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第七章 沒有勇氣邁的世界

著這樣的煎熬,只得給難堪,輒得咎,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面前,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傷心,傷心過后,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的那一方。

十六

楓港的夏季,因著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借著海風的涼爽,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見一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只白翅黑背的鷗鳥,誤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匆忙走到后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里持著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向慕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鐘之前,準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走過來,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摔倒了。聽的聲氣,像是很著急。”慕容夫人心頭一。若是摔倒后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后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是維儀年輕慌張,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見晚,雙橋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晦暗。一上二樓,小會客室里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紛紛起立,了一聲:“夫人。”看了眾人的臉,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問:“形怎麼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病人,以免加劇失。”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著起來。連忙說:“別。”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著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著素素的手背,安:“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里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著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涂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地了不?”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如此厲聲質問,侍從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里遲疑了片刻,終于先走到大客廳里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倒看不出什麼,見著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蒼白,不知不覺向后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心里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石像一般紋,那拳頭卻是攥得的,半晌,才從齒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慕容夫人瞧著他,眼里竟出憐憫的神來,像是他極極小的時候,瞧著他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著的糖果——可是夠不著,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著,那種母親的憐憫惜,眼里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里,一樣只是極極小的孩子。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哪怕不說什麼,也要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他弄糊涂了,回頭只是瞧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說:“你這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里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必然以為你是怪,難道你愿意瞧著素素傷心?”

他靜默著,過了許久,終于轉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著,天氣炎熱,那燈也仿佛灼人。他站在那里,像是中了魔魘,四下里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著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仿佛是隔著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疲力竭,昏昏沉沉里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無聲地張了張,不,不是,不是要喝水。是要……不……不要……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進來,站在門邊,聽到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如死灰一般難看。本不敢瞧他,只抓著被角的蕾,仿佛他是洪水猛一般。他終于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里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也震得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上的痛楚,比起心里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要什麼……要什麼……輾轉了一的汗,涔涔地冷……要什麼……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所以,只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絕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生。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的錯,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里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到休息室里,只見慕容清嶧和躺在床上,上卷著被子,面向床地睡著。嘆了口氣,在床前坐下,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

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我放得下——我不要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也不是故意摔倒的,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角微微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了。”

慕容夫人靜靜地瞧著他,不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了,可是心里呢?”

他看著窗子投進來的朝是淺的金,仿佛給投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里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仿佛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實實地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攥著拳,的聲音仿佛又回在耳畔,說:“別讓他進來。”

他,連他以為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寧可獨自面對,也不愿意與他一起。他,不要他……他狠狠地出一句話來,“我心里沒——我不要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后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涂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里搖,似千只萬只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樹如水,蟬聲四起,直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吹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著秋的涼意。由臺上去,銀杏紛紛揚揚落著葉子,像下著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臺欄桿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里倒拈著一枝新開的白,輕輕在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里有。”

維儀將一撇,說:“家里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自從病后,郁郁寡歡,從前雖然不熱鬧,如今話更是了。維儀只覺得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的樣子,也撒不起來,看順手放在茶幾上的書,于是說:“家里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里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的神只是淡淡的,心里也覺得不快活。和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后面庭院里,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喂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著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哪里及得上三嫂。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還正經地讓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看到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愿意下面的人跟著自己,于是說:“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

午后時分,巷子里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里去了。天沉沉的,迎面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著一兩朵半凋的藍花朵。院子里拾掇得十分整齊,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住了許多年,為著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心里如同家一樣。

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癡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孩子,大約才一歲景,跌跌撞撞走出來。的母親在后頭跟出來抱起里埋怨:“一眨眼不見。”抬頭見了,好奇地打量。素素見是尋常的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上的服雖然不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角牽起凄清的笑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蕓蕓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回到車上,只著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都隔著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邸的專用公路。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到牧蘭家里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閑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并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的手,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里,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著。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里怪傻的,屋子里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里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做得多地道。”素素說:“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地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于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于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里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甚好,俏皮地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導演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里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著下蒙蒙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里燈火通明,仆從往來。家宴并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著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閑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后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

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說:“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規矩了。”慕容灃說:“他們天就活潑,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樣無趣。”慕容夫人說:“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頂小的那個小男孩杰汝,脆生生地說:“外公最好,外公耳朵,我就最喜歡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著自己,那目邊的一縷笑容無聲地凝固,角漸漸下彎,彎無奈的弧度。

十七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里難過,特意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里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難,難得你這樣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的手,溫和地說:“老三只是,其實他心里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里有事,只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里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心了。”

慕容夫人嘆了一聲,拍拍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里會有隔夜仇,什麼事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手背上,將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麼呢?這樣出神。”素素打起神說:“沒有想什麼。你今天我出來,說是有事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里奇怪,問:“到底是什麼事?”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剎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只風車來,不過一秒鐘,便是苦楚的痛。他對這樣好,可是自己心里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里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終了奢,可是到底錯了,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料去吧。”

們從綢緞莊里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里的一部車子,卻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著,知道已經看到了,只得著頭皮下車來,“。”心里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里。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麼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了素素一眼,見依舊是平日的神,心里卻是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里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要扔下去。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里看書,一卷宋詞,只是零的句子:“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后不得不直面的現實。眼里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憑什麼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不過是,從起初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里只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線,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坐起,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床頭燈柜上放著一盞茶,手端起,早已經涼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里有幾分僵,“不用了。”

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只蝸牛,希可以蜷回自己的殼里去,可是,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看,突然問:“你為什麼不問?”

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麼?”他要問什麼?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閑言碎語里,有意無意令聽聞到的名字?早已連淚都干涸,他還要問什麼?!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連天公都不肯作

燈下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里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出手去,卻本能地微微往后一。他心里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彌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最后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里最不可及的傷疤,猝然他揭開了痂,淋淋牽起五臟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息。他眼里幽暗的神氣已咄然至面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發抖,只剩下最后的氣力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一只手攥著領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著的眼淚奪眶而出,仿佛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仿佛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里汩汩的熱仰起臉來,無力地抓住他的袖,仿佛是最后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地看著,只看得地往后退卻。手邊到冰冷的瓷,瘋狂的絕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只斗彩花瓶摔了碎片。接著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占據全部,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眩暈地摔在榻上,只顧本能地捂住面頰。他一把抓起蹌踉撲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似瀕死的,而他只要陪葬!

像是落籠中的鳥,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羽抓到什麼就用什麼砸向他,臺燈落在地上,噗一聲響。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洇上地毯,也不覺得疼,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蓮,他猝然放開了,遠遠地退卻,而眼里,只剩了不懂的沉痛。

大口大口著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拼盡了全的氣力仰著臉,用力抑著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了,以事人,焉能長久?他,迷一時,哪里會被迷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出了一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里發脾氣,怕事弄得僵了,于是連忙走過去。只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前,低著頭不做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麼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麼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著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里頭,知道他是真的了氣。于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面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不悅,明槍暗箭反相譏,只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借著孩子的事,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麼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麼?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麼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于骨,慕容清嶧連忙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于移過目,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從今往后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在一起,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筆架硯臺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里去,父親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的走廊那頭,侍從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里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里難得的晴夜,月清涼如水,映著荷池里瑟瑟的殘枝敗葉。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看一池碧荷,挨挨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凌水浴月,燈流離中水,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人秀,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仿佛弱不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里人。這一,凄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冰冷地在骨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里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而言,今后哪里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那疏疏的雨,檐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氣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里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上都沒有。新姐走過來打開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質的睡垂在腳踝上,涼涼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帽間里一排掛的華,五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里,見了,遠遠出手來,“好孩子。”低聲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替整一整那針,說:“這是上次我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鉆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里,那里有人等著,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里還是要化妝,氣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寂廖……這一的珠寶氣,艷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還有什麼余地?

慕容清嶧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后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于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歷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手牽住的手,子不由微微一。旋即看到大客廳里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咔聲,配著耀眼的鎂,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打起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牽著,那笑容如一樣。新人禮,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百年好合。與齊晰才是金,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

晚上雙橋邸燃放焰花,黑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臺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芒,仿佛燃起約的火。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這樣近,可是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十八

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茲,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檐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了手,只得將手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嫻,回旋,轉……四周是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著他。

他的目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鐘,便重新與對視,他目溫和,幾乎令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吸也漸漸淺促。只覺輕如一只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游走于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只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微微生了眩暈,音樂是波瀾壯闊的海洋,他的眼睛卻是無無際的深淵。無力再去嘗試俯瞰,只怕會不顧一切縱一躍——他連連幾個回旋,卻帶離開喧囂的舞池深。音樂聲漸漸高出最后的華章,只覺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經立在花障的影里。

他猝然吻下來,收的臂膀束縛著,不容躲避,不容掙扎。他從來是這樣霸道,悉而遙遠的溫暖令上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再次奪去的呼吸。他貪婪地汲取著的氣息,仿佛橫穿大漠瀕臨斃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顧忌,連呼吸都紊急促。

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曉他再度再也無力承失卻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對。如同對待他畔那些萬紫千紅,偶然憶起便回顧垂憐,哪怕卑微如同野草,但已經被他拋棄,從此,再也不要他的回顧。

用力一掙,他猝然放了手。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里約燃起的火簇,漸漸幽寒如冰,反倒生出無畏來,直面他鋒銳的眼神。他角牽出一個冷笑,摔開的手掉頭而去,徑直穿過舞池,消失于歡欣笑語的人群深

夜闌人散已經是凌晨三點鐘,慕容夫人說:“年紀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這樣晚了,你就在這邊睡吧,免得明天一早還得趕過來。”話說這樣,素素只得應“是”。慕容夫人一轉臉看到慕容清嶧的影在門外一晃,忙住:“老三,這麼晚了你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才剛接了個電話,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說:“三更半夜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是真的有公事,母親不信,問值班的侍從。”說著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對素素笑一笑,說:“別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樓去,這睡房差不多半年沒有進來過了,房間倒還是從前的布置,連的一雙拖鞋也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仆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纖塵不染。卻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這房里了,因為床頭上的一只古董鐘,從來是他親自上發條的。那鐘的日期格還停在幾個月以前,他當然有旁的去

被上是淡薄悉的薰香,床那樣寬大,習慣地蜷著。剛剛有了幾分睡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取下聽筒,猶未說話,對方膩地嗔:“你這沒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凄清地笑起來,千瘡百孔的心,連痛都是麻木的了。輕聲說:“他已經去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無止境的蒼老,卻連等待都拒絕了。書房里頂天立地的書架,萬的書冊,用專門的梯臺才可以取到上層的書。書頁里的,比水流還要湍急,書中文字的洄漩,還偶爾濺起浪花。的心卻幽暗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蠶食殆盡。春去了,燕子去了,夏遠了,蟬聲稀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冬至了,雨聲寒碎。四季并無分別,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無人知曉,斷井頹垣之畔慢慢凋謝,褪盡,漸漸地灰敗,終有一日,不過是化作塵泥。

憔悴三年,曾經失去四年,而如今,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遠。

房子那樣敞闊,靜深如幽谷,窸窣的聲仿佛是惟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點滴敲著窗欞。客廳里電話突兀地響起,劃破如水的寂靜,無端端令一驚。旋即輕輕地嘆喟了一聲,大約又是侍從室打來,通知必須出席的場合。新姐接了電話,來對說:“是方小姐的電話呢。”

惟一記得的,大約只剩牧蘭了。只聽說了一句:“素素,生辰快樂。”這才想起來,輕輕“啊呀”一聲。牧蘭說:“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請了舞團里幾位舊朋友一塊兒吃飯,你若是有空能不能來,就算我們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舊朋友,見進來紛紛站起來,微笑不語。只有牧蘭迎上來,“我以為你今天是不能來呢。”微笑說道:“接了你的電話,我才是真的高興。”曉帆笑著說:“哎呀,前一陣子看到報紙上你的照片,簡直認不出來了。你是越來越——只是瘦了。”這樣一說,旁人也七八舌地問起話來,大家這才熱絡起來。

花火鍋滋滋輕響,幽藍火苗輕著金的銅鍋底,隔著氤氳淡薄的白熱霧,素素想起當年舞團里打牙祭吃小館子。也是吃火鍋,自然沒有這麼考究,但熱氣騰騰里笑語喧嘩,一如昨日。

曉帆依舊鬧喳喳的子,“素素,你最沒有良心,老朋友最聯絡,我們只有偶然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芳容。”牧蘭哧地笑出聲來,“素素,別理早說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曉帆笑嘻嘻從手袋里出一份報紙,“你瞧,我專門留了下來,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手接過,還是維儀出嫁時拍的全家合影。侍立慕容夫人后,臉上微有笑意,畔便是慕容清嶧,難得穿了西式禮服,領結之上是悉的面龐,陌生的笑容。這樣雙雙而立,旁人眼里,也是盡善盡的幸福吧。

牧蘭拿過報紙去,笑著問:“曉帆,你難道還要素素給你簽名不?”一邊招呼,“鍋子要燒干了啊,快點吃。”一邊端起杯來,“壽星,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這才微笑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我哪里能喝酒?”曉帆說:“這梅子酒和汽水一樣,哪里能喝得醉人。”牧蘭也笑,“咱們都不是會喝酒的人,只是個替你上壽的熱鬧意思。”旁人也都勸著,素素見盛難卻,只得淺啜了一口。曉帆端著杯說:“好,我這里也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素素說:“我可真不能喝了。”曉帆咦了一聲,問:“當真我比起牧蘭來,就沒有面子麼?”

素素聽這樣講,只得也喝了半杯。這一開了先例,后面的人自然也都上來敬酒。素素沒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幾杯。本來就不會喝酒,只覺得耳赤臉熱,心里跳得厲害。一幫人說笑著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湯,這才覺得心里好過了些。

坐了汽車回去,一下車讓冷風一吹,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新姐迎出來接過的手袋,笑逐開地說:“三公子來了。”

怔了一怔,往客廳中去。家幽暗的廓里清晰襯出他的影,的心里似焚起一把火來,胃里灼痛如絞,仿佛適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藥。他臉上的神垂下頭去,他的聲音冷如石,“任素素,你還肯回來?”

酒意如錘,一錘錘重重落在太上。那里的管突突輕跳,像是有尖銳的刺在扎著。他握住的手腕,疼痛令輕輕吸氣,他一撒手就摔開,“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份,你去哪里喝這樣回來?”

無聲無息地仰起臉來,平靜冷淡地看著他。這平靜冷淡徹底激怒了他,對他永遠是這樣子,無論他如何,都不能撼。他回手就將茶幾上的茶盞掃落于地,那聲音終于令微微一震。

他這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所有可能遭到覬覦。心灰意懶地重新低下頭。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圖。連分辯都懶了,惟剩下冰冷的絕

他說:“我再也不信你了。”

臉上浮起幽幽的笑,他什麼時候信過?或者,他有什麼必要信在他的生命里,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輕塵,他容不下的只是這輕塵無意飛眼中,所以定要出來才甘心,若非如此,哪里還能引起他的撥冗注意。

天氣更冷了,下午時又下起雨來。獨自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如泣如訴。年紀小時不喜歡雨天,寒冷,又只能悶在屋子里。如今幽閉一樣的生活,倒聽慣了這雨聲,簌簌打著蕉葉,點點滴碎人心,凄清如同耳畔的低。如今知的,也只有這雨了,蒼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淚到天明。上天或許真的終生憐憫,在寂寂樓臺之外煙雨相伴。

了一張素箋,給牧蘭寫信,只寫了三行字,便怔忡地凝眸。想了一想順手翻開本書夾進去,書上還是去年寫的字跡:“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

到了如今,早已連回顧都不要了。

天氣寒冷,邸里有暖氣,四皆是花卉,瓶花、花,水晶石盤里養著應景的水仙……餐廳里景泰藍雙耳瓶中,折枝梅花讓暖氣一烘,那香氣越發濃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錦瑞夫婦與維儀夫婦都帶了孩子來,大人孩子十余人,自然是熱鬧極了。維儀的兒子猶在襁褓之中,十分可,素素抱了他,他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素素瞧。維儀在一旁笑道:“常言說外甥像舅——母親就說這孩子倒有幾分像三哥小時候的樣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嗎?你瞧這眼睛鼻子,廓之間很有幾分相像。”素素低頭看著孩子的小小臉孔,一瞬間心里最不可的地方狠狠翻起痛,只是說不出的難過。

慕容灃心卻是不錯,與慕容清嶧、齊晰三個人一起喝掉了一壇花雕。維儀笑道:“父親今天真是高興,三哥,你別勸晰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嶧也有了幾分醉意,只是一笑,“生外向,你這樣護著他,我偏偏不聽。”兩個人到底又喝了數杯,齊晰早已是酩酊大醉,這才罷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飯就回去了,這天慕容夫人卻說:“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別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素來對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夜拂的意,只得上樓去。慕容清嶧果然有些醉了,從浴室里出來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輕輕嘆了口氣,見他胡地卷著被子,只得和在床邊躺下。

素來睡眠極淺,這一日因守歲,人是困乏極了,昏昏沉沉就睡著了。恍恍惚惚卻仿佛是躺在舅母家里,低矮簡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駁的雨留下的水痕。天氣熱得要命,窗外的太烤得屋子里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樣,上卻是冷一陣,熱一陣。只聽舅母說:“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掙扎,仿佛能聽懂大人說的話。孩子拼命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心都碎了,眼淚嘩嘩淌著,哀求一樣出手去,嗚嗚哭得全發抖……孩子……的孩子……無力保全的孩子……等到他,終于等到他,他遠遠地在臺下看著,每一個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樣。孩子……他能不能替尋回孩子……哀求著泣……三……三……

最最親的時候,曾經過他的名。他翻了個,不過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夢罷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卻依舊在他耳邊回旋。的哭聲,在哭……他一驚就醒了,本能一樣出手去,“素素!”真的是,是在那邊,抖。了他一聲:“三……”只這一聲,心里嘩啦一下子,仿佛什麼東西碎掉。兩年,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一點一滴筑起堤壩,本以為已經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卻原來本不堪一擊,抵不過這一聲。只這一聲,他就仿佛著了魔,在這里,是真的在這里。他摟住,“我在,素素,我在……”嗚咽著睜開眼睛,幽暗的燈下看著他的臉,他離開兩年,拋棄兩年,此刻眼里卻是溺人的。他不過是醉了,或者,只是做夢,他才會這樣瞧著,仿佛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仿佛他一松手就會失去的珍寶。瑟瑟地發著抖,他上是悉的氣息,溫暖得令人想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可是,他這樣瞧著,仿佛當年的時候……當年……當年他也曾這樣貪地瞧著……

上是淡薄的酒氣,眼里漸漸重現悲傷的平靜,別開臉去,他急切地找尋不要,不要這樣子莫名的藉,或許,他將旁人一樣。舉起手來擋住,“不……”明知他不會因的不許而停止,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卻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眼里漸漸浮起所不懂的神氣,竟然像是悲傷……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奪走心,又像是困在陷阱的,眼睜睜看著獵人持槍走近,那樣子絕,絕到令心悸。只聽他夢囈般說:“素素,我你。”

    人正在閲讀<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