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江上數峰青(冷月如霜番外)

最后跪在那里,他終于伏下子去,聲音沉靜如水,緩慢一字一句:“請母后全。”

旁的管在突突的跳,就像有誰拿釵尖挑起那兩條青筋,脈盡涌,仿佛隨時會漲管。我手指間的蓋碗仿佛在剎那間膩,掌不住,握不,恍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能牢牢拿,不往他頭頂上砸去。

殿靜到了極,銷金大鼎里焚的百合香,幽藍的煙縷筆直。烏紗折上巾,盤領、窄袖、前后及兩肩繡有金盤龍紋樣,既然跪在那里,擺依舊整肅鋪開,這是皇帝燕常家居的服冠。在晦暗的線里,仍能看出簇花團龍夾繡的金線,令人微微有些眩暈,有風吹殿,重重的簾幕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拂過,微微鼓起似帆。我知道自己此刻樣子一定可怕極了,,牙齒一顆顆全是酸的。我的聲音也是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長跪未起,仍舊只是那一句:“請母后全。”

我緩緩起,眩暈的覺越來越吃重,閉了閉眼,仍未擺那種天旋地轉的幻覺,幸得瓔珞及時在后頭扶了我一把,才能夠站得穩。

我左手抓住瓔珞的一只手臂,仿佛整個人真的在這一剎那老去,非得要抓住一個支撐。肋下的疼痛仿佛令知覺亦漸漸遠去,我凝視著伏在地上的那個人,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被我抱在懷中的棣兒,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呀呀學語的棣兒,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在萬人中央會回過頭來,倉惶向我的棣兒。

他陌生得讓我刮目相看。

這樣去,只能看見微斂的眉目,角微抿的冷凝神,真的很像一個人。

最后,我慢慢的閉上眼睛,疲倦的說:“我管不了你了,你去問你七叔,他倘若答應……”

他突然抬起頭來,他聲音并不大,就那樣清清楚楚截斷我的話,毫不顧及禮法。那雙岑寂黑暗的眸子中,閃過一異樣的神角竟然仿佛是笑意:“攝政王?誰不知道攝政王他向來與母后別無二議?”

說到“別無二議”四個字時,他一字一頓,語氣輕佻得可恥,所有的仿佛一下子涌往頭頂,我再也忍耐不住,手中的那只茶碗已經摜了出去,他沒有躲閃,很沉悶的一聲鈍響,茶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來,淋漓滴落在金線團龍的襟上。有幾片茶葉粘在他袖上,像是秋天里最后幾片葉子,零。終于滴下來,一滴,兩滴,漸漸糊住他的眼睛,他就在鮮淋漓下看著我,瓔珞失聲驚呼,倉惶向門外:“快來人啊,來人啊!”

而他只是看著我,與我對視,那目中的莫測竟然令我覺得一凜。頭一個念頭居然是應該召林軍提轄孫墨。而就在那一剎那,他的眼中也掠過一霾。我的心忽然一涼,是什麼時候,母子之間已經猜忌到這種地步?

他緩慢而從容的直了子,抬手以袖拭去額頭的跡,聲音里仍似有生刮冷的嘲諷:“朕是君,他是臣,憑什麼朕的事都要問過他才能作數?”

我氣得發抖,從心到,連同指尖,都是冰涼:“如果沒有攝政王,哪里能有你的今日?”

他目中的譏誚似更明顯:“攝政王框扶朝政十余年,若沒有他,確實難有兒臣的今日。”

我不能作聲,我只怕自己一旦張口就真的會嗓眼一甜,吐出一口來。我子發,腳站不住,如果不是瓔珞架著我,我只怕真的會倒下去。

瓔珞扶著我的手臂,哀求一樣低喚:“娘娘?”

皇帝帶來的已經被呼喚進來,見殿中碎瓷零,皇帝額角傷還有不斷涌出,嚇得撲嗵撲嗵跪了一溜。

我終于說:“皇帝累了,好好服侍回去歇著。”

眾人恭謹齊齊伏遵旨,然后七手八腳的去攙扶仍跪在那里的皇帝。

他紋,只是盯著我。旁人不敢去攙扶,一瞬間又僵局。

我目冷凝,仿佛視若無

他終于重新磕頭:“兒臣告退。”

然后起,由簇擁而去。

肋下的痛變痛,瓔珞又了一聲:“娘娘。”

我很倦,倦極了,只想睡了。

可是又睡不著,晌午后天悶熱得出奇,風里帶著腥咸的氣息,就像連風也在不停的出著汗。殿里供了冰,可仍是熱,連涼意都沒有。殿外連蟬聲都靜默了,火爐一樣的熱,把天地都烘焙著,烙烤著,把一切的水氣都焙干了,把一切有活意的東西都焙干了。

瓔珞拿了柄素白紈扇,替我扇著。

我在涼榻上輾轉反側,汗了薄綃紗,膩膩的粘在上,人仿佛多了一層皮,恨不得立時揭了去。我模模糊糊已經快要睡著了,忽然像是瓔珞的聲音喚:“娘娘?”

我不想說話,可是瓔珞是知道的,停了一會兒,輕聲道:“攝政王來了,娘娘是不是見一見?”

我睜開眼睛。

油然而生一種倦怠。

殿中一重重的金竹簾已經放下,再放一重鮫紗簾,最后又一重珠簾,外頭無聲無息。因為殿門開,所以能看見朦朧的人影。而我在重重簾幕深,只怕從外頭瞧來,什麼也看不見。

如水般清涼的聲音,傳我耳中:“臣見過太后。”

攝政王份尊貴,禮絕百僚,見帝亦不跪,相反平日里皇帝見了他,總得執子侄家禮,為此事皇帝不滿已久。攝政王素來謹慎,總是小心避開那種皇帝要向他行禮的私下場合,而避無可避,仍是偶有撞見。一旦遇上,每每皇帝舉止僵,他也不自在。但在大朝中——攝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所以皇帝最喜歡大朝日。想到適才皇帝的那句話,我的眼角不由一陣跳。隨手接過了瓔珞手中的扇子,自己拿在手里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

瓔珞已經會意,道:“賜座。”

外間宮便移了椅子,我聽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聲,在這深遠幽暗的大殿中,仿佛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謝太后。”

瓔珞退出簾外,率著宮盡皆魚貫而退,簾外只剩了他。

而我,與他隔著簾幕,獨自端坐在幽遠的寶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聲,仿佛就這樣可以沉默下去,殿外約起了一兩外蟬聲,暑意更盛。

最后還是我先開口,仿佛是一句閑話:“今天天氣真熱。”

他說:“太后今日不應該那樣對待皇上。”

我肋下痛更劇,仿佛有鈍在那里剜著絞著,我冷笑:“兒子是我的,該怎麼管教,是我的事。”

簾外沉寂了片刻,才說:“皇上已經十七歲,明年就該親政了,太后得給皇上存一點面。”

我瞇起眼睛。

扇子象牙柄端系的杏流蘇,有一縷掛在指尖,被我撕扯著,一下一下,懸于一線。

親政?這兩個字仿佛刺痛了我,我反問:“你知道他說了什麼混帳話?”

他一如平日般,心平氣和,永遠是那樣淡然寧靜:“皇上不愿意大婚?”

象牙柄上刻千佛竹葉,細膩的葉紋轉在手心里,每一片都栩栩如生。

“太后怎麼不問問皇上,他為何不愿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將那個妖孽從正清門抬進來,除非我死了!”

簾外重新歸于沉寂,過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執意如此,太后不若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擲下扇子,幾步走下寶座,撥開簾櫳,珍珠簾子刷啦啦一陣響,竹簾則是“啪”得一聲,只覺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時起了風,吹得他寬大的袂飄飄如舉。

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輕綃的挽臂紗,繡著蘭花的數尺臂紗,張揚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仿佛自己還年輕,孓孓立在皎潔的月之下,而夜風溫,吹散我的長發。

因為我這樣驟然撥簾而出,他猝不防及正與我對視。倉促掉轉開目,立刻就起垂手后退一步,避開我咄咄人的目

兩日不見,他兩鬢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覺得心酸。

于是聲音也不知不覺有了一緩和:“你明知我是在爭什麼。你明知我是為了他好,這麼多年,千辛萬苦才撐到如今這局面,我不能讓他就這樣毀了。”

他終于抬起頭來,但仍未與我對視,只是說:“可是棣兒喜歡。”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連這點兒長也割舍不下,將來如何殺伐決斷,一統江山萬民?”

我躺在那里,并沒有彈。

天上有許多的薄云,卷去舒來,像一團團絮,被人就手扯了。

曬在上很痛,可我并不想,也沒有人敢來勸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頭,四肢攤開曝曬著自己。脊背下的青磚地早被曬得滾燙,我像是一張餅,被煎烙得平平。

程遠匍匐下子,在我耳畔說:“皇上,攝政王果然去見太后了。”

額頭的傷口還在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個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實小時候我是那樣的喜歡過他。

小時候,我喚他“七叔”。

他教給我許多東西,認字、書畫、騎,甚至為人事。

四歲的時候他將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著我的雙手,教我引開第一張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準確有力。朝中那樣多的武將,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寫字,很端正的臺閣小楷,筆跡清峻。

小時候我仰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后更我。

如果闖了禍,我會毫不遲疑的奔向他,因為他自會護我周全。

而母后,我永遠看不在想什麼,冷淡,對我也不假詞

背不上書,或是太傅告了狀,常常罰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畫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時間。

有一次我狠狠頂撞了太傅,生氣極了,不讓我吃飯,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后我的臉在磚地上,額頭撞起很大一個青腫,人事不知。

后來才知道,是他親自將昏迷不醒的我從殿中抱出來。

因為我他與母后起了爭執,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聽見,簾外他的聲音,著一種不可搖的執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繞過屏風。

可是我看到重重簾櫳已經揭開,而母后在他懷中飲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后的眼淚,的淚珠晶瑩亮,像是一顆顆珍珠,灑落在他襟前。他襟前黑線繡蟒龍,因為他只是王,雖然是攝政王,亦不能穿團龍。龍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齒突然發酸,我一直以為母后是無堅不摧,我沒想到也會像菟花一樣,弱而纏綿的依偎著一個人。

他遲疑著舉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終并沒有推開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長大,不再與他親近,說話的時候用“朕”,稱呼他為“攝政王”。

我要在我與他之間,劃下一條分明的界線,就像涇河與渭河。

涇渭分明。

他偶爾也會長久的凝視我,直到我咄咄人的目退他,他才會垂下眼簾。我們之間漸漸無話可說,我語帶雙關,常常的譏諷他。

他并不生氣,只是悵然若失。

其實我能見到他的時候并不多,因為他很忙,他是攝政王,整個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討好他,權力、威、金錢……包括那本該屬于我的江山萬民,一切的一切都歸了他。

而我,什麼都沒有。

甚至連母后,我唯一的親人,其實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無聲的綿綿燃著,我知道那遲早會熊熊烈烈的焚燒起來,把一切都焚燒殆盡。

我在每一件事上都與他過不去,與他一爭高下。

圍獵的時候我拼命一樣搶先,最后卻摔下馬去,而他只是勒馬立在遠,看著我被們簇擁著扶起。

每輸在他手下一次,我就更恨他一分。

我一定要贏,一定要贏!

我跪在奉先殿,對著先帝的畫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兒子,最鐘的兒子,我是先帝的繼承人,我繼續的不僅是先帝的脈,還有最尊貴無上的地位。

我是這個天下的統治者。

這世上,不應該有任何人比我更強。

他的目越來越像水,不帶溫度,深不可測。

邊的人越來越多,十余年了,朝野上下都習慣了他的統治,他在靜福宮偏殿與閣大臣們議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間偏殿。他的手令被稱為“敕”,蓋上我的玉璽,就是旨。

人們漸漸忘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來越憎恨他,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后,因為在上,我甚至能覺察到他的氣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還是我歇斯底里的幻覺。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

因為他新生的兒子,唯一的兒子,猝死在襁褓。

那個嬰兒才生下來三天,就突然暴病夭折。

嬰兒的母親——他的側妃因此而崩潰,最后瘋了,墜樓而死。

而他病了很久,一直沒有進宮。

這件事對他一定是很大的打擊,因為他一直沒有娶正妃,而幾位侍妾,也并沒有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當他新娶的側妃,給他生下這個兒子時,我想,他應該是十分歡喜的。

可是,他也只不過歡喜了廖廖三天。

人生就是這樣殘忍。

攝政王病致不能理事,母后暫時垂簾理政,傳旨給太傅,我學習聽政。

書房里我第一次打開奏折,陌生而悉的字句,工筆小楷,書寫的那樣工整,每個字從眼前掠過,我突然覺得興,這就是權力。

我看得很認真,近乎貪孌,里某個地方有一種奇異的蠢蠢

這就是權力。

我一直,能夠籍由而擊敗他的權力。

我不知道那日母后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直到我看見

我怔了一下,放下奏折然后行禮。

出手,讓我起來,的手很涼,按在我的手腕上。

我聽到說。

棣兒,母后絕不會容旁人奪走你的東西。

上有清涼好聞的香氣,幽幽脈脈沁鼻端,是殿中常用的百合香。摟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那樣摟著我。

而我們母子,就像從不曾分離。

我心突然一松,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剎那我們母子如此接近,我腦海中靈一閃,突然明白過來,明白母后做了什麼。

母后,依舊那樣麗,就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我心下一片茫然若失。

就像是攝政王,偶然凝視我的那種目

總像是看著什麼,明明手可及,但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攝政王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纏綿病榻,不見起

直到北荻來犯。

邊境告急。

舉朝震驚,措手不及。

第二日是大朝日,我沒有想到會看到他。

大朝日須行朝禮,他對我三跪九叩,如同殿中每一位百

我突然發現他瘦了,臉上猶有病容。

我十分震驚的是,他的兩鬢,已經出現了白發。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他自陳病愈,率兵出征。

而母后與我都沒有別的選擇。

天子親送出九門。

我捧著金卮,親自奉與他。

他沒有遲疑,一飲而盡。

那一仗勝了,捷報傳來時我正陪母后晚膳,慢慢的看完那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折,然后溫聲對我說:“今日的蘭羹湯很好,多吃一點。”

晚上我睡不著,命程遠執了燈籠,緩帶簡服,去向母親問安。

母親在中庭拜月,月華如水,沐浴著麗的臉龐。

我在側跪下,我聽到聲音很低:“棣兒,他回來若不肯出兵權,你我母子便完了。”

我心下忽然一片澄靜。

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我不知道母親是踏著多人的,才將我送上這至尊無上的位置。

我忽然覺得無趣,這一切。

他得勝還朝,威一時無二,天下誰不知攝政王。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賞無可賞。我們母子都無法再攏絡他,他并沒有出兵權,可是亦遲遲不我們母子二人。

母親很沉得住氣,仿佛竹在

我甚至覺得不耐,如果真的要下手,莫若早早殺了我,省得我這樣焦灼彷徨。

禮部突然擬了個新鮮說法,請敕封他為皇叔父攝政王。

那道奏折我沒有看到,被他扣下來了,留中未發。

慢慢的,他與母后的對峙漸漸鮮明。

朝中有許多大臣站在母后這邊,而更多人是站在他那邊。

可是母后還是待他一如往日。

母后最大的長就是以克剛,滴水穿石。有足夠的耐心與耐

他們終于和好。

因為我知道,攝政王有許多次宮與母后議事,直到夜深宮門下鑰,仍未出宮回府去。

我憎恨。

憎恨他,憎恨母親,更憎恨自己。

我憎恨母親用這種方式來保全我。

可是朝中局勢漸漸平和,他甚至試圖重新修復與我的關系。

而我毫不打算領

其實他從來對我不錯,哪怕我再挑釁的時候,他也是忍。

這就是名份,我是君,他是臣,哪怕他搶走我的一切,他仍無法搶走這名份。

我覺得痛快,大朝日我最看他恭敬如百僚,對我三跪九叩。

我漸漸長大,每過一年,我就有更高的能力,向他挑釁。

母親斥責我,說我愚蠢。

我冷眼看著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終有一天,我會將這一切,都討還回來。

終有一天。

我會將他踩在腳下,也讓他仰著我。

我翻了一個,全裳都讓汗浸了,天上烏云翻滾,竟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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