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二十二章 片云盡卷清

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下但見白勝雪,長發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裊裊霧氣……忽然又夢見極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發抖……

他從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麼,他并沒有聽清楚,因為渾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仿佛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嘗如此溫和的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愿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尋他,他不愿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于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里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強睜大了眼睛,卻見著朦朧的暈下,極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后只侍立著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著,別。”他掙扎著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回護他的年兄長:“你怎麼就病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仿佛風吹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里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著他的手,問:“什麼?”

語又止,終于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角微微上揚,出一個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

“屺爾戊人生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了一口氣:“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室,宏、二州要。”

鎮守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郁郁已久,皇帝雖多方安,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折子要辭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只安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涂,這些都不要,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強自掙扎著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只帶了營中的錦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歷來為皇家禮佛之地,潔凈的僧舍禪房并不,智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著小太監又將床榻外掃了一遍,理得干干凈凈,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裳,皇帝卻沒有多睡意,坐在窗下,聽著窗外風雨之聲,仿佛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不敢多相勸,只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仿佛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檐頭鐵馬叮當,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王的病,起后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于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里只會不安。”

皇帝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只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著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著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后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

皇帝負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紅葉,不知在想些什麼,佇立良久。趙有智也不敢彈,只是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聲,正無奈時,忽見竹林那端轉出個人,不猛吃了一驚。皇帝似也若有所覺,亦回過頭來,只見那人素烏鬟,挽著小小一只竹籃,提籃中盛滿黃,漸漸行得近了,蓮步姍姍,姿容竟比那花更見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

見皇帝立在那里,回眸凝眄,忽然笑生雙靨,并未攜扇,便挽了花障面,嫣然一顧,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驚且疑,口道:“且慢。”

烏沉沉一雙眼睛著他,滿是疑。皇帝終于喚了一聲:“如霜。”眉峰微蹙,過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素,愈發顯得形單薄,只是神舉止安詳恬淡,仿佛許久之間在哪里見過一般。他恍惚的想,難道是?不,不會是,不可能是。只是不能多想,亦不愿多想。

他抬起眼來見塔后那兩樹紅葉,終于低聲喃喃:“長恨此良己,莫如知。”

隨口出下句:“何時并枝連葉、共風雨。”

這兩句出自先勝武皇帝的《題葉集》。十余載前,皇帝仍是皇子時,年人心好奇,曾瞞著太傅悄悄讀過這卷詞集,今日忽然聽隨口出,心頭一震,幾難自恃,只是怔怔的看著

恍若未知,角淺淺笑意:“傳說這兩株槭樹,為勝武帝手植,京中秋,年年以此樹為先。”

他問:“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輕輕“嗯”了一聲,卻并沒有答話。

趙有智手心里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時只覺得背里涼嗖嗖的,原來連中都已經汗了。如霜倒似無知無覺,皇帝見立在雨中,絨絨的細雨濡的鬢發,而纖指如玉,掠過鬢,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不住微笑,接過趙有智手中的傘,向招了招手,道:“來,隨我去折紅葉。”如霜欣然應允,趙有智語又止,但見皇帝擺手不令他相隨,只好站在原,眼睜睜看著皇帝親自執了傘,而如霜伴著他,兩人并肩而行,漸去漸遠,雨氣清涼如霧,終于轉過塔影,再看不見了。

塔后兩株槭樹的葉子,紅得仿佛要燃起來一般,如霜本作兒家打扮,一襲月白裳,立在紅葉之下,更顯得姿娉婷,仰面折了一枝紅葉在手,殷紅如的葉子簇在臉側,更襯得臉頰如玉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見你穿過這樣的裳。”

角微揚,仿佛笑容,皇帝見額頭新傷未愈,淡淡一道紅痕,想起豫王的奏報,心里倒是若有所。如霜忽然轉開臉去,輕輕嘆了口氣,皇帝亦不相問,過了好久,凝視著那瀟瀟細雨中的紅葉,方才道:“原來你也讀過《題葉集》。”

垂首細手中的紅葉,長長的睫闔下來,仿佛如蝶翼般輕,聲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嘆息:“并沒有讀完。”

他忽然問:“你知道這詞集為何《題葉集》?”

葉上落了雨水,凝然如拭去紅葉上的水珠,抬起頭來微微淺笑:“先勝武帝題葉為詞,是為《題葉集》。”

皇帝,就像從前從未見過似的,角微抿,那神瞧不出什麼,只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慢慢道:“這紅葉——若是題在這紅葉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輕輕“嗯”了一聲,道:“那子姓葉。”

這是宮里數十年來的忌,皇帝聽忽然提及,只聞雨聲唰唰輕響,雨卻下得越來越大了,如霜低聲細語,一如雨聲:“只是國恨家仇,總如何自。縱然是兩心相許,深似海,最后亦不過割袍斷義,不顧而去。”半個子在傘外,肩頭已經濡了,皇帝不由手握住的手,令靠近自己,只覺得掌心微涼。

皇帝語氣悵然如嘆息:“憶昔西覺山中日,竹深如海,葉葉有,方知恍然如夢。”他所乃是先勝武帝《題葉集》跋中文字,兩人立在傘下,著那兩樹紅葉,一時盡皆無言。

兩人皆知葉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勝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嘗踏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親幸大佛寺,手植兩株槭樹于塔側。

每值秋天,這兩株槭樹總率先紅了秋葉,點燃西長京滿城的秋。因此二樹葉紅殷然,比旁的楓槭之類更顯濃,所以又被稱為槭。

“這里原是葉氏自刎之地,宮中傳說,槭樹得了,所以才這樣紅。”皇帝仰面著塔角的銅鈴,叮叮的在風中響著:“便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頭見如霜一雙燦然如星的眸子著自己,忽然意興闌珊:“這樣掃興的話,原也不必說了。”

微涼,偶爾被風吹著打在臉上,如霜只是著他,目中無慟無哀,亦無任何喜怒之,只是著他,就那樣著他。他想起那個雷雨夜里,閃電似乎將天空一次次撕裂,轟轟烈烈的雷聲劈開無窮無盡的黑暗,獨自佇立在城樓之上,高高的城墻外,一切都是被噬盡的暗夜,只是如此,卻原來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誰知曉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覺得累了,深重的倦意從心底里泛起來,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宮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你呆在朕邊。”

如霜仍未說話,一雙眸子如水一般,流與影,轉頭看紅葉,在綿綿細雨中,仿佛兩樹火炬,點燃人的視線。

如霜似乎真的將前事盡皆忘卻了,回上苑之后,對諸人諸事皆盡不記得了,亦不似從前那般桀驁,變得溫和許多。趙有智雖然憂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來了,并未復冊如霜嬪妃名份。日日出正清宮,倒不似嬪妃,卻如一般,宮中諸人對稱呼尷尬,只好喚作“慕姑娘”,漸漸了走了,便稱“慕娘”。皇帝待雖不如從前一般無端寵,卻也迥異于后宮諸人,時常相伴左右。

“昭儀娘娘如果不計較,眼看那妖孽又要禍害后宮,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設毒計死華妃、瘋涵妃,氣死晴妃,然后獨霸六宮,闔宮之中,誰不知道的蛇蝎心腸?”說話的人漸漸傾過了子,竊竊如耳語:“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清除,否則后患無窮。”

昭儀吳氏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一頭墨玉似的長發低低的挽墮馬髻,橫綰著十二枝錯金鏤步搖,細的黃金流蘇漱然搖,泛起細碎的金漣漪。聽人說得如此岌岌可危,也不過出手來,青蔥玉指半掩著櫻打個呵欠,神慵懶:“還有呢?”

“還有?”說話人的仿佛有點意外,遲疑道:“娘娘,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聽人說,這宮里的人也稱我是妖孽。”

說話的人臉蒼白,勉強喚了聲:“娘娘……”

逐霞櫻微啟,漫不經心般呼了一聲:“來人啊!”

兩名應聲而隨手一指:“此人挑撥離間,留不得了,拖出去。”兩名上前來就架人,那人急得:“娘娘!娘娘開恩……娘娘……”終于被拖了出去,立時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再不聞一點聲息,殿中轉瞬就安靜下來,只有銷金口,吐出縷縷淡白煙霧,逐霞出手指,慢慢磨挲著那香爐上的垂環,花紋細膩致,手微涼。

出了恁會神,又喚:“惠兒,侍候更。”

惠兒扶起來,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園子里走走?”

“咱們瞧瞧慕娘去。”

惠兒道:“娘娘,王爺有吩咐,未得輕舉妄。”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廢妃,如此亦未復冊,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間廡房,雖然收拾的干凈,室中不過一榻一幾,逐霞一進門便見如霜坐在窗下繡花,一張繃架橫在窗下,屋子里便沒有多多余的地方,聽見腳步聲,回頭了一,見逐霞扶著惠兒進來,如霜并未起,轉過頭去又接著再繡。

逐霞見繡的是梅花,墨梅,白緞底子黑線,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畫一般,斜斜幾枝,上方疏疏一鉤冷月,那月也是淡墨的,鐫然如畫。針法極為靈巧,其實京中世族兒都有一手好繡活,慕氏的兒,自然也不會遜于旁人。如霜自顧自垂首繡著,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兒便帶上門,自去守住了院門。

室中極靜,幾乎能聽見針尖刺緞面的聲音,過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好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歡。”

如霜微微一笑:“昭儀是如今后宮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當然更喜歡吳昭儀。”

逐霞道:“罷了,這里又沒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聞,垂首又繼續刺繡。

“當日確是王爺授意我陷害你與敬親王,不過是因為敬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無這樣的事他不得。你心里也該有數,不能怨王爺。況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的在這里,皇上待你,也并未生嫌隙。”

花蕊太細,針更細,一了四份,若是太過用力,便會扯得斷了,如霜拈著針,微微抿著,專心致意極輕極慢出線來。

“王爺想讓我傳句話,你若是沒改了主意,王爺自然也會像從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終于抬起頭來,淡淡的道:“數月未見,昭儀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眸子極黑,所謂的剪水雙眸,倒映著逐霞一絢麗的錦袍,那黑底波中便似添了一抹烏金流轉,仿佛微睞:“我并不惱恨王爺,更不會惱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實是最聰明的一個,為省力氣,常常借刀殺人。”如霜低首繡花,神恬靜而專注,仿佛端坐于自己閨中一般自在:“王爺如今雖有兵權在手,仍須防著一步錯,步步錯,不可妄。”

逐霞手中一條織金海棠春的手絹,絞了在指尖:“大事已經布置好了,萬無一失。”

如霜端詳著剛剛繡好的一瓣梅花,輕輕呵了口氣,仿佛那不是繡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一般,緞面上墨仿佛煙云渲染,眸中微含了一點笑意:“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況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麼?”

逐霞微微吸了口涼氣,不及說什麼,忽然聽見外間惠兒的聲音咳嗽了兩聲,知道有人來了,便不再作聲,只聽腳步聲雜沓,漸漸走近,了聲:“惠兒”亦不聞人應,推門一看,卻是簇擁著皇帝,已經走到了院中,倉促間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已經數日未曾見著皇帝,皇帝臉倒還和藹,示意左右扶,問:“你怎麼到這里來了?”

“臣妾來瞧瞧慕娘,一個人獨居在這里,只怕缺了照應。”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轉臉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繡花,朕不過一句玩笑話,這樣勞神的事,天氣這樣冷,你子又不好,別又弄出病來。”

如霜展一笑:“臣妾答應了皇上,況且左右無事,繡著它也是消磨時。”

逐霞道:“這繡法臣妾倒從未見過,倒不想慕娘還有這樣的手藝,往后臣妾還要向慕娘多學著些才好。”

皇帝見二人并肩而立,于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雙生一樣,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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