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第六章 紫陌青門

春風依舊,著意隨堤柳。得蛾兒黃就,天氣清明時候。

去年紫陌青門,今霄雨魄云魂。斷送一生憔悴,只銷幾個黃昏。

十三

因著舊歷年放假,雙橋邸越發顯得靜謐。慕容夫人自西式教育,在國外多年,于這舊歷年上看得極淡。不過向來的舊例,新年之后于家中開茶會,招待親朋,所以親自督促了仆傭,布置打掃。慕容清嶧回家來,見四都在忙忙碌碌,于是順著走廊走到西側小客廳門外。維儀已經瞧見他,了聲:“三哥。”回頭向素素做個鬼臉,“你瞧三哥都轉了了,原先日地不見影,如今太沒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語。維儀也只得不不愿地站起來,說:“未來的三嫂,你真是和母親一樣,立足了規矩。虧得母親留洋那麼多年,卻在這上頭變守舊派。”這一句卻說得素素面上一紅,低聲道:“家里的規矩總是要的。”維儀笑嘻嘻地道:“嗯,家里的規矩,好極了,你終于肯承認這是你家了麼?”活潑,與素素漸漸稔,訂婚之后又和做伴的時間最長,所以肆無忌憚地說笑。見到素素臉紅,只是笑逐開。

慕容清嶧手輕輕在維儀額上一敲,說:“你見到我不站起來倒也罷了,只是別懶怠慣了,回頭見了母親也賴在那里不彈。”維儀向他吐吐舌頭,說:“我去練琴,這地方留給你們說話。”站起來一陣風一樣就走掉了。

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微笑問:“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慕容清嶧見穿秋織錦旗袍,用銀線繡著極碎的花紋,越發顯出明眸皓齒,直看得又緩緩低下頭去。他笑了一笑,問:“今天在做什麼?”說:“上午學英文和法文,下午學國學和禮儀。”他便輕輕笑了一聲,說:“可憐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母親這樣心。”慕容清嶧牽著的手,說:“那些東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親才人教你。其實時間一久,自然就會了。”又說,“今天是元宵節,咱們看燈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心里微微一甜,卻輕輕搖頭,“不,晚上還要學舞。”他說:“不過是狐步華爾茲,回頭我來教你。”這樣說話,卻聞到頸間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無,卻縈繞不去,不由低聲問:“你用什麼香水?”答:“沒有啊。”想了一想,說:“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裳沾上了些。”他卻說:“從前柜里就有那個,為什麼我今天才覺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鬢角的碎發,臉上兩抹飛紅,如江畔落日的斷霞,一直紅至耳畔,低聲說:“我哪里知道。”

吃過晚飯,趁人不備,他果然走到樓上來。素素雖然有些顧忌,但見他三言兩句打發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了宅子,他自己開了車。素素擔心地問:“就這樣跑出去,一個人也不帶?”他笑著說:“做什麼要帶上他們?不會有事,咱們悄悄去看看熱鬧就回來。”

街上果然熱鬧,看燈兼看看人。一條華亭街懸了無數的彩燈燈籠,慢說兩側商家店鋪,連樹上都掛得滿滿的燈,燈下的人如涌,那一種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熙熙攘攘,當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只見商鋪門前爭著放焰火,半空中東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嶧牽著,在人去,只是好笑,叮囑:“你別松手,回頭若是不見了,我可不尋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難道不會自己回去麼?”慕容清嶧握著的手,說:“不許,你只能跟著我。”

兩個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倒熱出汗來。他倒是高興,“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過年這樣熱鬧。”素素說:“今天是最后的熱鬧了,明天年就過完了。”他于是說:“瞧你,老說這樣掃興的話。”

一轉臉看到人家賣餛飩,問:“你?我倒是了。”素素聽他這樣講,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吃不慣了,所以這樣說。心里卻是滿滿的,像鼓滿風的帆,搖頭說:“我不。”他偏偏已經坐下去,說:“一碗餛飩。”向著微笑,“你慢慢吃,我在這里等你。再過一陣子等婚禮過后,只怕想溜出來吃也不能夠了。”

低聲說:“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坐在街邊吃東西,一定會生氣。”慕容清嶧笑一笑,“傻子,怎麼會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餛飩有些咸,卻一口一口吃完。他坐在那里等,四周都是華燈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綻開的銀煙花,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的心卻明亮剔,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來。他只見到抬起頭來笑,那笑容令人目眩神迷,令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

雙橋的玉蘭花,首先綻放第一抹春。宅前宅后的玉蘭樹,開了無數的白花,像是一盞一盞的羊脂玉碗,盛著春無限。玉蘭開后,仿佛不過幾日工夫,檐前的垂海棠又如火如荼,直開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發著怔。維儀卻從后頭上來,將的肩一拍,“三嫂!”倒嚇了一跳。維儀笑嘻嘻地問:“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轉開臉去,支吾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語里應該怎麼講。”維儀“哦”了一聲,卻促狹地漫聲道:“忽見陌頭楊柳——”

那邊的錦瑞放下手上的雜志,笑著說:“這小鬼頭,連掉書袋都學會了。文縐縐的,難為念得出來,我是聽不懂的。”亦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中文上頭反不如西語明了。素素幾個月來一直在惡補國學,這樣淺顯的詩句自然知道,臉上頓時紅洇起,只說:“大姐別聽四妹胡說。”

錦瑞笑地說道:“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頭腦,新婚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發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麼?”錦瑞知素來害,于是笑笑罷了。維儀拖開椅子也坐下來,說:“這樣的天氣,真是舒服,咱們出去玩吧。”錦瑞問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櫻花吧。”素素搖頭,“我不去了,下午還有法文課。”維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看你太頂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親見公使夫人,差一點怯,我到現在想來都十分慚愧。”維儀如扭糖一樣,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們一塊兒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學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從今天開始,咱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時只講法文好了,包你學得快。”錦瑞也微笑,“出門走一走,老在家里悶著也怪無聊的。”

維儀因著年紀小,家里人都很寵,連慕容灃面前也敢撒。素素知道拗不過,錦瑞又是長姐,既然發了話,于是隨們一起去。

岐玉山的櫻花花季時分,山下公園大門便設立卡,告示汽車不得們三個人坐著李柏則的汽車,公園認得車牌,自然馬上放行。車風馳電掣一樣長驅直,一路開到山上去。素素沒有留心,等下了車才問:“不是每年花季,這里都不許汽車進來麼?”維儀怔了一怔,問:“還有這樣的說法?早些年來過兩次,并沒有聽說。”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車,當然不讓進來。回頭別在父親面前說,不然老人家又該罰咱們抄家訓了。”

三人順著山路石砌,一路逶迤行來,后面侍從遠遠跟著,但已經十分目了。素素不慣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錦瑞和維儀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涼亭,維儀馬上嚷:“歇一歇。”侍從們已經拿了錦墊上來鋪上,錦瑞笑著說:“咱們真是沒出息,吵著出來爬山,不過走了這一點路,已經又要休息。”

維儀坐下來,說:“不知道為什麼,一回家人就變懶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學在瑞士,天天雪,連都僵了也不覺得累。”素素出了一汗,迎面熏風吹來,令人神一爽。只見四周櫻花紛紛揚揚,落英繽紛,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層緋雪,那景致得令不由輕嘆。只聽有人喚的名字:“素素。”

轉過臉來,又驚又喜,“牧蘭。”

牧蘭亦是驚喜的神,說道:“原來真的是你。”后的許長寧上前一步,微笑著招呼:“大小姐、三、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興,出來走一走。”

錦瑞向他笑道:“長寧,上次在如意樓吃飯,你答應我的事呢?”長寧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來,哪里敢耽擱,一早就辦妥了。”他既不介紹牧蘭,錦瑞與維儀卻也不問。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這是我的朋友方牧蘭。”

錦瑞與維儀都向牧蘭笑著點點頭。牧蘭對素素道:“在報紙上見著你們婚禮的照片,真是。”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微笑問:“你呢?什麼時候和許公子請咱們喝喜酒?”話一出口,只見牧蘭向許長寧,許長寧卻咳嗽一聲,問:“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連忙答:“是昨天的,這會子只怕已經到了。”只聽旁的維儀說,侍從打開食籃,素素倒想不到會這樣周全。只見皆是致的西洋點心,保溫壺里的咖啡倒出來,還是熱氣騰騰的。五個人喝過了咖啡,一路走下山來。牧蘭見錦瑞與維儀走在前面,便輕聲對素素說:“你倒是瘦了。”

素素說道:“真的嗎?我自己倒不覺得。”牧蘭卻說:“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發彩照人,剛才我差一點沒認出來呢。”素素微笑,“你只會取笑我。”牧蘭見腕上籠著一串珠子,繞式樣別致的一只鐲。那珠子雖然不大,但粒粒渾圓,最難得是每一顆都大小均勻,和,在下發出淡淡的珠輝。不由道:“你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素素低頭瞧一瞧,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為是母親給的,所以日常戴著。”牧蘭道:“既是夫人給的,定然是極好的,必是南珠無疑。”

此時已是近午時分,游人漸。牧蘭回頭了遠遠跟著的侍從一眼,忽然說道:“上次張先生又請大家吃飯。”素素“嗯”了一聲,問:“舞團排新劇了嗎?大家都還好麼?”牧蘭笑道:“大家在席間說到你,都羨慕不已。”又問:“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禮,這樣的大事,竟也不大宴親朋?”

素素道:“是父親的意思,母親也贊同。西式的婚禮簡樸,當年父親與母親結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禮。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鋪張,誰知道報紙上還是登出來了。”牧蘭微笑,“這樣的大事,報紙當然要大作文章。”兩人這樣一路說著話,走至山路旁。錦瑞與維儀已經在車邊等著,素素老大不好意思,連忙走過去,“我只顧著聊天,走得這樣慢。”

錦瑞道:“我們也才到。”侍從早已打開了車門,錦瑞先上了車,對長寧遠遠點頭道:“有空到家里喝茶。”素素因上了車,維儀才會上車,于是匆匆和牧蘭道別。三人上了車子,侍從坐了后面的汽車,兩部汽車依舊風馳電掣一樣開下山去。

回到家里,維儀嚷著腳疼,一進小客廳就窩在沙發里。錦瑞笑,“年紀輕輕的,這樣沒有用。”仆走過來對素素道:“三,三公子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呢。”素素一驚,問:“他說了什麼事沒有?”仆答:“沒有說什麼事,只您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他。”素素問:“他那里電話是多號?”仆怔了一怔,搖頭道:“三公子沒有說。”

錦瑞就笑道:“哪里用得著這麼麻煩。”手拿起電話來,對總機講:“接埔門,找三公子。”然后將聽筒遞給素素,“你瞧,不用知道號碼就可以。”總機果然立刻接到埔門去,那邊總機聽說是雙橋邸的電話,馬上接至慕容清嶧話線上。

聽到他問:“素素?”連忙答:“是我。你打了幾個電話,有什麼要事?”他說:“沒有什麼事,不過已經到了,所以打電話回來告訴你一聲。”素素問:“路上還好麼?”他說:“還好。他們說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里了?”答:“去看櫻花了。”他便說:“就要經常出去玩玩才好,悶在家里對也不好的。你昨天說頭痛,有沒有醫生來看?”素素低聲道:“只是著了涼,今天已經好了。”

沙發那頭錦瑞已經笑起來,“我不了這兩個人了,的原來是為了說上幾句閑話。你們慢慢講吧,維儀,咱們走。”維儀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經地說道:“三嫂,有什麼己話千萬別說,兩邊的總機都聽得到。”

素素聽著們打趣,到底不好意思,于是對慕容清嶧道:“沒有別的事?那我收線了。”慕容清嶧知道的意思,于是說:“我晚上再給你打過去。”

素素掛上電話,回頭見錦瑞姐妹已經走掉。于是問仆:“夫人回來了嗎?”仆道:“回來了,在花房里。”素素連忙說:“我去見母親。”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正在那里招待客,遠遠就可以聽到那笑語喧嘩。走進去,了聲:“母親。”慕容夫人微笑著點頭,問:“聽說你們出去看櫻花了?就應該經常這樣,年輕人還是活潑一些的好。”素素應了聲:“是。”

郭夫人在一旁話:“夫人這樣疼,真視若己出。”慕容夫人牽著素素的手,微笑道:“這孩子最人憐,又聽話,比我那老三,不知強上多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屋及烏。”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當著人前說客套話,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讓我省心。”正巧錦瑞走進來,笑著說:“母親,你這就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婦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幾個媳婦,也都是極出的。”

康夫人笑道:“們幾個,比起三來,是天上地下,烏凰,哪里能夠相提并論。”錦瑞知道為著敏賢的事,康夫人頗有些心病,于是對素素說:“法文老師來了,在那里等你呢。”素素聽這樣說,就對慕容夫人道:“母親,那我先去了。”見慕容夫人點頭,便對眾客人道:“諸位夫人寬坐。”倒令諸客皆欠一欠,說:“三請自便。”

招待吃過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辭而去。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著說話,錦瑞道:“那康夫人著實討厭,話里夾槍帶棒的。”慕容夫人說:“到底是老三傷過人家面子。”又說,“你盡日說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說大姑子小姑子最難纏,那是沒見著你和維儀兩個。我知道你們姐妹,向來不管閑事,卻這樣維護素素。”

錦瑞說:“素素確實懂事聽話,想不到這樣的出,卻連一輕狂樣子都沒有,老三是挑對了人——我大半也是為了老三,他對素素這樣癡,癡得都人擔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將一片心思全撲上去了。”又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我跟你一樣,覺得有些擔心,怕他太過于癡迷,反倒不見容。所謂深不壽,強極則辱。”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得您這樣說來。老三改了子,專心一意反倒不好麼?”停了一停,又說:“老三是浮躁了一些,來日方長,有素素這樣嫻靜的子,不至于生出事端來的。”

慕容夫人說:“我瞧素素就是太靜了,從來了委屈不肯對人言的。這是長,只怕也是短。老三那炭一樣的脾氣,人家說什麼都不肯聽,何況本就不會說。只怕將來萬一有什麼事,兩個人反倒會僵持到不可救藥。”

錦瑞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平無事,母親也坐在這里杞人憂天。”

慕容夫人也不笑了,說:“我這是杞人憂天才好。”

十四

慕容清嶧不過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歸心似箭,一下車便問:“夫人在家里?”替他開車門的侍從笑逐開,說:“夫人去楓港了,三在小書房里。”慕容清嶧人一句話道破心思,不微笑,“啰嗦,我問過麼?”侍從見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沒有問,不過三倒問過幾遍,怎麼還沒見著您回來。”

慕容清嶧明知素素不會這樣問,但那欣喜仍是從心里溢出來。他快步走上樓去,見素素坐在那里念單詞,眼睛卻瞧著窗外。于是輕手輕腳走上去,從后面摟住的肩。子一震,轉過臉來見是他,輕輕地了一聲“哎呀”,說:“我怎麼沒見著你的車進來?”

他說:“我怕父親在家,在前面下的車。”然后仔細地端詳讓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問:“才去了幾日,就不認識了麼?”他“唔”了一聲,說:“才幾日,我覺得倒似有幾月景一樣。《詩經》上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素素一直在惡補國學,見問下意識就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見他笑容可掬,這才知道上了當,不由臉上一紅,說:“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這怎麼能欺侮人?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又問:“早上打電話回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是和維儀上街嗎?”

素素說:“不是,牧蘭約了我喝茶。”慕容清嶧聽了,卻說:“那牧蘭你不要和來往了,免得將來大家尷尬。”素素吃了一驚,問:“出了什麼事?”慕容清嶧說:“長寧要和霍珊云訂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蘭來往,旁人不免會生出閑話來。”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說:“怎麼會?上次見到牧蘭和長寧,兩個人還是極親熱的。”慕容清嶧道:“長寧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門當戶對,霍家又正得勢,他們兩邊家里人都樂見其。”素素只是意外,還有幾分難過,茫然問:“那牧蘭怎麼辦?”慕容清嶧說:“你就別替心了,我人放了洗澡水,咱們去洗澡吧。”

最后一句話令的臉騰地紅了,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只將他推出門外去。

天氣漸漸熱起來,時值午后,風過只聞遠松濤萬壑,聲如悶雷。宅子四面古樹四合,濃蔭匝地,葉底的新蟬,直得聲嘶力竭。北面廊下涼風吹來,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長人倦,一本雜志,素素看著看著手漸漸垂下去,幾乎要睡著了,卻聽到腳步聲,轉臉一看,正是維儀。只見穿了球,手里拿著拍子,笑道:“三嫂,我約了朋友打網球,一齊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會玩這個,你去吧。”維儀說:“家里這樣靜悄悄的,怪悶的,咱們還是一塊去吧。”

素素道:“我約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維儀這才道:“哦,難得見到三嫂的朋友來。”素素道:“是約在外頭咖啡店里。”維儀吐了吐舌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因為是約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換了洋裝才出門。一進門牧蘭便笑,“幾日不見,氣質是越發尊貴了。瞧這一打扮,像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素素只是微笑,說:“他們家里的規矩如此罷了。”侍者過來,微笑著說道:“三倒是稀客,今天有極好的車厘子冰激凌,是不是要一客?”又對牧蘭說:“方小姐喜歡的椰蓉蛋糕才剛出爐呢。”

牧蘭“哎喲”了一聲,對素素道:“你瞧瞧,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館子一樣了。”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

素素心里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激凌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只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

正巧蛋糕與冰激凌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嘗了一口冰激凌,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為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吃什麼都記不住,他們只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牧蘭說:“老主顧老面罷了。”正說話間,素素一抬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的人,立刻覺察到了,于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邊卻還有一位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心里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上,黏著服。是又著急又難過,只見牧蘭卻一也沒有,素無急智,心里越發了。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見了,笑盈盈地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認識牧蘭,只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里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像是很喜歡。后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里,不知道三是否肯賞,到家里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講得客氣,只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云笑容滿面,“三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只有三行呢。”又道:“天氣熱,我們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應著。霍珊云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到底悄悄了牧蘭一眼,見一口一口吃著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云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里坐著怪悶的。”

牧蘭將手里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只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里擔心,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著牧蘭,順著長廊沿著湖慢慢走著,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出了一的汗。湖里的荷花正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著青青的水汽,一只鼓著大眼的蜻蜓,無聲地從兩人面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里難過,極力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里排新劇了嗎?”牧蘭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素素心里疑,牧蘭突然停住腳,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只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哭,只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只是輕微的欷歔之聲,顯是極力地著哭泣,反倒更素素覺得難過。只輕輕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這樣問,只是默默無聲。游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卷,出蒼綠的水面,水風撲到人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因慕容夫人夏便去了楓港邸避暑,家里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喜歡的筍尖火湯。心里有事,兼之天氣熱,只吃了半碗飯,嘗了幾口湯。回樓上書房里,找了本書來看著。天已經暗下來,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里繞著燈飛。一圈一圈,黑黑地兜著圈子。院子里并沒有什麼人走,因著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口悶悶的,倒像是著塊石頭。在屋子里走了兩趟,只得坐下來。矮幾上點著檀香,紅的一芒微星。空氣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袖間過。

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不舒服,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樣地難,只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用人云姐,于是歉然對講:“云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里今天有沒有預備消夜,我老覺得胃里難。”

云姐因著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只碗,說:“是玫瑰湯團,我記得三吃這個,就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并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云姐一番好意,吃了兩只湯團下去,胃里越發難,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里一陣惡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

朦朧睡到半夜,聽到人輕輕走,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麼不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麼這麼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里陪你。”睡燈的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手抬起的臉來。纏綿的吻仿佛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睡意矇眬,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素素向來怕,忍不住微笑著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唔”了一聲,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頜冒出的青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在家悶不悶?”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麼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六扇。說:“你待我很好。”可是不自,卻幽幽嘆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麼不高興?”低聲說:“我只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這樣說,神不免微微一變。的頭,說道:“我已經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有異,只是說道:“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里的淚便已經泫然。他長長嘆了口氣,將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著別,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里疑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里舒服。”瞧見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于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答話,已經出來看,卻是零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西式教育,但稟家教,于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便知,心里疑云頓起,臉上卻毫不

素素隨而發,替牧蘭嗟嘆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因著他曾經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往,說出實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舊同學,你并不認識。”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覺得耳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這才松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并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麼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里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艷一點。”席間諸人都轟然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艷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麼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紅印子不許——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如何能夠代?”諸人果然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惟恐天下不,“就吻在領上,等閑不掉才好。”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促狹地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給你了。”袁承雨雙眼一,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里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地取笑。惟有索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于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為他們弄假真,笑著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捱著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后再回去。”

十五

素素因為不喜吹電扇,所以躺著拿柄扇子,有一扇沒一扇地搖著。空氣里悶得像是開了蓋的膠,起初似是水,后來漸漸凝固,人呼吸著都有一吃力。睡得蒙蒙眬眬的,突然一驚就醒了。只見窗外亮一閃,一道霹靂劃破夜空,一陣風吹來,只聽得樓下不知哪扇窗子沒有關好,啪啪作響。那風里倒有幾分涼意,看來是要下雨了。

滾過沉悶的雷聲,接著,又一弧閃電亮過,照著偌大房間里。那些垂簾重幔,也讓風吹起來,飄飄若飛。接著刷刷的雨聲響起來,又又急。聽那雨下得極大,那雨聲直如在耳畔一樣,迷糊著又睡著了。

慕容清嶧早晨卻回來了,天甚早,素素還沒有起來,見他行匆忙,問:“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聲,說:“去萬山,所以回來換服。”一面說一面解著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麼來,手停了一停,了素素一眼,但仍舊服去洗澡。素素也連忙起來了,看他換下的服胡扔在貴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拿起來,預備給人洗去。最后那件白襯一翻過來,那領之上膩著一抹紅痕,正是今年黎最時新的“杏紅”。傻子一樣站在那里,攥著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來。心里空的,像是失了力氣,清晨本來是極涼爽的,可是額頭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樹間,那鳥兒脆聲宛轉,一聲迭一聲在那里著,直耳中嗡嗡起了耳鳴。

他已經出來了,因洗過頭發吹半干,那的,越發顯得黑。他說:“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約明天才能回來。”目凝視著的眼,倒仿佛要將看穿一樣。心里只是茫然地難過,眼里淡薄的水汽極力忍,卻怕他瞧出來,只是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是。”

他聽口氣如常平淡,那樣子倒似不高興,“你怎麼了?簡直和他們一樣的聲氣,你又不是侍從,你要知道自己的份,外人面前說話,別像這樣別別扭扭的。”只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看你這樣子,回頭見了客人,大約又說不出話來。”聽他語意不悅,于是不再做聲,只勉強笑一笑,說:“母親不在家,客人也了。”他瞧了一眼,說:“我走了,你別送下去了。”

本來心里難過,只是極力地忍耐。眼睜睜看著他往外走去,終于忍不住,那眼淚又冰又涼,落在邊,苦如黃連一樣。不想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低下頭去,到底是他看見了。他卻笑起來,走回來問:“怎麼了?”不答話,忙舉手去拭那淚痕。他牽了的手,輕聲說:“傻子!昨天的事,是他們開玩笑,要將口紅抹到我領上,你信不信我?”

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雖帶著笑意,可是清澈安詳,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樣深邃靜謐,令不由自主地陷沉溺,安然地輕輕舒了口氣。——自然應當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著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樹木的枝葉綠意油然,蒼翠滴,空氣也清爽起來。素素在洋行里新訂了一件禮服,維儀和一塊去試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頂真的,三四位店員拿了別針,將不合適的地方細細別好,又一再地做記號預備修改。維儀笑道:“三嫂等閑不肯穿洋裝的禮服,其實偶然瞧見你穿這個,也是極好看的。”素素說道:“家里有舞會,所以才訂了這個,還是日常服穿著方便。”維儀是小孩子脾氣,見著新自然歡喜,經理又拿出許多圖冊來給看,素素又向來不喜店員侍候,所以便獨個進去換服。

那換間的墻壁是極薄的夾板,上面著藕云紋的墻紙,去像是太落下后一點淡薄的雯霞,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聽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有人在隔壁換服。只聽見輕膩的笑聲,“這件服價錢可不馬虎,你老實講,是誰替你付賬?”另一個聲答道:“什麼誰來付賬,我買服當然是自己付賬。”

素素本不竊聽人家談話,但那禮服自是不容易下來,好容易換了旗袍,手去扣著腋下的扣子,卻聽先前那輕聲嗔道:“你騙旁人也倒罷了,什麼事能瞞得過我去?你跟我從實招吧。我可聽說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塊走的——你又一夜沒回去,今天這服,大約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里一,那扣子從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厲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盤花扣都是極小的一粒,怎麼也捉不住。隔壁的聲音仍舊綽綽,只聽嚶叮有聲,“你這鬼頭,誰那樣長的舌頭,昨晚的事這麼快你就聽說了?”那笑聲又輕又甜,素素心里卻是一陣陣發著冷,里苦得像噙著黃連。那邊笑語聲低下去,變嘈嘈切切細微的耳語,再也聽不見了。只覺得步子有些發虛,走出來見了維儀,維儀“咦”了一聲,問:“三嫂,你這是怎麼啦?一會兒工夫,臉這樣白。”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了一眼。只見當先一人高挑材,艷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維儀見著,便說:“是袁承雨,幾部新片子倒正座。”素素只是瞧著上流溢彩,正是那人心魄的杏紅。那心里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伴說笑著,又店員取了另一款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維儀看極差,只怕中暑,于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里坐坐吃冰激凌吧,那里水風涼快。”素素神恍惚,只是“嗯”了一聲。

公園里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吹來十分宜人。維儀了冰激凌來吃,素素只要了杯茶。維儀說道:“家里什麼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素素強打著神,說道:“其實家里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順著游廊慢慢走著,一面是濃蔭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漸漸安靜下來。順著游廊一轉彎,正巧一對攜手而來,迎面相遇看得極是清楚,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這才認出是莊誠志來,那莊誠志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只是下意識放了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你好。”

素素心無芥,只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里已經吃過飯了,于是吩咐仆人,“廚房將飯菜送房里來。”一面說,一面上樓去。素素正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摟懷,卻看到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驚一樣,連忙站起來。他問:“好好的,怎麼啦?”

心里只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他見凄苦迷離,見自己過來,只是垂下頭去,倒仿佛下意識在躲避什麼一般。他問:“到底是怎麼了?”只是勉強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里出來,于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維儀說道:“下午我和一塊兒去試了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里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里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他心里一,便是無可抑止的傷。原來如此,他心里只想,原來如此。

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強占了的人,到底是得不到的心,背人彈淚,強歡笑,只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只聽懷里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輕輕掃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來回,只是憤恨——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夜后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鐘走得滴答滴答響,仿佛是書上講的寒——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穿著一雙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著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那口氣極是溫和。慌忙往后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服。本不問,可是總歸是存著最后一,“這麼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垂下頭去。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代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區別?就知道,幸福不會屬于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一番,讓以為曾經擁有,而后,馬上吝嗇地收回一切。他給了最大的幸福,然后輕易地再毀掉。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卑微的,因著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后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不到明的黑暗。

床頭上還扔著那柄扇子,那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繡并蓮,的雙花,瓣瓣都是團團地合抱蓮心,極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可不可及的奢。等閑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頹然舊去。

窗外柱一晃,將頭抵在窗欞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于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幅西洋拼圖,他卻只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嘩”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面坐著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說:“走,去牌室。”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著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鐘,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霍宗其笑道:“場得意,三公子,別想著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上不饒人,我得意什麼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景,卻在這里和咱們打牌。難不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為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里還繃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麼?原先是見針地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維儀說:“三嫂,你最近臉真差,大夫來瞧瞧吧。”素素臉上微微一紅,說:“不用,就是天氣熱,吃不下飯罷了。”

錦瑞走過來,說:“四妹妹還不知道吧,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維儀“哎呀”了一聲,笑著說:“這樣的事,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素素低著頭。維儀說:“三哥呢?他聽到一定喜歡極了。三嫂,他怎麼說?”

素素低聲說:“他自然喜歡。”難得他回來吃飯,說給他聽。他那樣子,起初確實十分歡喜。但見垂下頭去,他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問:“你怎麼不笑?你不高興麼?”只得勉強笑一笑,說:“我當然高興。”可是自己都聽得出語意干,言不由衷。他的聲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麼,也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他冷淡地轉過臉去,駭異急切地著他,他一旦出不悅,本能地就想要退卻。不明白,是哪里又錯了。一直那樣努力,努力想要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幾個月工夫,這努力卻已經一敗涂地。他開始厭倦,這厭倦令而恐慌。極力忍耐,不問他的行蹤。他回家越來越,即使回來,也沒有高興的聲氣對什麼也沒有,惟有他——他卻不要了。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后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他以為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念念是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鐘才到家,素素已經睡了。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里也沒有驚醒。睡房里開著一盞暗淡的睡燈,的臉在影里,連夢里也是皺著眉的。他站在那里,遠遠這樣的不快樂,只是因著他。其實他早就知道,是不愿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地出神。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試探著冷落,卻沒有聽到一句稍稍幽怨的話——他,所以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里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不要他的,所以不在意他這個人。

連有了孩子,也只是淡淡的憂不快樂,那種表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嚙著他的心。到底不他,他這樣卻不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只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為可以輕易地忽視,但是一旦回家來,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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