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二十三章 玉殿無塵玉甃寒

待得豫王病愈,已經是隆冬時分。

幾場大雪之后,京城里的疫病終于在天寒地凍中漸漸銷聲匿跡,大疫過后,連宮中都顯得蕭寂。寬闊筆直的中天街,只有一騎蹄聲清脆,仿佛踏碎了無際的肅靜。掃雪的小太監們早早避在了一旁,因為冷,風吹著雪霰子直打到臉上來,微微生疼。

在定和門外下了馬,早早迎上來,見著他像是松了一口氣:“王爺,皇上在東暖閣里。”

小太監打起簾子,暖流拂面,夾雜著仿佛有花香,暖閣里置著晚與早梅,都是香氣宜人。因閣中暖和,皇帝只穿了一件夾袍,看上去仿佛清減了幾分,那樣子并沒有生氣,見他進來,還笑了一笑,說道:“老六倒還真有點本事。

折子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豫親王接在手中,才瞧出來原來是跡,早就干涸,紫的凝早就變了黑。字跡潦草零,可見折上奏的李據最后所勢危急——豫親王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又翻過來,重新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讀過,這才默不作聲,將折子放回案之上。

皇帝道:“軍已經過了盤州,再往南,就是忞河了,定湛……”他冷笑數聲:“嘿嘿,來得倒真快。”臉郁:“老七,朕終究算錯了一步,朕以為他不過與屺爾戊有所勾結,大不了私放胡虜定蘭關,但沒算到他竟連祖宗都不要了,竟許諾割定北六郡給屺爾戊,以此借兵借糧作,他也不怕萬世罵名!”

“臣弟請旨,”豫親王道:“請皇上允定灤領兵迎敵,以平叛。”

皇帝眉頭微皺,道:“京營我不放心到別人手里,也只有你了。”

豫親王道:“臣必竭盡所能。”

皇帝道:“京營只有十萬,軍數倍于此,此仗必然兇險。”他嘆了口氣,語氣中頗有悔意:“是朕大意,此番引蛇出用得太過,方才被他將計就計。”

豫親王只道:“皇上沒有做錯,他早存了反意,既引胡虜關,那他就是我大虞的千古罪人。皇上伐之有道,必勝無疑。”

皇帝點點頭,說道:“屺爾戊主帥總是戴著個面,其中必有古怪。每回探子諜報回來,都沒有一句實在話,朕覺得實實可慮,況且如今定湛與他勾結,須打起萬分神來應對。”

豫王道:“臣弟明白。”

勢危急,所以禮部選了最近的吉日,拜了帥印,皇帝親送三軍出勝門,十萬京營浩浩的開拔而去,京畿的駐防幾乎空了大半,豫王恐京中有變,臨行前再三婉轉勸說,皇帝終于將同胞手足敬親王召回來,命他統領林軍。

敬王自從上次的事后,倒變得老了許多,奉詔回京后十分謹慎,規行矩步。更兼如今戰事已起,京中人心浮,他每日便親自率了九城提轄巡城。這日已是臘月二十八,京里各衙門已經放了假,百姓們都忙著預備過年,這日清晨便開始下雪,街頭踐踏的雪水泥濘,敬親王巡城回到公署中,一雙靴子早就了。方下來換了,忽見徐長治進來,一,凍得呵著氣行禮:“王爺。”

“你怎麼回來了?”敬親王不由得問:“今日不是該你當值麼?”

徐長治道:“皇上傳王爺進宮去。”又道:“聽說前頭有軍報來,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敬親王沖風冒雪的進了宮城,皇帝并不在正清宮暖閣里,而是在正清門外,敬親王遠遠見蒙蒙的雪花中,輅傘飄拂,十余步儀仗佇立,持著禮們帽子上、肩頭都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也不知皇帝站在這里有多久了。于是走得近些,再行了禮,皇帝臉倒還如常,說:“起來。”

語氣溫和,眼晴卻著正清門外一無際的落雪,又過了片刻才對敬親王道:“四十萬軍圍了普蘭。”

而豫王所率京營不過十萬人,敬親王只覺得臉上一涼,原來是片雪花,輕無聲的落在他的臉頰,他手拂去那雪,說道:“豫親王素擅用兵,雖然敵眾我寡,但也未見得便落下風。”

皇帝笑了一聲:“難得聽到你夸他。”

敬親王道:“臣只是實話實說。”

皇帝忽然道:“陪朕走一走吧,這樣好的雪。”

敬親王只好領命,皇帝命趙有智等人皆留在原,自己信步沿著天街往東,敬親王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后,雪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遠的殿宇皆了白茫茫一片瓊樓玉宇。皇帝足上是一雙鹿皮靴子,踩著積雪吱吱微響,走了好一陣子,一直走到雙泰門前,皇帝這才住了腳,說道:“定泳,這些年來,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敬親王本來兀自出神,乍聞此言,只道:“臣弟不敢。”

皇帝嘆了口氣,說:“我大虞開朝三百余載,歷經大小十余次,每一次都是流飄杵。兄弟鬩墻,手足相殘的例子太多了,你不明白。”

敬親王默然不語。

皇帝道:“這些年來,我待你不冷不熱的,甚至還不如對老七親,其實是想給你,也給朕自己,留條后路。”

敬親王這才抬起頭來,有些迷惘的著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指著雙泰門外那一排水缸,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到這里來捉蟋蟀?”

那時敬親王不過五歲,皇帝亦只有十二歲,每日皆要往景泰宮給母妃請安,定淳年長些,下午偶爾沒有講學,便帶了定泳出雙泰門外玩耍,那幾乎是兄弟最親的一段時了,后來年紀漸長,兩人漸漸疏遠,再不復從前。

此時立在雙泰門前,雪花無聲飄落,放眼去,綿延的琉璃頂盡,連水缸的銅環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層雪花。風吹得兩人襟袍下擺微微鼓起,西邊半邊天上,卻是低低厚厚的黃云,雪意更深。

“黑云城城摧,”皇帝終于呼出一口氣,說:“要下大雪了,咱們喝酒去。”

皇帝于臘八賜親貴避寒酒,原是有例的,這日敬親王卻多喝了兩杯,他本來就不勝酒力,更兼連日來辛苦,出宮回府之后便倒頭大睡,方睡得香甜,忽被左右親隨喚醒,言道:“王爺,李將軍遣人來,說有急事求見王爺。”

因為封了印,只有急軍務才會這樣置,敬親王心中一沉,只怕是普蘭城來了什麼壞消息,連忙傳見。來使是兩人,一的石青斗篷,當先那人并未掀去風帽,而是躬行禮:“請王爺摒退左右。”聲音尖細,倒仿佛是

敬親王微一示意,邊的人盡皆退了出去,當先那人這才退了一步,而一言不發的另一人,此時方才揭去了風帽,但見一雙明眸燦然流,幾乎如同窗外的雪一般清冷生輝,而大氅掩不住姿,明明是妙齡子。

敬親王不由得倒吸口涼氣,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僵,只問:“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要,”盈然淺笑:“我知道王爺心中一直有樁疑,今日我便是來替王爺解的。”

敬親王默然片刻,忽然將臉一抬:“不管你是誰,你快快離了這里,本王只當沒見過你就是了。”

子嫣然一笑,便如春風乍起般人心弦,聲音更是溫好聽:“王爺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孝怡皇太后到底是怎麼死的?”

敬親王子微微一震,連臉都變了,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休得在這里妖言眾,挑撥我們兄弟的手足之。”

笑道:“原來王爺也多猜到了一點,并非完全沒有疑心,不然,也不會知道我想說什麼。”

敬親王道:“不管你要說什麼,反正不會是真的。”

微哂:“王爺又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我全都是胡說八道,可有一樣東西,是假不了的。”從袖底取出一卷黃帛,遞至敬親王面前,但見纖指白膩,握著那帛書玉軸,手上竟似與玉軸無二:“王爺,這樣東西,你可以慢慢看,是真是假,你自己仔細辨認便是了。”

敬親王臉煞白,仿佛明明知道手中握的是什麼,只是不能手去接,過了好半晌,才咬一咬牙:“我不看!”

“哧”得一聲終于笑出聲來:“原來常常聽人夸贊王爺,皆道王爺年英雄,才干膽識皆不在豫親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到此,語氣已經幾近譏誚:“竟然連先皇的詔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為大虞皇氏的子孫。”

敬親王臉越發蒼白:“這定是矯詔,先皇暴病而崩,本沒有詔。”

“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詔,這是興宗先皇帝的詔。”的雙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視著他,幾乎一字一句:“當今皇帝不惜死親生母親孝怡皇太后,就是為了奪取這份詔,難道王爺你,如今連看一眼這詔書的勇氣都沒有?”

敬親王只覺得角發抖,雖然想怒聲相斥,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出手去,奪過詔書,定了定神,終于緩緩展開,只見悉的字跡一句一句出現在眼前,再悉不過的筆跡,因諸皇子時皆習書,興宗皇帝曾親自寫過法,以便眾皇子臨摹,此時見那一筆一劃骨均停,字跡大飽滿,卻是再悉不過。

的聲音清涼如雪:“王爺仔細辨認,這可是矯詔?”

敬親王只覺詔書上的字一個個浮起來,扭曲起來,仿佛那不是字跡,而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想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他只覺頭暈目眩,不由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道:“如今不是妾想要做什麼,而是王爺該當如何。奉詔還是不奉詔,難道王爺連先皇的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親王咬一咬牙,過了好一會子才說:“他是我兄長。”

嗤得一笑:“六爺將這樣東西給我的時候,就曾說:‘我那十一弟雖然耿直,卻是個最婦人心的。’果然如此。”放緩了聲音道:“王爺心,可惜那個人派人毒死自己親生母后的時候,可不曾心過。”

敬親王腮邊微微跳,雙眼圓睜,那樣子頗有幾分駭人,最后聲音卻低沉冷靜得有幾分可怕:“你胡說。”

“侍候太后的、宮已經全都殉葬,這事原也該天。只有替太后配藥的小趙,出事之前就得了傷寒,早早被挪到積余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來。”回頭招了招手,那便上前一步,躬領命。

“王爺如若不信,細細問過小趙便知。”

誠惶誠恐,低低了聲“十一爺”,敬親王只覺得中似涌驚濤駭浪,煩悶難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門前,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分明是別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負疚于心?還是有意拉攏,想欺瞞自己一世?他本來子直率,今日當了這樣的大事,只覺得思起伏,再難平復,而如今千鈞一發,自己不由己已經被卷漩渦暗流,碎骨亦不足惜,而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攥著那詔,竟不知該如何自

漸漸暗淡下來,屋子里唯聞火盆里的銀骨炭,嗶剝微響,仿佛不經意,掠了掠鬢發,道:“妾也該走了,再遲宮門便該下鑰了。”

敬親王終于下了決心:“有樁事我要問你——那日在城外,車里的人可是你麼?”說罷盯著,仿佛想從臉上瞧出什麼端倪。

但笑不答,隨手從幾上花瓶中了枝梅花,遙遙擲向他,花落懷中,剎那間寒香滿懷,而嫣然一笑,不顧而去,室中唯余幽香脈脈,似有若無。炭火微曦的一點火,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屏風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鈿花樣流溢彩,而風吹過窗紙撲撲輕響,他只覺得像作夢一般。

雪卻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得,只聞北風陣陣如吼,挾著雪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雖有地龍火炕,室中又生著好幾個白銅火盆,所以屋子里暖洋洋的,逐霞只披了一件百蓮如意織金的錦袍,斜倚在熏籠上端詳針工局新進的花樣,近來形容總是懶懶的,無事喜靜靜歪著,脾氣又愈見古怪,每每便無理發作,前幾日連最親信的都一件小事挨了杖刑,所以們皆屏息靜氣,不敢擾

皇帝本來穿了一雙鹿皮靴子,他走路又輕,一直到近前來,才說道:“也不怕凍著。”

逐霞似被嚇了一跳,側捧著茶盤的宮早就跪下去了,卻懶怠,只說:“這樣大的雪,天又晚了,你到我這里來做什麼,我這里人手不夠,你一來,他們又夠手忙腳的,哪里還顧得上我。”

皇帝的下,燭臺上滟滟明映著,更顯得若凝脂,他卻擰了一把:“你如今真是反了,這宮里人人都著朕,只有你上趕著把我往外頭攆。”

逐霞斜倚在熏籠上,似笑非笑:“你不過哄我罷了,今日慕娘可以去大佛寺還愿,我就沒那福份,枯守在這深宮里頭,哪里也去不得。”

皇帝亦是似笑非笑:“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等上元節的時候,咱們一塊兒出宮去看燈。”

逐霞嘆了一聲,道:“的有什麼意思,人家可以正大明的去還愿,我卻要才能去瞧熱鬧。”

皇帝見攥著那花樣子,卻是越攥越,越攥越,幾乎就要生生攥破了,瞧那樣子倒真有幾分像是在生氣,于是道:“你這幾日輒這樣子,倒是真的嫌棄我了?”

逐霞嫣然一笑:“我可不敢。”又說:“只是你隨口哄我罷了,上元還早,就算等到了那一日,你又指不定有這樣那樣的事,撇下我一個人。”

皇帝忽然興起:“倒也不必等那一日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去逛逛就是了。”

逐霞卻怔了一下,皇帝催促道:“快換了大裳,外頭冷,又在下雪,穿得暖和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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