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第九章 意弦聲

幺弦寫意,意弦聲碎。書得箋無限事,猶恨春心難寄。

臥聽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朧。一夜夢魂何,那回楊葉樓中。

二十二

天氣這樣熱,因為當值穿著戎裝,從廊上走過來,雷功就出了一的汗,一進值班室,隨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扇出的也只是陣陣熱風。剛剛倒了壺里的涼茶來喝,就聽到鈴響。值班的侍從“咦”了一聲,說:“奇怪,先生不在,誰在書房里按鈴?”雷功道:“大約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嶧不防是他,低著頭說:“把父親昨天代的檔案都取過來我看。”雷功問:“那可不是一會兒的工夫,今天三公子就在這邊吃飯?”慕容清嶧這才抬起頭來,“是你?你如今比他們還要啰嗦,連廚房的事都攬上了。”

功說道:“您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今天是您生日,回去吃飯吧。”

慕容清嶧“哼”了一聲,說:“我這不是在家里嗎?你還要我回哪里去?”雷功見他明知故問,可是怕說得僵了,反倒弄巧拙,只得道:“那邊打電話來說這幾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見他不做聲,知道已經有了幾分松,于是說:“我去車。”

正是黃昏時分,庭院里頹西斜,深深映著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澆過水,熱氣蒸騰。階下的晚香玉開了花,讓那熱氣烘得香氣濃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是熱,熱得人煩。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新姐走過來說:“院子里才澆了水,這里熱得很,到里面坐去吧。”懶得,也懶得做聲,只是慢慢搖了搖頭。新姐問:“廚房問晚上吃什麼,還是吃粥嗎?”

點了點頭,新姐去了,過了片刻,卻喜滋滋地回來說:“,三公子回來了。”的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樣焦灼,他到底是回來了。

一雙底緞鞋,走在地板上亦無聲無息。客廳里沒有開燈,他的臉在晦暗里看不分明。遠遠站定,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等他開口。

后是朦朧的余暉,勾勒出單薄的影。他久久凝,隔著半間屋子,便是隔著一個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塹,他永遠不能夠令為自己展開笑。在他面前,永遠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言。

無力油然而生,得他不得不轉開臉去,面無表冷漠地說出一句話來,“聽人說你病了,有沒有許大夫來看?”輕輕點了點頭,他臉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新姐卻終究忍不住,喜滋滋地說:“三公子,害臊不肯說——要給三公子道喜了。”

他轉過臉來瞧眼里卻只是平靜的無于衷。那麼這個孩子,認為是可有可無,甚至,只怕是厭惡也不一定。他,連帶連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他竟然連開口問一句的勇氣都失去了,只是

眼里漸漸浮起蒼涼的傷……他到底是猜對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不過替添了煩惱,了羈絆。他乏力地轉開臉去,窗外暮四起,花樹的影子朦朦朧朧,天黑了。

功想不到他這麼快出來,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著他上車。最后終于聽見他說:“咱們去吃蘇州菜。”

宜鑫記的茶房見了他,自然如得了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擁著他進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陣子沒顧小號了,今天有極新鮮的鱖魚。”一面又柜上,“去窖里取那壇二十年的兒紅來。”

說是二十年陳釀,也不過是店家夸口。但那兒紅后勁極佳,他與雷功二人對酌,雷功猶可自持,慕容清嶧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湯時,卻有人推門進來,笑地道:“三公子,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這個不速之客可要過來敬杯酒。”

功抬眼去,只見穿一秋香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許長宣。與錦瑞關系極好,錦瑞將視做小妹妹,故而與慕容清嶧也是極悉。慕容清嶧醉得厲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國外念書嗎?是幾時回來的?”許長宣道:“回來可有一陣子啦。我記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呢?”

功見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問:“許小姐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許長宣說:“長住,以后可不走了。”見慕容清嶧正瞧著自己,便緩緩低下頭去。

慕容夫人從楓港避暑回來,錦瑞、維儀都來見。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玩耍,母三人便在小客廳里說話。維儀問:“三嫂今天過來嗎?”慕容夫人說道:“子不方便,我不用過來了。”錦瑞說:“我瞧老三這回混賬,素素這樣子,他倒還在胡鬧。”維儀道:“也是奇怪,認識長宣那些年了,三哥怎麼這會子瞧上了?”

錦瑞道:“我看長宣糊涂。”慕容夫人卻說:“長宣才不糊涂呢,是老三糊涂。”又說,“錦瑞,你可別小瞧了長宣。”

錦瑞心中不悅,隔了幾日,便約許長宣出來喝茶。見穿一雪青云紋暗花旗袍,不由道:“怎麼穿得這樣素?”長宣微笑,“近來覺得淡雅一些好看。”錦瑞便說:“長宣,我們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頂會傷人心了,你可別上他的當。”長宣笑道:“大姐說哪里去了,近來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過是吃飯喝茶罷了。”錦瑞見這樣說,心里倒明白了幾分,不由頗有幾分不悅,只說:“那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舊歷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獨自在外疏于照料,于是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里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涂,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窺聽,轉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人。”一面說,一面上來攙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里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錦瑞倒還尋常,只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只見他臉蒼白,于是安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話雖這樣說,慕容清嶧只是坐立不安,困樣地在那里踱來踱去,不時向樓上張

夜后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只聽得窗外樹木枝葉簌簌作響,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簾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覺得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用人,“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人怎麼睡得著?總得等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里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發粘在臉上,額上還有細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只見濃黑睫如扇輕合。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又輕輕嘆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真是致,長大后定然是個大人。”慕容夫人微笑道:“爺爺已經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錦瑞“哧”地一笑,說:“父親終于做了爺爺,只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兒在賭氣呢。”慕容夫人道:“兒有什麼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里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里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只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人貪以為是慕容夫人,矇眬里含糊地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微涼,只有此時,只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才不會避開他。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得久了,漸漸發麻酸,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里見他,只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慕容清嶧見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言。”知道出自《詩經》中的“靜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氣了。這兩天大家都囡囡,這個名看樣子是要長久下去了。”

慕容家族親朋眾多,慕容灃素來不喜大事鋪張,但此番高興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將彌月宴持辦得十分熱鬧風。囡囡自然是由素素抱出來,讓親友們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嘖嘖贊嘆,汪綺琳也在一旁笑地道:“真真一個小人胚子。”又說,“只是長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母親的。”維儀道:“誰說不像了,你瞧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綺琳笑道:“瞧我這笨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只見素素抬起眼來,兩丸眸子黑白分明,目清冽,不知為何倒無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可別往心里去,你知道我是最不會說話的,一張就說錯。”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里。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你,這輩子就不會再你!”

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松了口氣。他心里恨毒了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后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與殘酷。輕易就將他到絕路上去,終究得他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傻子。”

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里去。終于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會錯了意,但眼底泫然的淚終于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到底是他氣到了,他寧可恨他,好過那樣淡定地著他,仿佛目過他的,只是著某個虛空。對他這樣視若無,他寧可恨他,哪怕能恨得記住他也好——這樣絕殘忍,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里著永世的煎熬。那麼就讓徹底地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總勝于在心里沒有一一毫。他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騙局。原來在他心里,已經如此不堪。隔壁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錯了,連最后一尊嚴他都這樣吝嗇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肆意踐踏,而后,還可以說出這樣冷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地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帶到這世上來,原來襁褓之中等待著的就是恥辱。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輕輕地搖著頭,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絕。那神氣令他心里狠狠痛,不祥的預涌上來,他撲上來抓的手,死命地掙著,他不肯放,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不肯放。到底掙了一只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松開手,猛然轉向門外沖去。他追上來,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絕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面對他。他這樣對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聽見他凄厲的最后一聲:“素素!”

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沖出去,仿佛一只輕忽的黑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線里,紛紛揚揚的翠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森森的大雨。巨痛從四面八方席卷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來得及出最后一欣然的微笑。

漫漫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里一盞燈,朦朧的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沓的腳步聲終于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一樣的痛苦,他只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面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地問:“到底怎麼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我們——止不住。”

慕容清嶧終于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里只有,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看得醫生只覺背心里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維儀終于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趔趄。

素素一只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屋子里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的手來,鄭重地、緩慢地到自己臉上。的臉上已經沒有一,微微的睫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罩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臟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連渾都似要凝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面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面對這樣的。這樣殘酷,這樣殘酷地以死反抗,寧可死,也不愿意再面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只剩絕。原來如此,原來寧死也不愿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后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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