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第四章 像一尾魚被放在火上慢慢烤

功在客廳前就止步,從甬石小路走到侍從室的值班室里去。值班室里正接收今日的報紙信件,——分類檢點,預備剪切拆閱。他本來只是掛職,用不著做這些事,但是順手就幫忙理著。正在忙時,只聽門口有人進來,正是第一侍從室的副主任汪林達,他與雷功是極絡的,這時卻只是向他點一點頭。雷功問:“到底是什麼事?”汪林達說:“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功心里頓時不安起來,問:“什麼時候的事?”汪林達說:“五點多鐘接到的電話,馬上了宋明禮與張囿過來——難免生氣。”雷功知道不好,可是上又不能明說。

汪林達說:“還有一件事呢。”雷功見他遲疑了一下,于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時已經只是細雨,沾。院子里的青石板地,讓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一只麻雀在庭院中間,一跳一跳地邁著步子,見兩人走過,卻撲撲飛上樹枝去了。汪林達目視著那鳥兒飛起,臉上卻有憂,說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三公子支的事,當時臉就不好看。這是私事,論理我不該多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只怕要發脾氣。”雷功知道大事不妙,只急出一冷汗來。定了定神,才問:“夫人呢?”

汪林達說:“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功知道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于是問:“還有誰在?”

“現在來開會的,就是唐浩明他們。”

功頓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給何先生打電話。”汪林達說:“只怕來不及。”話音未落,只見侍從過來,遠遠道:“汪主任,電話。”汪林達只得連忙走了。雷功馬上出來給何敘安打電話,偏偏是占線,好在總機一報上來電,那邊就接聽了。他只說:“我是雷功,麻煩請何先生聽電話。”果然對方不敢馬虎,連聲說:“請稍等。”他心里著急,握著聽筒的手都出了汗。終于等到何敘安來接聽,他只說了幾句,對方是何等知頭醒尾的人,立刻道:“我馬上過來。”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掛上電話走回值班室去。

侍從室里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越發人心里不安。他不知道里面的形,正著急時一位侍從匆忙進來了,說:“雷主任你在這里——先生發了好大脾氣,取了家法在手里。”他最怕聽到的是這一句,不想還是躲不過,連忙問:“他們就不勸?”

“幾個人都不敢攔,三公子又不肯求饒幾句。”

功只是頓足,“他怎麼肯求饒,這小祖宗的脾氣,吃過多次虧了?”卻知道無法可想,只是著急。過了片刻,聽說眾人越勸越是火上澆油,越發下得狠手,連家法都打折了,隨手又抓了壁爐前的通條——那通條都是白銅的。侍從室的主任金永仁搶上去擋住,也被推了一個趔趄,只說狠話:“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這次是鬧得大了,連忙出來對侍從說:“還愣在那里?還不快去給夫人打電話。”

侍從連忙去了。雷功聽金永仁這樣說,知道已不可收拾。只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遠看見何敘安的汽車進來,忙上前去替他開了車門。何敘安見了他的臉,已經猜到七八分,一句話也不多問,就疾步向東邊去。金永仁見到他,也不覺松了口氣,親自替他打開門。

功在走廊里徘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見兩人攙了慕容清嶧出來,急忙迎上去。見他臉青灰,步履踉蹌,連忙扶持著,吩咐左右:“去程醫生。”

慕容夫人和錦瑞下午才趕回來,一下車就徑直往二樓去。雷功正巧從房間里出來,見了慕容夫人連忙行禮,“夫人。”慕容夫人將手一擺,和錦瑞徑直進房間去,看到傷勢,自是不又急又怒又痛,垂淚安兒子,說了許久的話才出來。

一出來見雷功仍在那里,于是問:“到底是為什麼,下那樣的狠手打孩子?”雷功答:“為了芒湖的事,還有擅自向銀行支,另外還有幾件小事正好歸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絹拭著眼角,說:“為了一點公事,也值得這樣?!”又問:“老三支了多錢?他能有多花錢的去,怎麼會要支?”

功見話不好答,還未做聲,錦瑞已經說道:“母親,老三貪玩,父親教訓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無法無天地胡鬧。”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傷,必是用鐵打的。”又落下眼淚來,“這樣狠心,只差要孩子的命了。”

錦瑞說:“父親在氣頭上,當然是抓到什麼就打。”又說,“媽,你且回房間里休息一下,坐了這半日的汽車,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對雷功說:“小雷,你替我好好看著老三。”這才去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臥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蒙里婆娑如蓋。慕容清嶧醒過來,倒出了一的汗。見天已黑,問:“幾點鐘了?”雷功連忙走上前答話:“快七點鐘了,是不是了?”慕容清嶧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又問,“母親呢?”

功答:“夫人在樓下。”又說,“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說話,侍從們都說,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對先生生氣。”

慕容清嶧有氣無力地說:“是心疼我——我全都疼得厲害,你替我去跟母親說,父親還在氣頭上,多說無益,只怕反而要弄僵。”

功道:“先生說要送你出國,夫人就是為這個生氣呢。”

慕容清嶧苦笑了一聲,說:“我就知道,父親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功道:“先生也許只是一時生氣。”正說話間,慕容夫人來了。雷功連忙退出去。慕容清嶧見母親猶有淚痕,了一聲:“媽。”倒勾得慕容夫人越發地難,牽了他的手說:“你父親不知是怎麼了,一定要你出國去,你我怎麼舍得。”

慕容清嶧聽這樣說,知道事已經無可挽回,心里倒靜下來,“出國也不算是壞事啊。”慕容夫人聽了,點一點頭,“你父親的意思,是你出國再去念兩年書。我想過了,替你申請一所好的學校,學一點東西回來,總會是有用的。”停了一停又說,“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我雖然不贊他的方式,但你有時候也太任了,到了國外,就不像在家里了,拗一拗你這子也好。”

慕容清嶧就說:“父親打得我半死,您不過心疼了一會兒,又替父親說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這孩子,難道你父親不心疼你嗎?你做錯了事,好好認錯才是,為什麼要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

慕容清嶧知道上這樣說,心里到底是偏袒自己。于是笑嘻嘻岔開話說:“母親要替我申請哪所大學呢?要不我也去念母親的母校好了。”終于惹得慕容夫人笑起來,“才剛疼輕了些又調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會校。”

他養了幾日的傷,到底年輕,又沒傷到筋骨,所以恢復得很快,這一日已經可以下樓。悶了幾日,連步子都輕松起來。但走下樓去小客廳,倒規規矩矩地在門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頭見了他,笑道:“怎麼不過來?”慕容灃也抬起頭來,見是他,只皺了皺眉。慕容清嶧只得走近了聲:“父親。”

慕容灃說:“我看你這輕浮的病,一點也沒改。枉我將你放在軍中,想以紀律來矯正你,卻一點用也沒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氣,連忙說:“出國的事我跟老三說過了,他自己也愿意去學習。”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道:“這幾日你就在家里復習英文,你那班人,我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還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

慕容夫人見慕容清嶧只是垂頭喪氣,對丈夫說:“好了,老三都傷這樣子,難道還會出門?”又對慕容清嶧說道:“你父親都是為你好,你這幾日靜下心來,將英文復習一下,出國用得上。”

慕容清嶧只得答應著。這下子真是形同,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里,只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越發人覺得秋夜涼如水。化妝室里幾個孩子說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里系著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講:“素素,我心里真是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說:“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麼?”牧蘭說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才聽說夫人要來,我這心里頓時就七上八下。”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為何,怔了一怔。牧蘭只顧說:“聽說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素素過了半晌,才安:“不要,你跳得那樣好,紅了,所以才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著你呢。”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專用的化妝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系著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著那細細的緞帶,像繃著一的弦。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將帶子系好了。化妝室里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獨自抱膝坐在那里。天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悱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臺的一顆芳心,乍驚乍喜。戲里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剎那的快樂。可是現實里,連一剎那的快樂都是奢

化妝臺上的胭脂、水、眉筆、紅……橫七豎八零地放著。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里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一,腳已經發了麻,也不覺得。太那里像有兩細小的針在刺著,每刺一針,管就突突直跳。不過穿著一件薄薄的舞,只是冷,一陣陣地冷,冷到全都似乎凝固了。坐在那里,死死咬著下,直咬出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裳來披上。

外面走廊里突然傳來喧嘩聲,有人進來,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進來,又了一聲,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后這一幕你跳祝英臺。”

只覺得嗡的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說:“你瘋了?你跳了這麼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為什麼不跳?”

弱地向后,像只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后一幕,你不跳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不是拿架子,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著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著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連推帶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雙眼出去,黑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著音樂足尖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額頭上細的汗濡,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作。時間變無涯的海洋,旋轉的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一寸一寸繃,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仿佛再次被撕裂。繃的足尖每一次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凌遲。

音樂的最后一個聲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靜,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本不敢向臺下,燈熾熱如日墜后,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于掌聲如雷鳴般四起,竟然忘記謝幕。倉促轉,將跳梁山伯的莊誠志晾在中場,場監在臺畔急得臉雪白,這才想起來,回與莊誠志一齊行禮。

下場后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住,七八舌地稱贊:“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幾乎已經在虛的邊緣,任憑人家拖著回化妝室。有人遞上巾來,虛弱地拿它捂住臉。得走開,從這里走開。黑的觀眾中有人令恐懼得近乎絕只想逃掉。

導演興地走來,“夫人來了。”

巾落在地上,慢慢地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拾起,慢慢地抬起頭,緩緩站起來。慕容夫人微笑著正走過來,只聽旁的人說:“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人卻更。”

抓住化妝臺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會支持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的手,笑道:“真是惹人。”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任素素。”一面說,一面從后面輕輕推了一把。

這才回過神,低聲說:“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著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站在那里,卻似全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于鼓起勇氣抬起眼來,遠遠只見他站在那里,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的臉剎那雪白,原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線都筆直如昔。

倉促往后退一步,絕的恐懼鋪天蓋地席卷而至。

小小的化妝室里,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卻只覺得靜,靜得人心里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得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的手跟說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垂著眼睛,可是全都繃得的,人家和握手,手,人家和拍照,就拍照,仿佛一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尸走

慕容夫人終于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得七八舌議論著去哪里,只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后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遮住了雨,有些茫然地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說:“任小姐,好久不見。”記得他姓雷,街對面停在暗的車。雷功只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心里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怯怯的,子卻十分執拗,只怕不愿意與慕容清嶧見面。卻不料只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面替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功心里只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朋友倒有不,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目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麗了——但這麗,人生著擔心。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都是嶄新的致。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里倒還是原樣布置。雷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面。外面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約聽到慕容清嶧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下只見慕容清嶧臉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麼了?”慕容清嶧神復雜,目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麼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里吊燈的余斜斜地出來,映著他的臉,那臉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圣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麼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麼辦?”

覺得事有異,只是不敢胡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只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里去,只見素素仍伏在那里一,神恍惚,就出手去,慢慢的頭發。本能地向后一,他卻不許,扶起來,掙扎著推開,他卻用力將懷中。只是掙扎,終究是掙不開,嗚嗚地哭著,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松手,狠狠地咬住,仿佛拼盡了全的力氣。他一,任憑一直咬出來,他只是皺眉忍著。到底還是松了口,依舊只是哭,一直將他的襟哭得了,冰冷地在那里。他拍著的背,執拗地抵著他的口,仍然只是哭泣。

直到哭得疲力竭,才終于泣著安靜下來。窗外是凄清的雨聲,一點一滴,檐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里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里,雙眼里微有,素素卻睡著了,他一手攬著,半靠在沙發里,見到侍從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便輕聲說:“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彈,卻皺起眉——半邊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枕,他接過枕,放在素素頸后,這才站起來,只是連腳都麻木了,半晌待,這才去接電話。

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里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只怕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麼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只見仍昏昏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后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一邊看表,一邊心里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鐘,只得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里越發煩,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只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只覺得難以下咽,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撤下去。走到書房里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鐘,雷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里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地毯的線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見他臉灰青,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的手,轉過屏風。只見素素站在窗前,手里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只在那里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只怕很難找回來了。”

垂下頭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說:“你不要哭。”

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于只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里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二十余年的,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只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人心里最深牽起痛來。

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就迎上來,松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里。”

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早已暗下來,卻并沒有開燈,只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里。他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麼樣子?”

功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表,聽他聲音啞啞的,心里也一陣難,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后都沒有哭,只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后,也不哭鬧,只是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說:“他……媽媽……沒有我麼?”

了一聲“三公子”,說:“事雖然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人看出什麼來,傳到先生耳中去,只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面前,不要讓知道一個字。萬一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幾上。在床角,蜷伏如嬰兒,手里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他仿佛覺得,這一直拔到人心底去,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并沒有放下來,從長窗里進來,里頭夾著無數飄舞飛旋的金微塵,像是舞臺上燈柱打過來。秋季里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吹著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云淡里的秋聲。被子上有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草的氣息。膩的緞面在臉上還是涼的,惺松地發著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著華麗的象牙白紗窗簾,風吹得輕拂擺,這才想起在何地。

屋子里靜悄悄的,洗過臉,將頭發松松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里也是靜悄悄的。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道:“任小姐,早。”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失聲了一聲:“糟糕。”侍從都是極會察言觀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里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瘁之后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說:“不要,我去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說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送到了地方。

換了舞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悄悄進來,一眼,倒沒說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里搭伙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著夾著菜。倒沒有胃口,不過胡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里有人向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高興地走過去,問:“腳好些了嗎?”牧蘭微笑說:“好多了。”又說,“沒有事,所以來找你喝咖啡。”

們到常去的咖啡館,牧蘭喜歡那里的冰激凌。素素本來不吃西餐,也不吃甜食,但不好干坐著,于是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銀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塊,放在里細細抿著。牧蘭問:“你昨天去哪里了?到找你不見。”素素不知該怎麼說,只微微嘆了口氣。牧蘭笑著說:“有人托我請你吃飯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見的那位張先生。”素素說:“我最不會應酬了,你知道的。”牧蘭笑道:“我就說不,導演卻千求萬請的,非要我來說。”又說:“這位張先生,想贊助我們排《吉賽兒》,導演這是見錢眼開,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著蛋糕,牧蘭卻說:“我不想跳了——也跳不了。這麼多年,倒還真有點舍不得。”素素驚詫地問:“你不跳了,那怎麼?導演就指你呢。”牧蘭笑著說:“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樣好,導演現在可指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問:“牧蘭,你生我的氣了?”

牧蘭搖搖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得你紅。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這麼多年下來,自己都覺得滿面風塵,實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聽這樣說,既驚且喜,忙問:“真的嗎?許公子家里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蘭又是一笑,倒略有憂,“他們還是不肯,不過我對長寧,倒是有幾分把握。”端起咖啡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咱們不說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貨公司吧。”

素素與逛了半日的百貨公司,兩個人腳都逛得酸了。牧蘭買了不新鞋,長的方的都是紙盒紙袋,扔在汽車后座上。突然想起來,“新開了一家頂好頂貴的餐廳,我請你去吃。”素素知道心里不痛快,但這種無可奈何,亦不好勸解,只得隨去了。在餐廳門口下車,素素只覺得停在路旁的車子有幾分眼,猶未想起是在哪里見過,卻不想一進門正巧遇上雷功從樓上下來。見了略有訝意,了一聲:“任小姐。”

牧蘭見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向素素。只聽他說:“三公子在里面——正人四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心里一片迷惘。雷功引們向走,侍應生推開包廂的門,原來是極大的套間。慕容清嶧見了,撇下眾人站起來,“咦,他們找見你了?”又說,“我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沒有回去。以后你不要跑,他們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間諸人從來不曾聽他向待行蹤,倒都是一怔,過了半晌后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們都替你作證,昨晚確實是在雙橋開會,沒有去別。”那些人都哄笑起來,打著哈哈。另外就有人說:“幸得咱們替三公子說了話,這鴻門宴,回頭必然變歡喜宴了。”素素不料他們這樣誤會,面飛紅,垂下頭去。慕容清嶧回頭笑道:“你們在這里胡說八道,真是為老不尊。”一面牽了的手,引至席間,向一一介紹席間諸人。因皆是年長的前輩,于是對道:“人,這是于伯伯,這是李叔叔,這是汪叔叔,這是關伯伯。”倒是一副拿當小孩子的聲氣,卻引得四人齊刷刷站起來,連聲道:“不敢。”他的友雖多,但從來未曾這樣介紹于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時間四人心里只是驚疑不定。慕容清嶧卻不理會。素素本來話就甚,在陌生人面前,越發無話。牧蘭本是極熱鬧的人,這時卻也沉默了。席間只聽得他們幾人說笑,講的事,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飯走出來,慕容清嶧禮儀上的是純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卻隨手給了侍從。問:“你說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些什麼?”

素素說:“我陪牧蘭去的,我沒買什麼。”慕容清嶧微笑,說:“下次出門告訴小雷一聲,好車子送你。若是要買東西,幾間洋行都有我的賬,你說一聲他們記下。”素素低著頭不做聲。牧蘭是個極乖覺的人,見他們說己話,借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著他下樓來,走到車邊躊躕起來,見侍從開了車門,終于鼓起勇氣,“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嶧說:“我們這就回去。”他很自然地攬了的腰,心慌氣促,一句話始終不敢說出口,只得上了車。

上了車他也并沒有松開手,著窗外飛快后退的景,心里得很,千頭萬緒,總覺得什麼也抓不住,模糊復雜得害怕。他總是害怕,從開始直到如今,這害怕沒來由地固。

回到端山,他去書房里理公事,只得回樓上去。臥室里的臺燈是象牙白的蟬翼紗罩,那的,印在墻上恍惚像一樣甜膩。今夜倒有一好月,在東邊樹影的枝丫間姍姍升起。看著那月,團團的像面銅鏡,月卻像隔了紗一樣朦朧。燈與月,都是朦朧地沁在房間里,舒展得像無孔不的水銀,傾瀉占據了一切。在朦朧里睡著了。

還是那樣好,淡淡地印在床頭。迷糊地翻了個,心里突然一驚,這一驚就醒了。黑暗里只覺得他出手來,輕輕的臉頰上。的臉頓時滾燙滾燙,燙得像要著火一樣,下意識地向后一。他卻抓住了的肩,不容躲開。他上的溫度熾熱灼人,本能地想抗拒,他卻霸道地占據了的呼吸,上的力道令幾乎窒息。手去推他,他的手卻穿過松散的帶,想要去除兩人之間的阻礙。子一,他收了手臂,低低地了一聲:“素素。”

微風吹紗的窗簾,仿佛乍起春皺的漣漪。

黃昏時分起了風,烏池的冬季并不寒冷,但朔風吹來,到底有幾分刺骨。眾人乍然從有暖氣的屋子里出來,迎面這風一吹,不都覺得一凜。只聽走廊上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嗒嗒”響過來,慕容清嶧不由面微笑,果然的,只見來人笑臉盈盈,走得急了,白的臉上一層紅撲撲的。他卻故意放慢下來說:“維儀,怎麼沒有孩子的樣子,回頭母親看到。”維儀將臉一揚,笑著說:“三哥,你在這里五十步笑百步。你們的會議開完了?”

慕容清嶧說:“不算會議,不過是父親想起幾件事我們來問一問。”維儀說:“聽說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請我吃飯吧。”旁邊都是極悉的人,就有人了一聲:“四小姐,別輕饒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頓。”常年在國外念書,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慕容清嶧最疼這個妹妹,聽這樣說,只是笑,“誰不知道你那點小心眼兒,有什麼事就直說。”維儀扮個鬼臉,說道:“三哥,你越來越厲害了,簡直是什麼之中,什麼之外。”他們兄妹說話,旁邊的人都有事紛紛走開。維儀這才說:“今天是敏賢的生日呢。”慕容清嶧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剛才父親吩咐下來的。你們自己去吃飯,回頭記我賬上好了。”維儀扯了他的袖,說:“這算什麼?”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莫非外頭的傳聞是真的?”

慕容清嶧說:“你別聽人家胡說。外頭什麼傳聞?”

維儀說:“說你迷上一個舞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嶧說:“胡扯。人家胡說八道你也當真,看回頭傳到父親耳中去,我就惟你是問。”

維儀手指指住他,“這就此地無銀。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話,我就告訴母親你的事。”

慕容清嶧說:“你在這里添,為什麼非得替敏賢說話?”

維儀“咦”了一聲,說:“上次吃飯,我看你們兩個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了,所以我才好心幫你。”

慕容清嶧說:“那可真謝謝你了,我和敏賢的事你不要管。”

維儀說:“聽這口氣就知道是你不好,母親說得沒錯,你總要吃過一次虧,才知道人的厲害。”

慕容清嶧說:“看看你,這是未婚小姐應該說的話麼?”

維儀角一彎,倒是笑了,“你這樣子,頂像父親。你們是只許州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慕容清嶧說:“越說越不像話了。”回走,維儀問:“你真的不去?”

他只答:“我有公事。”

他確實有公事,到了晚間,還有一餐半公半私的應酬飯,一席七八個人都能喝。酒是花雕,后勁綿長,酒意早上了臉,面紅耳赤只覺得熱,回去時開了車窗吹著風,到底也沒覺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車,見悉的車子停在那里,轉臉看到雷功,將眉一揚。雷功自然明白,向侍從們使個眼,大家都靜靜地走開。慕容清嶧一個人從回廊上的后門進去,輕手輕腳地從小客廳門口過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了一聲:“老三。”他只得走進去,笑著說:“媽,今天真是熱鬧。”

確實是熱鬧,一堂的客。見他進來,頓時雀無聲。人群里獨見到一雙眼睛,似嗔似怨向他來。他見過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轉過臉去和錦瑞說話:“大姐,你這新旗袍真漂亮。”錦瑞將一努,說:“今天的事,科打諢也別想混過去,怎麼樣給我們的壽星陪罪呢?”

慕容清嶧酒意上涌,只是睡。可是眼前的事,只得捺下子,說:“是我不對,改日請康小姐吃飯陪罪。”這“康小姐”三個字一出口,康敏賢臉頓時變了。錦瑞見勢不對,連忙說:“老三真是醉糊涂了,快上樓去休息一下,我廚房送醒酒湯上來。”慕容清嶧正不得,見到臺階自然順勢下,“母親、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賢見他旁若無人揚長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幸好是極識大的人,立刻若無其事地與錦瑞講起別的話來。一直到所有的客走后,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辭而去。一走,錦瑞倒嘆了一聲。維儀最心直口快,兼之年無遮攔,說:“三哥這樣子絕,真人寒心。”一句話倒說得慕容夫人笑起來,“你在這里抱什麼不平?”停了一下又說,“敏賢這孩子很識大,可惜老三一直對淡淡的。”錦瑞說道:“老三的病,都是您給慣出來的。”

慕容夫人道:“現在都是小事,只要他大事不糊涂就了。”說到這里,聲音突然一低,“我在這上頭不敢勉強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樣。”提到長子,眼圈立刻紅了。維儀心里難過,錦瑞說道:“母親,無端端的,怎麼又提起來。”慕容夫人眼里閃著淚,輕輕嘆喟了一聲:“你父親雖然上沒有說,到底是后悔。清渝要不是……怎麼會出事。”說到最后一句,語音略帶嗚咽。錦瑞的眼圈也紅了,但極力勸:“母親,那是意外,您不要再自責了。”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來就難。昨天你父親去良關,回來后一個人關在書房里好久——他只怕比我更難。我還可以躲開了不看不想,他每年還得去看飛行演習。”

錦瑞強笑道:“維儀,都是你不好,惹得母親傷心。”維儀牽了母親的手,說:“媽,別傷心了,說起來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罰他替您將所有的花澆一遍水。”錦瑞道:“這個罰得好,只怕他澆到天黑也澆不完。”維儀說:“那才好啊,誰日不在家,忙得連人影也不見。一天時間陪母親也是應當的。”錦瑞說:“就指他陪母親?算了吧,回頭一接電話,又溜得沒影了。”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只是一味打岔。慕容夫人道:“我上去看看老三,我瞧他今天真是像喝醉了。”走到樓上兒子的臥室里去,慕容清嶧正巧洗了澡出來。慕容夫人說:“怎麼頭發也不吹干就睡?看回頭著涼頭痛。”慕容清嶧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又說,“母親,我和敏賢真的沒緣份,你跟大姐說,以后別再像今天這樣刻意拉攏我們。”慕容夫人道:“我看你們原來一直關系不錯,而且自從你回國后,你們也老在一塊兒玩,怎麼現在又這樣說?你父親喜歡那孩子,說很得。”慕容清嶧打個哈欠,說:“父親喜歡——母親,你要當心了。”

慕容夫人輕斥:“你這孩子怎麼沒上沒下地胡說?”

慕容清嶧說:“反正我不喜歡。”

一句話倒說得慕容夫人皺起眉來,隔了好一陣子才問:“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別人?”半晌沒有聽到他答話,只聽到均勻的呼吸,原來已經睡著了。慕容夫人輕輕一笑,替他蓋上被子,這才走出去。

因為是年底淡季,團里停了演出,不過每禮拜四次的訓練還是照常。練習廳里沒有暖氣,不過一跳起來,人人都是一汗,倒不覺得冷。牧蘭腳傷好后一直沒有訓練,這天下午換了舞舞鞋來練了三個鐘頭,也是一的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于是坐在角落里拿巾拭著汗,一面看素素練習。

素素卻似有些心不在焉,作有點生,過了片刻,到底也不練了,走過來喝水汗,一張芙蓉秀臉上連汗珠都是晶瑩剔的。牧蘭見眾人都在遠,于是低聲問:“你是怎麼了?”

素素搖一搖頭沒有說話,牧蘭卻知道緣故,有意問:“是不是和三公子鬧別扭了?”

素素輕聲說:“我哪里能和他鬧別扭。”牧蘭聽在耳里,猜到七八分。說:“我聽長寧說,三公子脾氣不好,他那樣的份,自然難免。”素素不做聲,牧蘭道:“這幾日總不見他,他大約是忙吧。”

素素終于說:“我不知道。”牧蘭聽這口氣,大約兩人真的在鬧別扭。于是輕輕嘆了口氣,說:“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停了一停,才說:“還是要勸你,不必在這上頭太認真。我聽說他有一位關系極好的朋友,是康將軍的六小姐,只怕年下兩個人就要訂婚了。”

素素聽了,倒也不做聲。牧蘭說:“我看三公子對你倒還是真心,只不過慕容是什麼樣的人家?這幾年我將冷暖都看得了,許家不過近十年才得勢,上上下下眼睛都長得比天還高。長寧這樣對我,到現在也不能提結婚的話,何況三公子。”

素素仍是不做聲。牧蘭又嘆了一聲,輕輕拍拍的背,問:“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該說這樣的話。回頭我請你吃飯吧?”

素素這才搖頭,說:“舅媽我去吃飯。”牧蘭說:“你答應?還是不要去了,不然回來又慪氣。”素素說:“不管怎麼樣,到底還是養了我一場。不過就是要錢,我將這兩個月薪水給就是了。”

牧蘭說:“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聽。”

素素換了件服去舅舅家里,路很遠,三車走得又慢,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就在雜貨鋪門前下了車,柜上是表姐銀香在看店鋪,見了回頭向屋里:“媽,素素來了。”舅媽還是老樣子,一件碎花藍布棉穿在上,越發顯得胖。看到了倒是笑逐開,“素素快進來坐,去年你過二十歲,沒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給你補上。”又說,“銀香給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說說話,我還有兩個菜炒好就吃飯了。”

銀香給倒了杯茶,搭訕著問:“你這裳是新做的吧?這料子真好,是在洋行里買的吧?”又說,“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里看過,要八十塊錢一尺呢。”素素說:“這個是去年牧蘭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這麼貴。”銀香就問:“方小姐出手這麼大方,是給有錢人做姨太太的吧。”素素聽這樣說,心里不由生氣,便不答話。銀香又說:“長得漂亮到底有好有錢人看上,做姨太太雖然難聽,可是能弄到錢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氣,恰好舅母出來,“吃飯了。”牽了的手,殷勤地讓進屋,“瞧你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有空多過來,舅媽給你補一補。”又說,“金香,弟妹們來吃飯。”金香在里面屋里答應了一聲,兩個半大孩子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到桌邊。金香這才走出來,見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媽說:“怎麼都不人?”兩個孩子都:“表姐。”手去拿筷子。那棉襖還是姐姐們的舊棉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出里面的棉花來。素素心里一酸,想起自己這樣大的時候,也是穿舊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銀香穿,然后才。幾年下來,棉里的棉花早就結了板,練舞練出一汗,這樣的天氣再風一吹,凍得人一直寒到心里去。

最小的一個孩子東文,一面著飯一面說:“媽,學校要考試費呢。”舅媽說:“怎麼又要錢?我哪里還有錢。”又罵:“連這狗屁學校都欺侮咱們孤兒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過手袋來,將里面的一疊錢取出來遞給舅母,說:“要過年了,舅媽拿去給孩子們做件新服。”舅母直笑得眉都飛起來,說:“怎麼好又要你的錢。”卻手接了過去,又問:“聽說你近來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說:“團里按演出加了一點錢。”舅媽替夾著菜,又說:“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認識些人,嫁個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輩子的,孩子還是要嫁人。”金香一直沒說話,這時開口,卻先是嗤地一笑,“媽,你瞎什麼心。素素這樣的大人,不知道多有錢的公子哥等著呢。”停了一停,又說:“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細來!”話猶未落,舅母已經呵斥:“金香!再說我拿大耳摑子摑你!”見素素面雪白,安說:“好孩子,別聽金香胡說,是有口無心。”

這餐飯到底是難以下咽。從舅舅家出來,夜已經深了。舅媽替的三車,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囑:“有空過來吃飯。”

車走在寒夜里,連路燈的都是冷的。心里倒不難,卻只是一陣陣地煩躁。手指冰冷冰冷的,著手袋上綴著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水鉆,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門口,看到雷功,倒是一怔。他還是那樣客氣,說:“任小姐,三公子我來接你。”

想,上次兩個人應該算是吵了架,雖然沒做聲,可是他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原以為他是不會再見了。想了一想,還是上了車。

端山的暖氣很暖,屋子里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霧蒙蒙的人看不到外頭。他負手在客廳里踱著步子,見了,皺眉問:“你去哪里了?舞團說你四點鐘就回家了。”遲疑說:“我去朋友家了。”他問:“什麼朋友?我給長寧打過電話,牧蘭在他那里。”

垂首不語,他問:“為什麼不說話?”心里空的,下意識扭過臉去。他說:“上回我你辭了舞團的事,你為什麼不肯?”上次正是為著這件事,他發過脾氣拂袖而去,今天重來,卻依然這樣問隔了半晌,才說道:“我要工作。”他問:“你現在應有盡有,還要工作做什麼?”

應有盡有,恍惚地想著,什麼應有盡有?早已經是一無所有,連殘存的最后一自尊,也他踐踏殆盡。

功正巧走進來,笑著說:“三公子,我將蠟燭點上?”他將茶幾上的一只紙盒揭開,竟是一只蛋糕。吃了一驚,意外又迷惘地只是看著他。他卻說:“你先出去。”雷功只得將打火機放下,一眼,走出去帶上門。

站在那里沒有,他卻將蛋糕盒子拿起來向地上一摜。蛋糕上綴著的櫻桃,落在地毯上紅艷艷的,像是斷了線的珊瑚珠子。往后退了一步,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冷笑,“看來在你心里,我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聲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他問:“你這話什麼意思?”不做聲,這靜默卻他生氣,“你這算什麼意思?我對你還不夠好?”

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雀來養,給錢,送珠寶,去洋行里記賬。他是拿錢來買,是毫無尊嚴地賣,何謂好?際浮上悲涼的笑容。和倚門賣笑又有什麼區別?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只怕連賣笑于他的資格都沒有。他確實是另眼看,這另眼,難道還要激涕零?

他見到眼里流出的神氣,不知為何就煩起來,冷冷地說:“你還想怎麼樣?”

還想怎麼樣?心灰意懶地垂著頭,說:“我不想要什麼。”他說:“你不想要什麼——你在這里和我賭氣。”說:“我沒有和你賭氣。”他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麼?有什麼我還沒讓你滿意?”

低聲地說:“我事事都滿意。”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的目遠遠落在他后的窗子上,汽水凝結,一條條正順著玻璃往下淌。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怎麼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只是問:“你還要怎麼樣?”

角還是掛著那若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到底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人地直視的眼,“你看著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只要,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著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他心里又生出那種痛來。

不過氣來,他的目像利劍,直里去。心一橫,閉上眼睛,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麼,我要結婚。”中的塊哽在那里,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只要他離開——可是他不肯,只得這樣說,這樣的企圖,終于可以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松開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臉那樣難看,他說:“你要我和你結婚?”

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麼樣說?罵癡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或者說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麼樣,求仁得仁。

他的臉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麼。可是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繃著。終于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里的神,竟然像是傷心——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害怕,的心里一片混。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已經說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說:“我只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麼,我們之間就沒什麼說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于發出來,一手就抓住的肩,一掌將推出老遠,“你給我滾!”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抓住手袋,轉出去,只聽他在屋里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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