然看了一眼。如霜又喚了聲：“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聽見了，臉上微微出一笑意，只是息著，過了好半晌，仿佛緩過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是……皇……皇貴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輕聲道：“姐姐也太糊涂了，病這樣也不讓人知道。”晴妃微微搖了搖頭，便閉上了眼睛，像是再沒力氣說話。如霜本以為又已睡去，不想掙扎著又睜開眼來，只是聲音斷斷續續：“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說的話……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去握住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息：“我們姐妹一場……臨月……那日我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如霜不知所指何意，但輕聲安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氣，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經滲出晶瑩的淚：“只是他自己也不曉得，原來并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羨慕……”如霜握著的手，只覺得指尖冰涼，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還是自己的手發冷。晴妃卻是朦朧無意識的輾轉，話語模糊斷續。

醫終于傳了來，請完脈后，如霜在偏殿召見，道：“前幾日神都還好，突然怎麼就又病這樣。”醫道：“娘娘的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就好比一塊木頭，中間早已經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過人，慢慢調養，總可以好起來。”如霜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無可奈何，看著晴妃用了藥，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宮中甬道為水浸潤，在月下似水銀鋪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卻聽們的腳步聲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去了。不覺抬頭一，只見宮墻深深，幾株梧桐樹高過墻頭，枝葉疏疏，映著一鉤秋月。這一帶宮室規制極是宏偉，月下只見一重重金的脊，冷冷映著月，四下寂然無聲，連燈火都沒有一星半點，格外人覺得疏冷凄靜。如霜于是問：“這是什麼地方？”

扶輦的程遠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宮中有許多犯忌諱的地方，但的子，素來執意，程遠只得答：“回稟娘娘，這里是景秀宮。”

景秀宮？

心中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鋸片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后猝不及明白過來，原來這里就是景秀宮。

高高的宮墻下，疏桐月影，這里竟然就是景秀宮。

吩咐：“住輦。”

步輦徐徐自輦夫肩頭降下，程遠上來扶住的手臂，苦愁眉臉：“娘娘，還是回去吧，更深重，萬一了涼寒，奴婢可就罪該萬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說一句，本宮就立時全你。”

程遠嚇得打了個哆嗦，如霜自顧自抬起頭來，凝睇月中沉沉的宮殿。

循例歷代皇貴妃皆賜居清華殿，但臨月宮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宮，后來雖冊為皇貴妃，但一直未曾搬離。自慕氏歿后，景秀宮再無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灑掃，宮人更不會往此間隨意走，于是形同荒棄。

如霜見垂華門上銅鎖已經生了青綠的銅銹，便道：“取鑰匙來。”

程遠直驚出了一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頭，程遠急道：“娘娘，此時夜已深了，此宮封閉已久，還是待明日令人灑掃干凈，娘娘再移駕前來。”

如霜不語，程遠直的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進去，奴婢也不敢攔阻，請娘娘三思。”

如霜面無表，只是凝視著檐角那一鉤明月，月華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鴟吻之上，過得許久，方才從中吐出兩個字：“回去。”

程遠只覺如蒙大赦，忙侍候上輦。夜中風冷，吹得那梧桐枝葉漱漱有聲，們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明暗，搖曳不明。如霜的袖亦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中如黑的蝶，展開碩大華麗的雙翅。

想起適才晴妃的囈語，那些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字句，拼湊出心底最深的那個，那個絕不能去想起的驚駭。

步輦行得極快，回過頭去，景秀宮已經漸漸湮沒在濃重的夜里，月朦朧，勾勒出連綿宮殿的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疊疊幢幢在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