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二十一章 沈水煙消深院悄
豫親王將如霜的病癥細細寫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旋即皇帝亦有書信回復,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囑他好好養病,更附送了幾道折子,批只是“與豫王細覽”。
原來睿王率著大軍,一路擾民,終于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軍駐扎下來,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帳謁見睿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王,竟被睿王命人拖出帳外一頓軍打殺。繁州本地駐軍差點激起了嘩變,幸得睿王帳下一名副將接獲諜報,稟了睿王,睿王便命三軍合圍,將本地駐軍一萬五千人全都繳了兵械。還沒有見著屺爾戊大軍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虜了一萬五千之眾。
豫王將這幾道奏折看得數遍,每看一遍,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早已經是夜深,多順數次進來,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遞水,豫親王最后終于闔上奏折,命多順熄了燈,這才睡了。
雖然睡下了,但還惦記著朝中偌多政務,心思冗雜,一時倒也睡不著。耳畔是風雨之聲,只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竹敲秋韻。”這樣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間總是低燒不退,睡在榻上漸漸又發起燒來,朦朧只覺案上那盞油燈火苗飄搖,終究是夜不寐。
既睡不著,聽見睡在外間的多順呼吸均停,鼻息間微有鼾聲,知他睡得沉了,亦不驚,自顧自披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開了窗子。雨竟已經停了,疏疏一點殘月從梧桐葉底下來,滿院月如殘雪,清冷人,一時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間,忽聞“嘟聿”一聲,似笛而非笛,似簫亦非簫,聲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來。曲調十分簡單,一疊三折,他傾聽良久,方才聽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由前朝名士譜為琴曲,一詠三嘆,極是風雅。他素嘗聽人以琴奏,未料改為笛吹,亦如此幽咽人。而曲聲斷續,吹奏一遍之后,又從頭吹起。他不由出來檐下傾聽,砌下萱草叢叢,流繭點點,而曲聲卻漸漸又起,院中殘月疏桐,晚涼浸骨,他循聲而去,那曲聲聽著分明,似是不遠,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里再聽,仍在前方。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過一角矮墻,只見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子倚石而坐,月下但見白勝雪,長發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裊裊霧氣,一時風過,滿林竹葉蕭蕭如雨,吹起素袖青,這才見手膩如玉,而中銜竹葉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銜葉而吹。隔溪相,竟不知此此境,是夢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子微抬螓首,見著豫親王,舉手掠起長發,這才出面頰蒼白,并無半分,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似映著溪流銀,躍碎月萬點,華不定。
他恍惚的道:“原來是你。”
起,取下口中竹葉,隨手一拂,那片竹葉便落溪水中,溪水在月下如同水銀,蜿蜒向前。那片竹葉,亦隨波逐流,順著渦流旋轉,繞過溪石嶙峋,緩緩漂向他面前。葉尖輕勾石側,不過剎那,重又被溪水挾帶,終于漸流漸遠,不見了。
依舊立在那里,姿態仍是娉婷如仙,殘月如紗微籠在上,便如生輕煙淡霞。
最后還是施了一禮,仿佛猶帶著幾分怯意:“王爺。”
豫親王倒有幾分生,道:“不必這樣多禮。”
一時無言。
豫親王自忖份尷尬,夜深僻靜之,孤男寡有無盡嫌疑,便道:“夜深風涼,你病也才好,還是快回去吧。”說罷便要轉,誰知如霜急急又了聲:“王爺。”
他停住腳,如霜似是鼓足勇氣,道:“請問王爺,為何不讓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輝,遍地如霜。他恍惚的想,原來如此。
原來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病。”
“只是,”微顰了眉頭,月下去,眉疏疏如遠黛,越發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麼些日子,家里怎麼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癥,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娘和小環,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麼病,們一定會跟著我的。”
豫親王不默然,因為眸中浮碎影,已經是泫然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的眼淚漱漱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癥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里,是不是?”
月之下只見淚灑落在襟上,點點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干脆的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的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驟然了刺激,也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的臉“唰”一下全白了,月下看去,更無半分人。接著子就晃了一晃,的就倒下去了。
只聞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大半個子已經仆在溪水中,長發如藻,便似一朵墜溪中的輕花,旋即便被溪水沖得飄散開來。豫親王遲疑了一下,只怕被水嗆得窒息而死,于是躍溪中,開雙臂將抱了起來,但如霜上已經全浸得了,頓時涼意浸他襟前衫,一直到心。
子極輕,抱在懷中似個嬰兒,雙目閉,顯然早已昏了過去。豫親王抱著這樣淋淋一個子,一時大大的為難起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回修篁館去比較妥當。于是抱著疾步回到修篁館外,只見青垣無聲,館中一片漆黑,下人們早就睡得酣沉。于是輕提一口氣,無聲躍過磚墻,月下辨明方向,轉過山石,徑往如霜所居之去。
屋子是虛掩的門,外間一名宮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著人進了間寢居,月過窗隙進來,照在床前那兩枚勾起帳子的銀鉤上,反著清冷輝。他將如霜放在床上,展開被子蓋在上,正待要轉離去,誰知腳步微,袖卻被如霜在下,他待要扯出來,手上用力,子微傾,不知撞到床前掛的什麼,“啪”一聲響,心中一沉,外間那宮人已經驚醒,道:“小姐!”
他不能作聲,那宮人不見如霜應答,怕有變故,便要下榻進屋來看視,豫親王聽到窸窸窣窣在地上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將他袖幅住大半,一時不出來,破窗而出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被宮人冒然進來撞見,那可如何是好?聽已經趿鞋而起,腳步聲漸近,不及多想,翻躍床,拉過錦被蓋在自己上,左手一揮,雙鉤被他掌上勁風所激,漾而起,青紗帳無聲垂落而下。那宮人已經轉過槅扇,又輕輕了聲:“小姐?”
豫親王十分擔憂,隔著帳子見遲疑并未向前,這才稍覺放心,忽然之間,只聞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豫親王不由大吃一驚,目微垂,只見如霜明眸流,正定定的著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只差要驚得跳起來,但形微,已經出雙臂抱住他,雖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間,發際間幽香細細,沁人肺腑,如能蝕骨,他瞬間力氣全失,一也不能。卻微微打了個呵欠,問:“如意,剛才是什麼響?”聲音慵懶,似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那宮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宮人見無話,也退出去自去睡了。過了大約一柱香的功夫,只聽外間那宮人鼻息均勻,已經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聲音得極低,只怕驚醒外間的人。
吐氣如蘭,吹拂在他臉上,聲音亦細如蠅語:“我偏偏不放。”語氣里竟有三分小兒家的狡黠頑意。
他額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麼?我可要人了。”
“王爺若是此時嚷起來,這院子里沒一個人活得了。王爺素來是賢王,必不想連累無辜,更不想連累皇上的圣譽。我雖然是個廢妃,但如若傳揚出去,沒臉面的一樣是皇家。何況皇上視王爺您為至親手足,斷不能讓王爺您的清譽有損。”
他腦中似電火石:“原來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什麼失魂癥全是假的,你是在作戲。”
輕輕嗤笑一聲,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世上哪有那麼分明的真與假,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顆豆大的汗珠過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什麼?”
“沒有加什麼別的東西,只是加了一點點朱苓,王爺這兩日嗽疾總沒見好,所以吃的藥里頭一直有川犄,這朱苓原本只是一種世間稀見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見一塊兒,可就會有另一種奇效,咦,王爺,你熱得很麼?瞧你這一額頭的汗……”嗓音甜婉如,出手指慢慢去他額頭的細汗,屋中微有月,帳中更是朦朧,雖看不清容貌,但極盡妍態,豫親王只覺得如熾炭,用盡最后的力氣,忽然手“啪”一下搧在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如霜似被他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頰,一手半撐著子坐在那里,并沒有作聲,只聽外間宮人翻了個,又沉沉睡去了。
他藥發作,這下子已經用盡全力,只是急促呼吸著,如霜卻慢慢傾下子,溫的、纏綿的吻在他上。他只覺得的雙微冷,但卻像是一尾魚,無聲的游走,帶著一種清涼的芬芳,游走在他滾燙的之上。他昏昏沉沉間還有最后一分理智,舉手想要推開:“不可……”但甫出聲已經被的雙堵上來,他手扶在腰間,隔著薄薄冷的裳,掌心到膩如脂,已經無力推開,中似,而輕吻如蝶,齒纏間,已經一顆一顆的解開他襟前扣,將手他,的掌心微冷,在他滾燙的口,頓時洶涌,再難抵擋。終于移開,輕輕的咬在他肩頭,他猛然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全的都似要沸騰起來,幾沖破脈,沖破皮,噴薄而出,變獰猙的,雪森森的齒,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漸漸西斜,進窗隙,瀉滿一地如水銀。
清晨時分下起雨來,竹海漱然如濤,因著晚秋天涼,多順一覺睡得沉了,醒來只見窗外清明亮,只想,壞了!可誤了時辰。起來連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親王。誰知進得間,屋子里寂然無聲,并沒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銀亮細,多順打著傘順著小路向前,小溪里漲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聲。轉過墻角,竹林更顯茂,遠遠已經見溪畔山石之側立著一個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傘遮住了,喚了一聲:“王爺。”
豫親王“嗯”了一聲,多順見他衫盡,連頭發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這里站了有多久。于是絮絮叨叨:“王爺子才好了一些,又不惜自己,這樣的天氣,站在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騰自己麼?”
豫親王似不耐聽他的啰嗦,說:“回去吧。”多順替他撐著傘,走了幾步,豫親王忽然問:“皇上今日有沒有遣人來?”
多順道:“這還早呢,皇上若打發人來,也必是晌午后了。”
因為上苑至此,快馬須得兩個時辰。
豫親王便不再言語,一直到了晌午,多順才覺得似有異樣。豫親王繕完了折子,神似是十分疲倦,多順捧盞茶來,無意到他的手,只覺得滾燙,不由驚道:“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豫親王道:“不過是發熱,歇一歇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但吃了藥后,久久不見退熱,一直拖了三四日,仍無起。他的病本來已經漸漸好轉,這下子卻突然又反復起來,只是那藥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見多大效力,多順不由心中著急。這日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只聞雨打竹葉,沙沙有聲,蕭瑟秋意更濃。多順在檐下煎藥,忽見宮人打著傘,扶著如霜進院中來。忙放下扇子,迎上去了聲“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順見不過穿了件杏夾,下頭系著月白綾子,角已經被雨濡得半,素凈,倒有一種楚楚風致,只問:“王爺還好麼?”
多順愁眉不展,微微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引了如霜進屋子,隔著簾子道:“王爺,慕姑娘來了。”
豫親王本來正躺著合目養神,如霜自己手掀開了簾子,多順忙替豫親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禪室簡陋,披于榻上坐了,只是神微倦。
如霜娉婷為禮:“王爺。”
豫親王默然揮一揮手,多順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才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的意思,我讓七爺放心就是了。”取過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竟會如此,未及多想,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眼睜睜瞧著劍鋒寒已離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于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于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適才拼盡全力了息,此時呼吸急促,伏不住咳嗽,直咳得渾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手似要扶他,他形微閃,似想躲開的手,咳得皺起眉來,只是說不出話。
他只咳得五臟六腑都作痛,最后終于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并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的驚呼了一聲,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終于陷模糊而的黑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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