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第三章 兩重心字

兩重心字(1)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夏天的蟬聲漸漸稀疏,幾場冷雨一下,秋意漸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開得艷麗極了,伏在把桿上,恍惚間便以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讓藏在更柜,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縈繞在指尖。一抬頭,鏡子里看到周老師的目正掃過來,連忙做了幾個漂亮的“朗德讓”,流暢優得令老師面微笑。

室是孩子們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嘰嘰喳喳。曉帆眼睛最尖,聲音也高,“素素!這是哪里來的?”笑著就將玫瑰搶到了手里,“好香!”牧蘭笑嘻嘻探過頭來,“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咱們的莊誠志送的。”曉帆揮著那枝花,一臉的調皮,“我要告訴老師去,莊誠志又折花壇里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蘭微笑著勾住的肩,“素素,我將A角讓給你好不好?你和莊誠志跳《梁祝》,擔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萬倍。”任素素微笑說:“你再說,我就要宣布你的哦!”曉帆搶著問:“什麼?”素素卻不答話了,牧蘭手擰的臉,“壞蛋!只有你最壞!”

一幫人走出去吃晚飯,牧蘭和素素落在后頭。牧蘭換了洋裝,看素素換上那珍珠白的子,不由說:“你怎麼老穿這些?”挽住的手,“跟我去吃飯吧。”

素素搖頭,“謝了,上次陪你去,鬧得我直心慌。”牧蘭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過開開玩笑,并沒有別的意思。何況——那班人里頭,隨便挑一個也是好的,難道你真想跳一輩子的舞不?”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門公子,將來不愁吃穿做。我的命只好跳一輩子舞了。”牧蘭嗤地一笑,說:“你是愿意和莊誠志跳一輩子才對。”素素作勢要打。兩個人走出來,看到街對面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里只見一人向牧蘭遠遠招手,牧蘭眼睛一亮,向素素打個招呼,便急忙過去。

素素看著車子開走,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莊誠志就過來了,問:“等了很久了?”仰起臉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張臉,像秋天里的太,直照到人心里去。微笑說:“我也才下來。”兩個人一齊去吃餛飩。

紫菜清淡的香氣,雪白明的面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絹來。只聽誠志問:“牧蘭最近怎麼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蘭是搭檔,牧蘭的心思不在練習上,他當然看得出來。素素說:“了男朋友。”誠志問:“剛剛開車來的那一個?”素素點點頭,誠志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錢——聽說家里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過牧蘭,被拖去吃飯。那是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燈,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燦然生輝的。那些人,也都是時髦漂亮的。牧蘭落落大方,誰和拼酒都不怕,席間有位何中則的年輕公子,最和牧蘭搗,非要干杯。說:“干就干!”一仰臉就喝掉整杯,兩只翡翠秋葉的墜子晃得秋千似的,燈下碧綠幽幽。旁人轟然好,何中則就說:“小許,你這朋友爽快,夠意思!”牧蘭只是俏皮地笑笑。后來何中則又對發話:“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應該表示一下吧?”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臉馬上紅了,最后還是牧蘭的男朋友許長寧替解圍,“任小姐真不會喝酒,哪像你們胡鬧慣了,別嚇著人家。”

飯后許長寧車子送和牧蘭回去,牧蘭還跟說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對你很有意思啊。”結果真讓說中了,第二天何中則就來約吃飯。不冷不熱地拒絕掉了。牧蘭替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長公子啊,你連他都不肯稍假辭?”反問:“何源程是誰?”牧蘭一臉的哭笑不得,好一會才道:“你真是——你不會連慕容灃是誰都不知道吧?”惹得笑起來,這才想起來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這何公子到如今還時不時來約只是避開罷了。

牧蘭遲到,挨了老師的罵,被罰練。旁人都走了,素素一個人悄悄回來看正練擊,一見到素素,便停下來問:“周老師走了?”

“走了。”

牧蘭吐吐舌頭,一臉晶瑩的汗,取了著汗,靠在把桿上懶懶地問:“素素,明天禮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搖頭,“謝了,你的許公子的那班朋友,我應付不來。”牧蘭說:“明天沒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麼?當燈泡嗎?”牧蘭漂亮的眼睛向一眨,“明天還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笑起來,“丑媳婦見公婆才害怕,你又不丑,為什麼要怕小姑子?”

牧蘭嗔一聲:“素素——”卻回手按在上,說:“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要見他家里人,我心就怦怦直跳。”雙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這麼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個人準會害怕的。”

素素讓糾纏不過,只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牧蘭就來打量一下,牧蘭仍是穿洋裝,不過化了淡妝,頭發垂在肩上,只系綢帶,歪歪系蝴蝶結,又俏皮又麗。素素不由微笑,“這樣打扮真是。”牧蘭卻手掂起前烏沉沉的發辮,“咦,你頭發長這麼長了?平時綰著看不出來。”

仍舊是吃西餐,四個人氣氛沉悶。許長寧的妹妹許長宣一洋服,沒有多寶氣,只手上一只約六卡的火油鉆,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間。對牧蘭倒是很客氣,“方小姐”,可是客氣里到底有幾分疏冷。素素本來話就不多,見牧蘭不說話,更是不做聲。只聽許氏兄妹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些閑話。許長寧見氣氛太冷,有意地找話題,問許長宣:“烏池有什麼新聞沒有,講來聽聽。”許長宣說:“能有什麼新聞——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錦瑞,追著問上次打賭的事,說你還欠一餐飯呢。錦瑞還說了,今天要去馬場,大哥,過會兒我們也去騎馬吧。”

許長寧略一沉,許長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塊兒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許長寧看了牧蘭一眼,牧蘭不愿第一面就給許長宣小家子氣的印象,連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熱鬧的人。”

吃完了飯就去馬場,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私家馬場。背山面湖,風景秀麗。時值深秋,眼前綿延開去的卻是進口的名貴草種,仍然碧綠油油如毯。道旁的楓樹槭樹都紅了葉子。半人高的白柵欄外,更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來簌簌有聲,落了一地的金黃小扇子。素素見到景致這樣,不由覺得神清氣爽。

去更室里換騎裝,素素道:“我還是不換吧,反正也不會騎。”牧蘭說:“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來玩過,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騎,我人替你牽著韁繩,兩圈跑下來你就會了。”

等換了服出來,果真有人牽了兩匹溫馴的馬兒等在那里。許長寧笑著說:“我特意為兩位小姐挑了兩匹最聽話的馬。”牧蘭問:“許小姐呢?”許長寧一揚臉,素素遠遠看去,底下依稀有一騎已去得遠了,當真是矯健絕塵。

素素從來沒有嘗試過接近馬,只覺得是龐然大,又怯又怕。好在騎師卻有絕好的耐,“小姐,請從左前方上馬,不要從后面接近,不然可能會讓它踢到。”然后他抓住了韁繩教上馬的幾個要領,畢竟有舞蹈功底,輕盈盈就蹬上了馬。騎師放松了韁繩慢慢遛著,一項項認真地糾正作。等遛了兩個大圈回來,牧蘭與許長寧早就不見蹤影了,知道他們必是躲到別去說己話了。只見那騎師在大太底下,已經是滿頭大汗。心里不安,說:“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試試。”那騎師也是個年輕人,心爽快,聽這樣說,只以為想獨自試試,便笑道:“那您可當心一些。”就將手里的韁繩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馬廄。

素素倒并不害怕,由著馬兒緩緩走去,順著跑馬道一直往南走。只聽那風吹得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太照在不遠碧藍的湖面上,灑下碎金子一樣的紋。馬廄已經離得遠了,只遙遙看得到屋子的廓。四周都是靜靜的,聽得到草地里的蟲鳴聲。心里不自覺地有點發慌。就在這時,聽到似乎是蹄聲,那蹄聲急奔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抬眼遠遠看見山坡上一騎直奔下來。見來勢極快,連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腳,卻將韁繩一扯,用力太過,馬頓時往后退了兩步。心里更慌,卻將韁繩拉得更,那馬是一匹純種的霍士丹,平日是極的,了這兩次迫,長嘶一聲就撒開四蹄向前沖去。猝不及防,差一點從馬上摔下來,幸好反應敏銳,子用力前俯,才算沒有跌下馬來,可是馬卻發了狂一樣橫沖直撞向前狂奔,眼睜睜向對面那一騎沖去。

對方騎手卻很冷靜,見勢不對,一提韁繩偏過馬首讓過去,兩騎相的那一剎那,眼疾手快已牽住的韁繩。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力一掙,只覺得一顛,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電石的一瞬間,一雙臂膀已勾住的腰。發辮散了,瀑布似的長發在風中紛紛散落,劃烏亮的弧扇。天旋地轉一樣恍惚,只看到一雙眼睛,像適才的湖水一樣幽暗深邃,下似有碎金閃爍,直直地

天與地都靜下來,只剩下他和。這樣近,從未離男子這樣近,幾乎已經是近得毫無阻礙。他上有淡淡的煙草芳香與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還箍在腰際,隔著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溫。他的額發讓風吹了,絨絨地掠過明凈的額頭,他問:“你是誰?”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極度的慌里只一低頭,如水的長發紛紛揚揚地垂落下來,仿佛想借此遮住視線,便很安全。

雜沓的馬蹄聲傳來,兩三騎從山坡上下來,幾人都是一樣的黑騎裝,遠遠就擔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嗎?”

他回頭說:“沒事。”又低頭問:“你有沒有傷?”下意識搖了搖頭。那幾騎已經趕上來,在他們面前下馬,幾個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神看著越發地慌,本能地向后一。他卻是很自然地輕輕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口中說:“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轉臉對那幾人說話,口氣頓時一變,極是嚴厲,“這位小姐不會騎馬,誰放獨自在馬場的?這樣危險的事,非要出了事故你們才稱意?”幾句話便說得那幾人低下頭去。素素漸漸定下神來,看到那邊兩騎并綹而來,正是牧蘭與許長寧。看到人,心里不由一松,這才發覺自己竟仍在他懷抱中,臉上一紅,說:“謝謝,請放我下來。”又又怕,聲音也低若蠅語。他卻聽見了,翻下馬,轉過不假思索地出手,略一躊躕,終于還是將手到他手里,只覺一輕,幾乎是讓他抱下來的。

剛剛站定,牧蘭與許長寧也已縱馬奔了過來。許長寧“咦”了一聲,下馬后也和那些人一樣,了聲:“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剛剛才和長宣說呢,說是錦瑞來了,你說不定也會過來。”牧蘭也下了馬,幾步搶過來牽住的手,驚訝地連聲問:“怎麼了?”是極聰明的人,看形也明白了幾分,又問:“你沒摔到吧?”

素素搖了搖頭,只見那三公子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著靴上的馬刺,卻冷不防突然轉臉。正好一陣風吹過,用手理著長發,緩緩垂下頭去。只聽他說:“你在我這里請客,卻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萬一摔到了人,看你怎麼收場。”許長寧笑道:“虧得你及時出現啊。”素素只在心里詫異,聽他的口氣,卻原來是這馬場的主人。這樣氣派非常的馬場,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主人。卻聽他道:“長寧,晚上請我吃飯吧。你們家大司務的蟹獅子頭,倒頗有幾分真傳。”許長寧笑逐開,“你這樣一夸,我真是寵若驚呢。”那三公子與他似是不拘禮的,只笑道:“你會寵若驚才怪,咱們一言為定。”旁邊的侍從卻趨前一步,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了句什麼。那三公子眉頭一揚,許長寧問:“怎麼?”他笑著說:“我自己忘了,父親讓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機場呢。”抬頭瞇起眼看了看太,說:“左右是遲了,回頭只好撒謊了。”

許長寧見幾個侍從都是一臉的難,便笑道:“瞧你們這點膽量,真是給你們三公子丟人,他都不怕,你們怕什麼?”三公子笑著說:“你別在這里激將,我說話算話,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擾的。回頭我給老宋打個電話,萬一父親問起來,他替我圓謊就是了。”

許長寧聽他這樣說,果然高興,突然想起來,說:“竟沒有替兩位小姐介紹。”于是說:“牧蘭、任小姐,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卻道:“外人面前也這樣胡說?我有名字,慕容清嶧。”

牧蘭適才聽他與許長寧對話,已約猜到他份不一般,這才知曉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手中把玩著那條蟒皮馬鞭,雖是一臉的漫不經心,但當真是芝蘭玉樹一般風度翩翩。許長寧本來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見絀。只在心里想,原來他長得還是像他的母親,報紙上常常見到的照片,雍容華貴。

許長寧果然即刻往家里掛了電話,人預備請客。及至傍晚時分,一切俱已妥當。素素本不去,但牧蘭只覺得此去許府,雖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里肯依,只語央求做陪。幾乎是半求半勸,將拉上汽車。

許府里的晚宴只算是便宴,但豪門世家,派頭自然而然地在舉手投足間。連牧蘭都收斂了平日的聲氣,安安靜靜似林黛玉進賈府。好容易一餐飯吃完。仆人送上咖啡來,慕容清嶧卻一揚眉,“怎麼喝這個?”許長寧笑道:“知道,給你預備的是茶。”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只青瓷蓋碗。慕容清嶧倒是一笑,“你真是闊啊,拿這個來待客。”許長寧道:“我怕你又說我這里只有俗呢!”慕容清嶧道:“我平常用的那只乾隆窯的雨過天青,有回讓父親看到了,老人家不知為什麼心里正不痛快,無端端說了一句‘敗家子’,真是霉頭。”

一旁的許長宣卻話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極好的鈞窯。”慕容清嶧笑道:“如今母親也懶怠了,往年總是喜歡茶會與舞會,今年家里連大請客都了。”一面說,一面卻抬手看表,“要走了,父親說不定已經派人找我了。”

許長寧也不挽留,只是親自送出去。牧蘭與素素不過多坐了一刻鐘,也就告辭。許長寧派車送們回去。牧蘭家在市區里頭,素素卻住在市郊,于是車子后送回去,道了謝,目送許府的車子離開,才轉往巷子里走。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叢里都是蟲聲唧唧。倒是一好月,潑潑濺濺的銀,照得路面似水似鏡一樣平亮。借著那月在手袋里翻鑰匙,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個院落,籬笆下種著幾簇秋海棠,月里也看得到枝葉葳蕤。院門上是一把小鐵鎖,風雨侵蝕里上了銹,打開有點費力,正低頭在那里開鎖,卻聽后有人道:“任小姐。”

嚇了一跳,手一抖鑰匙就掉在了地上。轉只見來人倒有三分面善,只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那人微笑著說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請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賞臉?”這才想起來,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從,在馬場與許府都不離左右,怪不得自己覺得面善。他既稱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心中怦怦直跳,說:“太晚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慕容先生。”那雷先生彬彬有禮,說:“現在只八點鐘,不會耽誤任小姐很久的。”極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只得轉向巷邊走去,這才看到巷邊停著兩部黑的車子,都泊在墻壁的影里,若非細看,一時真看不到。過了片刻,只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以為是那雷先生回來了,心里怯意更深,只是那柄小小的鑰匙不知掉在了哪里,越急越找不見。

來人走得近了,月照在臉上清清楚楚,卻是那慕容清嶧本人。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樣的陋巷中,又驚又怕,往后退了一步。他卻含笑了一聲“任小姐”,舉目環顧,道:“你這里真是雅靜。”

心里怕到了極點,他出手來握住的手,又驚又怒,連掙扎都忘了。他卻一抬手,拂過的長發,紛紛揚揚重新棲落肩頭,大驚失,踉蹌著往后退,后卻是院門了。一顆心幾跳出腔,“慕容先生,請你放尊重一點,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下閃爍不定,際似有笑意。背心里沁出冷汗,他抓住的手,往車子那邊走。心里只是恍恍惚惚,走到車前才想起來要掙開,只向后一,他卻用力一奪,立不足腳,趔趄向前沖去。他就勢攬住的腰,已上了車子。旁邊的侍從關好車門,車子無聲地開了。驚恐莫名,“你帶我去哪里?”

他不答話,好在除了握著的手,他并沒有旁的令不安的舉。車子走了許久許久才停,一停下來就有人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先下車,轉依然出手來,背心里的裳已經全汗了,只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樣,坐在那里一。他執意地著手,到底是拗不過,終于還是下車來。四周都是參天的樹木,拱圍著一幢西洋式的建筑。疏疏的路燈與庭燈,只顯得庭院深深。

他說:“有樣禮送給你。”依舊攜了的手,順著甬石小徑往庭院深走。好似做夢一般,磕磕絆絆跟他走進另一重院落,只聽他說:“開燈。”瞬時華燈大放,倒吸了一口氣。

竟是一無際的碧荷,兩岸的燈像明珠串,一直延開去。燈輝映下,微風過只見翠葉翻飛,婷婷如蓋。時值深秋,這里的蓮花卻開得恬靜逸,挨挨花盞,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又似浴月人凌波而立,這景如夢似幻,直看得癡了一般。

他微笑,“好看嗎?這里引了溫泉水,所以十月間還有這樣的景。”

微微笑著,頰上淺淺梨渦忽現,長長的睫微微,仿佛西風吹過芙蓉,出疏疏的花蕊。過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好看。”

他輕輕一笑,停了一停,問:“你什麼名字?”

荷的香氣似有若無,荷塘里繚繞著淡淡的水煙,一切恍若幻境。低下頭去,“任素素。”

他低聲念道:“素素……素素心,這名字極好。”抬眼看他正瞧著自己,只覺得面上微微一紅,又緩緩垂下頭去。那燈下只見涼風吹來,頸間的碎發輕輕拂,越發顯得如凝脂。他不由問:“為什麼不笑了?你笑起來很好看。”素素聽他這樣說,心里不知為何害怕起來,只是垂首無語。他手輕輕抬起的臉,說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嗯……這詩雖然是舊喻,可是這芙蓉與你,正是兩相輝映。素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倉促地往后退了一步,說道:“三公子,我……”他卻猝然吻上來,只覺得呼吸一窒,上的溫暖似乎能奪去一切思維,只剩下驚恐的空白。掙扎起來,他的手臂如鐵箍一般,里揚手抓在他臉上,他“呀”了一聲,吃痛之下終于放開手。

又驚又怕,一雙眼里滿是慌。他用手按一按傷只聽到自己淺促的呼吸,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他只是沉默著,過了片刻方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這樣令人討厭。”

吃力地呼吸著,背心里的裳汗了,夜風吹來瑟瑟生寒。說:“我要回家。”慕容清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人送你回去。”

到了車上,才發現額頭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手腕上讓他出兩道紅痕,心里只是后怕。只見車窗外的燈明滅忽閃劃過視線,仿佛流星轉瞬即逝,又仿佛夏日里的螢火,乍現乍腕上只是約地痛,可是心里的恐懼,卻是越來越清晰。

上午十點鐘,邸里才漸漸見到用人走。游泳池邊的花開得正好,特意搭了花架子擺放,只見一片姹紫嫣紅爭奇斗艷,花開得繁如錦,朝線照出淡淡的金,映在花上似了一匹五流溢的瀑布,分外好看。早餐臺就擺在花架前,早餐照例都是西餐廚子的差事。三個人用餐,偶爾聽見刀叉輕輕地一,重歸沉寂,安靜得連院落那頭噴泉嘩嘩的吐水聲都清晰可聞。正在這時候,走廊上遙遙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李柏則抬起頭來,還沒看到人,那腳步聲走到拐角,卻聽不見了,想必是從后門進宅子里去了。他不由面微笑,對旁的妻子說:“準是老三回來了。”錦瑞放下刀叉,端起咖啡淺嘗一口,才說道:“母親,你也不管管老三,由著他邊的人縱著他來。瞧他這的樣子,要是父親看到,準又得生氣。”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將臉一揚,放下手里的餐巾。旁邊的用人連忙走上前來,只聽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老三回來了,若是他就他來見我。”用人依言去了,過了片刻,果然引著慕容清嶧來了。他已經換了服,見了三人,卻是笑容可掬,“今天倒是齊全,母親、大姐、姐夫都在。”慕容夫人卻道:“跟我這里嘻皮笑臉,我問你,你昨天晚上怎麼沒回來?你父親昨天人四找你,這回我不管了,回頭你自己跟他代去。”

慕容清嶧卻仍是笑著,“父親找過我?他老人家定是忘了,我昨天奉命去芒湖了,天太晚沒能趕回來。”一面說,一面拖了椅子坐下來。錦瑞卻嗤地一笑,放下杯子道:“老三,在這里撒謊,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說著往他面上一指,慕容夫人這才留神注意,原來左邊眼睛下卻有一道細長痕,連忙問:“這是怎麼弄的?”

慕容清嶧笑著說:“昨天在山上,樹枝掛的。”慕容夫人卻臉一沉,說:“胡扯,這明明像是指甲劃的。”錦瑞仔細端詳那劃傷,抿一笑,“我看準是讓人抓的。”

慕容清嶧笑道:“姐夫,你聽聽大姐這話,難為你得住這麼多年。”慕容夫人道:“你在這里科打諢想渾水魚,你在外頭的那些事,你父親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看不要你的命。”

慕容清嶧見板起面孔來,卻輕輕一笑,說:“媽,別生氣啊,醫生不是說生氣會生皺紋麼?”一面說,一面向錦瑞使眼,“大姐,母親要是添了皺紋,就是你多的緣故。”錦瑞笑道:“你只會栽贓陷害,母親生氣,也是你惹的,關我什麼事了?”

慕容清嶧笑道:“我哪里敢惹母親不高興,我還指母親替我說呢。”慕容夫人道:“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回頭只有告訴你父親,他教訓你,你才記得住。”

慕容清嶧便極力顯出懊惱的神來,說:“左右是躲不過,罷了罷了,著頭皮不過挨一頓打罷了。”慕容夫人嘆了口氣,道:“你自己想想,上次你父親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你怎麼就不肯改一改?外頭那些人,都不是好東西,正經事不會辦,只會出些花花點子。”

錦瑞又是嗤地一笑,說:“母親,您這話偏心。只不過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偏心。總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就算犯了錯,那也是別人教唆。”

慕容夫人嗔道:“你這孩子。”卻明知說的是實話,自己倒真是心存偏頗,只因為長子早夭,這小兒子未免失于驕縱。但到底是子心切,于是問慕容清嶧:“還沒吃早餐吧?”回頭對人道:“廚房再做一份來。”

又細細看他臉上的傷,問:“到底什麼人抓的?這樣下得了狠手,再往上去,怕不傷到眼睛?”又問旁邊的人,“昨天跟老三的人是哪幾個?”

慕容清嶧卻說:“媽,又不是什麼傷筋骨的大事,您這樣興師眾地找他們來問,萬一嚷嚷到父親耳朵里去,只怕真要傷筋骨了。”

這時李柏則方才笑道:“母親放心,老三說沒事,就是沒事。”錦瑞也笑,“他這也算吃了虧?咱們老三,從來都是人吃他的虧,斷然沒有他吃人虧的道理。”慕容清嶧笑道:“大姐,你今天怎麼就不肯饒我了?”錦瑞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又說:“現如今你是野馬,難道真沒有套上籠頭的一天?回頭我要告訴康小姐,看是什麼想法。”

慕容清嶧卻怫然道:“做什麼要提算是我什麼人了?”他們姐弟斗,慕容夫人是司空見慣,見兒子生了氣,這才道:“我正要問你呢,這兩個月倒沒見著上家里來,你和是怎麼了?”

慕容清嶧道:“我和康敏賢早就一拍兩散了,你們以后也別拿來說。”錦瑞說:“敏賢人漂亮,又聰明和氣,世里頭,難得有這樣出眾的孩子,連父親都贊‘敏慧賢良,人如其名’。你為什麼這樣對人家?”慕容清嶧只是不耐煩,說:“母親,我還有公事,要先去一趟。”不待錦瑞再說什麼,就站起來。

慕容夫人見他匆匆走了,方才道:“錦瑞,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錦瑞道:“我是為了他好,老三年輕荒唐,我怕他鬧出什麼事來,回頭讓父親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著走。”

慕容夫人道:“就是年輕,才日拈花惹草的。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只要他不弄出事端來,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你父親平日里最看他,我要是再他,只怕要弄僵的。老三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子上來了,誰的話都不聽。上回你父親那樣生氣,他連一聲都不吭,若是肯說一句話,何至于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要不是我進去攔住,不知道你父親還會怎樣。”又說,“父子兩個,一樣的壞脾氣。你父親也是,順手拿到什麼就是什麼,老三更是倔,眼睜睜瞧著拿了鎮紙打過來,明知道會頭破流也不躲一躲,到如今那疤痕才頭發擋住了。”

錦瑞笑道:“媽,父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您就說了多回了?這才打在兒,痛在娘心。”

卻說素素曠了一日課,牧蘭下了課就去找。路太遠,于是坐了三車過來。在巷口下了車走進去,正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路旁的煤球爐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砂鍋,三五群的小孩子在巷子里玩耍,笑聲又尖又利。牧蘭遠遠只見院門關著,心里于是思忖,難道不在家?走近了才看見,院門原來只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在院子里了一聲:“素素。”不見回答,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門也只是虛掩的,于是又了一聲:“素素。”屋并沒有開燈,向西的窗子里進來幾縷斜,朦朧的線里,只見躺在床上,聽見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起來,問:“你怎麼來了?”

牧蘭聽說話的聲音倒還似平常,是常來的,隨手就開了燈,“咦”了一聲問:“你臉怎麼這樣難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搖了搖頭,“我只是頭痛,所以想睡一會。”牧蘭說:“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會曠課的。”又說:“晚上長寧請客,還打算請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紛的長發,不知為何就怔了一怔。牧蘭又說:“并沒有別人,就是他和長宣,請我們兩個吃揚州菜。”

素素說:“我這樣子,實在不能去了,牧蘭,真對不起。”牧蘭笑道:“快快起來梳個頭洗個臉,我保證你就有神了。”又說,“你就是悶出來的病,出去吃飯走,說不定就好了。”素素強自一笑,說:“我實在是不想去。”牧蘭拖著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飯啊。我記得你最吃揚州菜的,這回是在二十四橋,正宗的淮菜館子。”不由分說,將推到洗臉架子前,“快洗把臉換件服。”

素素無奈,只得草草梳洗過了跟出去。那二十四橋是眼下正時髦的館子,們在門口下車,侍者恭恭敬敬引三樓的包廂里去。那包廂里許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來。先上點心,卻是運司糕、洪府粽子、兒燒餅、甑兒糕四樣。素素只見杯中茶碧綠,聞著倒是有一可喜的清香。旁邊侍者輕聲在許長寧耳邊問了一句什麼,只聽許長寧道:“再等一等,主人還沒到呢。”素素聽到他這樣說,心里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他的話音未落,只聽那包廂的門已經打開,隔著屏風只聽到腳步聲,心里怦怦直跳,果不然,許長寧笑著站起來,“三公子,你這做東的人,怎麼反倒來得最遲?”

只聽他笑道:“臨時有事耽擱了,讓你們都等著,真是抱歉。”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只見他一的戎裝,隨手將帽子取下來,后的侍從,那目卻向來,連忙低下頭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經溫吞了,喝在里略略有點。只聽許長寧說:“連裳都沒換就趕過來了,也算你真有幾分誠意。”

他笑道:“不止幾分,是十足誠意。”

一樣樣上菜,那菜果然致,侍者服務亦是極殷勤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嘗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后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鐘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孩子,總歸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里頓時只剩了他們二人,默默地站起來,手心里發了汗,只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搖一搖頭。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越發覺得窘迫,只得緩緩低下頭去。只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聽他這樣說,只是低著頭。路并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只小小錦盒,不肯接,他打開來讓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于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強,只問:“那麼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只是搖頭。車子里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倒似輕輕吁了口氣,下車后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進了院門,方才司機:“開車吧。”

功只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系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系上,如是再三,心里詫異,于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面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邸里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里喝茶,聽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客,于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老三,怎麼不進來?”他便走進去,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麼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只見慕容夫人目不轉睛著臺上,乘機道:“我去換服。”于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里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啰嗦!”

功知道他的脾氣,于是不再多問,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雷功聽了這一句,口里應著“是”,心里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余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繃不住臉,笑著說:“沒出息,上次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這樣子。”雷功聽他這樣說,知道事已經算撂下了,于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吃飯,答應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這任小姐……”

一面說,一面留神慕容清嶧的臉,果然他心里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嘆了口氣。雷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做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于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里去。

晚上公事清閑,值班室里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里聊天。見他進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一位侍從就笑起來,“咱們三公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侍從室的規定很嚴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去了。雷功坐下來喝茶,心里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只愿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回國來,一幫朋友在凰閣接風洗塵。年輕人經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鐘。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遠看見當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里已靜悄悄的,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只見地上一只花瓶摔得碎,瓶里原本著的一捧紅金鉤,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花,走到房間里去,只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里拿著一本英文雜志,可是眼睛卻在屏風上。他了一聲:“三公子。”他“唔”了一聲,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功看這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發完了,于是笑著道:“左右在家里也是悶著,就過來了。”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只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臉惋惜的樣子。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手里翻著那雜志,就說:“在這里拐彎抹角的,有什麼話就說。”

功應了一聲:“是。”想了一想,說:“三公子,要不這個禮拜打獵去,約霍宗其和康敏一起。”慕容清嶧放下手中的雜志,欠起來,說:“你不用拐彎抹角,怎麼還是啰嗦?”雷功這才道:“那任小姐雖然,到底不過是個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嶧問:“誰又多告訴你了?”雷功道:“三公子這樣發脾氣,他們自然不敢瞞。”慕容清嶧道:“在這里跟我打腔。”到底心里還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說:“我原以為,說有男朋友只是一句托詞。”

功看他臉上,竟有幾分失落的神,心里倒是一驚。只見他左眼下的劃傷,傷痕已只剩了淡淡的一線,卻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形來,連忙以他語:“晚上約馮小姐跳舞吧,我去打電話?”慕容清嶧卻哼了一聲。雷功怕弄出什麼事來,慕容灃教子是極嚴厲的,傳到他耳中,難免是一場禍端。只說打電話,他走出來問侍從:“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兼著侍從室副主任的職位,下屬們自然不會瞞,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下午五點多鐘,三公子去凡明回來,車子在碼頭等渡,正巧看見任小姐和朋友在河邊。”他又問了幾句,心里有了數,想著總歸是沒有到手,才這樣不甘心罷了。一抬頭看見慕容清嶧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三公子,去哪里?”

慕容清嶧將臉一揚,說:“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里,你去。”他聽了這一句話,心里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勸,到底年輕,又不曾遇上過阻逆,才養了這樣的子。雷功沉默了半晌才說:“萬一先生……”

慕容清嶧卻道:“我們的事,父親怎麼能知道?除非你們去告。”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又了氣,雷功只得應了一聲“是”,要了車子出去。

功走了,宅子里又靜下來。這里只是他閑暇時過來小住的地方,所以并沒有什麼仆傭之輩,侍從們也因為他發過脾氣的緣故,都在遠。他順著碎石小徑往后走,兩旁都是花障,那些藤蘿實的暗褚葉隙間開了一朵一朵白的小花,仔細看去才知道是花夾在中間。他一直走到荷池前,一陣風過,吹得池中荷葉翻飛,像無數的綠羅紗裾。忽然想起那日,穿一裳,烏沉沉的長發垂在前,眼睛似是兩泓秋水,直靜得令人出神——笑起來,亦是不齒的輕笑,可是角向上輕輕一揚,像是一彎新月,引得他想一親芳澤——臉上的劃痕,如今已經淡下去了,卻到底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反抗。心里的焦躁不安,涼涼的秋風吹得越發喧囂。

他又站了片刻,侍從已經尋來,“三公子,任小姐到了。”

端山別墅的房子雖然小,但是布置得十分致。房間里倒是中式的陳設,紫檀家俬,一的蘇繡香褥墊,用銀線繡出大朵大朵的芙蓉圖案,看去燦然生輝。近門卻是一架十二扇的紫檀屏風,那屏風上雕的是十二花卉,木紫得發赤,潤澤如玉。落地燈的燈過紗罩只是暈黃的一團,像舊時的炬燭火照在那屏風上,鏤花的凹是濃深的烏,像是夜的黑。聽到腳步聲,素素的懼意越發深了,輕輕退了一步。慕容清嶧見面孔雪白,發鬢微松,顯是了驚嚇。于是說:“不要怕,是我。”卻驚恐地連連往后退,只退無可退,倉皇似落陷阱的小鹿。烏黑亮圓的一雙眼睛寫滿驚恐慌,直直地瞪著他,“我要回家。”他輕笑了一聲,“這里不比家里好?”牽了的手,引走至書案前,將一只盒子打開,燈下寶閃爍,輝意流轉,照得人眉宇澄清。

他低聲說:“這顆珠子,據說是宮里出來的,祖母手里傳下來,名‘玥’。”拈起鏈子,向頸中扣去,只倉促道:“我不要,我要回家。”手去推卻,卻他抓住了手腕。他低低地了一聲:“素素。”站不住腳,被他拉得向前失了重心,直撲到他懷里。掙扎起來,可是掙不。他低頭吻下來,掙扎著揚起手,他卻是早有防備,將臉一偏就讓過去。只想掙他的錮,但氣力上終究是不敵。他的吻地烙在上,烙在臉上,烙上頸中。里只是掙扎,指尖到書案上冰冷的瓷,卻夠不著。拼盡了全力到底掙開一只手,用力太猛側撲向書案,書案上那只茶杯“咣”一聲掃到了地上,直跌得碎骨。

恐懼直如鋪天蓋地,只覺子一輕,天旋地轉一樣被他抱起。惶然的熱淚沾在他的手上,順手抓住一片碎瓷,他眼明手快地握住的手腕,奪下那碎片遠遠扔開。急促地息,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可是到底敵不過他的力氣。嗚咽著,指甲掐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管不顧,一味強取豪奪。極力反抗著,眼淚沾了枕上的流蘇,冰涼地在臉畔,怎麼也無法避開的冰涼,這冰涼卻比火還要炙人,仿佛能焚毀一切。窗外響起輕微的雨聲,打在梧桐葉上沙沙輕響,漸漸簌簌有聲。衫無聲委地,如風雨里零落的殘紅。

到六點鐘景,雨勢轉,只聽得四下里一片嘩嘩的水聲。烏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氣充沛,但是下這樣的急雨也是罕見。雷功突然一驚醒來,掀開毯子坐起來,凝神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在響。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從走廊里過來,心里知道出了事,連忙披下床。值班的侍從已經到了房門前,“雙橋那邊的電話,說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里一沉,急忙穿過走廊上二樓去,也顧忌不了許多,輕輕地敲了三下門。慕容清嶧本來睡覺是極沉的,但是這時卻醒來聽到了,問:“什麼事?”

“雙橋那邊說是先生找。”

聽了他這樣說,慕容清嶧也知道是出了事了。不過片刻就下樓來,雷功早已人將車子備好,上了車才說:“并沒有說是什麼事,不過——”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天還這樣早,必是突發的狀況,大約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極大,車燈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只是雨聲,嘩嘩響著像天了一樣,那雨只如瓢潑盆澆,一陣似一陣。端山到雙橋并沒有多遠的路程,因為天晦暗,雨勢太大,車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到畢充河。畢充河之上,一東一西兩座石拱長橋,便是雙橋地名的來由。此時雨才漸漸小了,柏油路面上積著水,像琉璃帶子蜿蜒著,只見河水混濁急浪翻滾,將橋墩比平日淹沒了許多。而黑沉沉的天終于有一角泛了藍,漸漸淡蟹殼青,天明亮起來。過了橋后,遠遠就看到雙橋邸前,停著十數部車子。

本來他們慣常是長驅直的,但雷功行事謹慎,見了這形,只了慕容清嶧一眼。慕容清嶧便說:“停車。”車子停在了外頭,邸里侍從打了傘出來接。此時天漸明,順著長廊一路走,只見兩旁的花木,都急雨吹打得零落狼藉。開得正好的花,一團團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地幾乎要彎垂至泥濘中。雙橋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靜又深的庭院,長廊里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嗒嗒有聲,往右一轉,就到了東客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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