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二十五章 夜寒劍銀闕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仿佛一枝利箭破岑寂,水般的吶喊聲驟然涌起,瞬息便充斥占據天地之間,風雪尖嘯聲、喊殺聲、兵撞聲、箭芒弦聲、甲胄叮當聲,利刃斬聲、鮮飛濺聲……沸騰如海,將人湮沒在這驚天地的聲音海洋中,將整個皇城湮滅在這場屠殺之戰中。

神銳營銀白的輕甲在雪出森冷的寒氣,這是皇帝自將的親兵,除了每年春秋兩季與京營演練,從未嘗上陣殺敵,更未嘗經歷過這樣的戰。然而萬中選一的神銳營只倚著平日練,縱然敵人數倍于己,仍舊勇無比。慘淡的雪下兵,一堵堵銀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銀盔甲又迎上來,睿王的大軍耐著子,一層層剝去那銀的方陣。兩陣中間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尸首,終于迫得神銳營往后退了十來丈——便在此時,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水般漫卷開來——原是皇帝親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間仿佛映著微寒的雪,而紫貂斗篷被風吹得飛揚,出里面的明黃綾里,仿佛碩大的翼,神銳營頓時大振,勇猛萬分的反撲回去。

利刃沉悶的刺破甲胄,再刺,那聲音仿佛能刺人的耳。而神銳營竟然始終陣腳不,縱然陣勢越來越薄,卻終究橫垣在敵軍與正清門之間,阻止著睿王側那面在風雪中烈烈作響的玄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半分。

“王爺?”側清亮的嗓子,探詢般的喚問一聲。

睿親王微微頷首。

那人便從懷中取出一只鳴鏑,只聽嘯聲短促,在沸騰的殺聲震天中,仍尖利耳。

騰一聲明亮,幾乎所有的人在瞬間都被耀盲了雙眼。萬點火星似流星雨,又似億萬金飛蝗,金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花朵,只聽篷篷如悶雷震大地,碩大的火龍已經蜿蜒燃燒起來。

神銳營頓時被四五條火龍沖散割裂開來,銀甲在烈火的灼燒下變可怕的酷刑,許多人發出慘絕人寰的慘,然后更多的人在火中仍洶涌上來,沉默的向前擁進,終于從燃燒的火龍中斬出一條路,十余騎迅疾如電般從狹窄的陣隙間生生了過去,神銳營早已拼命將陣勢合攏,重新廝殺開來。

天一直沒有亮,漆黑的夜里,只聽得到北風的呼嘯,睿親王想,這樣大的雪,難道會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門外到都是鮮,殷紅的滲到積雪中,橫七豎八的尸首,熱融化了積雪,化漿,然后又重新冰凍冰霜,臺階上粘膩著這種霜漿,踩上去仿佛踩在膠上,黏著靴底。腥氣直沖人嗓眼,令人作嘔。而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而宏偉軒麗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于足下。

一枝冷箭從后飛到,“嗖”得過他耳畔,斜斜的在他面前半闔的門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有幾扇開著,仿佛缺齒的猙獰猛,依舊可以將人一口吞滅。門中金磚地下,麻麻落滿箭簇,如同用箭羽鋪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著那箭的甬道走進去。

皇帝只了一輕傷,是箭傷,傷在左臂之上,并沒有包扎,反而任由那一滴一滴的落在金磚地上。很輕微的“嗒”一響,仿佛是銅

趙有智跪在一旁,那樣子仿佛是要哭了。

見到睿親王進殿來,侍衛們一涌而上,堵在了皇帝面前。而相隨睿親王的十余人,亦執了盾,護在睿親王面前。

睿親王恍若未見,抬手拭了拭臉頰上被濺上的污,隔著那樣多的人,皇帝角微微上揚,竟似笑了。

外面千上萬的人在拼命,在廝殺,在吶喊,在纏斗,在死去,而大殿中燭火輕搖,竟似將那沸騰如海的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來得倒真快。”

睿親王道:“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自然再不能錯。”

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的面對睿親王:“朕知道,你等這日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等這日也已經等了很久了。”睿親王不無譏誚:“很早以前,你就惦著想要一劍殺了我。”

皇帝突然縱聲大笑,撥出佩劍:“來吧!”一泓秋水般的劍,反著殿中點點燈燭,仿佛游龍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眉宇間然一種傲意,侍從諸人皆慢慢退散,睿王亦緩緩撥劍。

自太祖皇帝于弓馬得天下,皇子們皆是習騎,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師傅。開國三百余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為外虜強悍,歷朝歷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為大虞歷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

數十招后,皇帝的呼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臂上有傷,而睿親王劍勢輕靈,不焦不躁,倒顯得攻守多。趙有智心中惶急,但見燭火下兩人的影倏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爍爍,裳帶起疾風卷氣流,拂得燭火忽明忽暗。

突然聽得一聲低喝,燭被勁風所激,齊齊一黯,近更有幾枝紅燭瞬間熄滅。趙有智心中驟然一,果然皇帝被睿王一劍刺傷左,但見鮮緩緩從袍底繡紋間滲出,皇帝卻終究站直了子,眾侍衛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只恐他傷重。

睿親王劍鋒低垂,薄微抿:“這一劍,是為臨月。”

皇帝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氣譏誚:“你別提——你不配提。”

“我為什麼不能提?”睿親王冷笑:“你知道為什麼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為你。”在那一剎那,他的眸子在燈下仿佛籠上一層什麼,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后,都不曾負我,是我虧欠了。”他語氣忽然溫:“可是我與的一切,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睿親王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神,不覺微微錯愕。

“當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閣見到,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他抬起頭來,著窗紙上反的微曦火畔不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的人都涌去東坊看燈,只有一個人坐在那里對著梅花喝酒,雖然穿著男裝,但我一眼就認出原是子。大家閨秀,竟然會穿著男裝在酒肆里喝酒,我于是有意上前去攀談,年紀雖,可是談吐大方,與我談天說地,言辭間大有見識,毫不輸與須眉。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與在一起那短短兩個時辰,更讓我明白,什麼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為所喜,而所喜的,正是我所喜。這世上再無一人會那樣明白我,正如這世上再無一人會是。”

他目中無喜無悲,凝視著睿親王:“后來我知道是慕氏的兒,慕大鈞必不愿嫁為我側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麼多年,我第一次為了私事求了父皇,終究如意。能娶到,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氣,哪怕起初是因為你嫁給我,但最后終究還是將心許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棄世之后,才知道什麼失去,再沒有人可以替代。”

睿親王似是恍若未聞,殿中靜得聽得到外面呼呼的風聲,窗隙本用棉紙糊得嚴嚴實實,但有一扇窗紙被出了幾個窟窿,殿中燃著幾枝巨燭,忽然箭窟里進來一陣風,一枝巨燭的焰搖了搖,終于一黯,空余了一縷青煙,裊裊散開——他的臉半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過得許久許久之后,他才道:“是你害死了。”他眼中著攝人的寒:“你是皇帝,天下萬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心心相印,你卻連都不放過!”

“朕不能不為。如果不是你勾結慕氏,如果不是你著朕不能不先下手為強,臨月不會死。”他微微冷笑:“你當年雙手將臨月奉與我,又安得什麼心思?”

白芒一閃,睿親王一劍狠狠刺到,皇帝舉劍相格,“噌”一聲兩劍相。皇帝微微息著:“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從不知道失去是什麼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發過誓,絕不容自己再失去。你迫朕,朕絕不會讓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為用力,睿親王的手背上墳起青筋,但聲音還是清朗鎮定:“父皇本有詔,如若先帝無嗣,立為我皇儲。”

皇帝腕上用力,終于將睿親王的劍震開,他仰面大笑:“詔?原來你就是用那件東西說服了老十一替你大開城門。”他眉頭輕挑:“費了那些周折,原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手中,這兩年來,你裝得倒嚴實。”

睿親王冷笑:“你不惜毒弒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查抄慕氏滿門,就是為了這樣東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東西早被慕大鈞送去了關外,慕允逃得一條命取回了詔,坐實了你就是篡位的臣賊子!”

臣賊子?”皇帝輕笑:“你是父皇的兒子,我也是,為什麼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將這天下爭到手里來,朕就要讓你看著,讓死去的父皇也看著——如今你起兵作,你才是謀逆的臣賊子!”皇帝微微瞇起眼睛:“依律當以極刑,朕要慢慢活剮了你。”

睿親王哈哈大笑:“今日殺了你,我就是順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賊!”劍鋒斜指,向皇帝口刺去,皇帝舉劍格開,睿親王變招極快,劍鋒上挑,皇帝終究有傷在,招架稍慢,睿親王一劍已經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夾雜著人短促的吸氣聲,睿親王回手一劍“唰”得削斷了垂簾,簾后的華服子似猝不防及,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竟不驚不駭,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如窗外雪。

睿親王本待要一劍取了命,被眸中寒氣所奪,劍下緩了一緩,就這麼一緩,已經飛撲向皇帝前,皇帝以為是驚恐害怕,出沒有傷的那只手臂,想要擁抱。而雙臂微張,仿佛一只蝶,長長的翟裾拖拂過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云霞流卷過天際,翩然撲他懷中。

“嗤!”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皇帝像是沒有覺察到,仍用手臂環著,過了片刻,他手里的劍才“鐺”一聲落在地上。慢慢的從他懷里溜下去,最后半跪半坐在了地上,汩汩的涌出來,仰面看著他,所有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連睿親王與其親衛都皆愣在了當地。皇帝踉蹌往前一步,用力將自己口的短劍拔出來,濺在上、臉上、發上……他看著短劍柄上鏤錯金花紋,鮮從指間溢出,他只看到“契闊”二字,仿佛看到了什麼最可怖的東西,難以置信,卻不能不信。

死生契闊,與子說。

怎麼會是

他用盡了最后一分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是你?”

出雙臂環抱,慢慢的,小心的,將臉到他的袍子下擺,順著他的袍子流下來,流到臉頰上,滾燙的,仿佛是淚,那樣燙,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里著無法言喻的哀涼,卻溫得似乎一切從來不曾發生:“是我,我一直等,卻沒有等到你。”

出手來,仿佛想要的臉,污玷染了的大半臉頰,可是的面容仍舊清麗如斯,仿佛他記憶中的模樣。

抓著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開。說:“我出生的那天,月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做如霜。”

角上揚,仿佛是想笑,牽傷口,更多的噴涌而出,他抓著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他輕輕的喚的名字:“如霜……”他還握著那短劍,彌漫過劍柄上的字跡:“死生契闊”……死生契闊,與子說……

的眼淚終于滾滾的落下去,和著與淚,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說不出話來,到了今日,一切都了枉然。他仿佛還想說什麼,但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抓著的手,攥著的手,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涌出眼中,他以為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的烏發上,他慢慢的松開手指,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卻只來得及抓著他的角,而他緩慢而沉重的仰面,就那樣仰面倒下去,倒在了泊里。

趙有智發出一聲絕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劍,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里,不閃亦不避,眼見他這一劍便要將如霜生生釘死在當地,只聽“哧”一聲,卻是睿親王邊一名近侍引弓相,一箭穿了他的后背。他重重的摔在了金磚地上,手腳搐,一時不得氣絕。如霜仍舊伏在那里,一,殿中一片死寂,只聞外面吶喊聲、廝殺聲和著兵刃加聲響一片。

睿親王泊中的如霜,抓著皇帝的角,像只小,蜷在那里,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無生氣的任由自己浸在暗紅的中,皇帝臉上很干凈,仿佛只是睡著了,而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在他們后,便是重重垂幕拱圍的金鑾寶座。

九五至尊,輝煌極,朱紅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鑾寶座仿佛極高極遠,而他一步一步,朝著它走去。

終于站在這萬人之上,九龍璧金的寶座,仿佛神龕一樣,他慢慢的轉,面向南方,殿外的萬點火都幻化朦朧的海,微漾著淺暖的,殿諸人皆跪了下去,終于有人呼出一聲:“萬歲!”便有紛揚的呼聲:“萬歲!”更多的人紛紛磕下頭去,幾個不肯跪拜的、侍從瞬間便被斬殺得干凈。

從此后,天下臣服,極海,他心里膨脹著無以倫比的滿足,還有難以言喻的痛快,俯瞰著遙遠的那端。再沒有,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去,這天下的一切,都皆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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