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南方接完電話走回牌室：“我有事，得走了。”

“別介啊，我這手氣剛轉呢。”陳卓爾第一個起來：“什麼人啊，這麼大能耐，打個電話來就能把你走？”

雷宇崢說：“誰也別攔著他，一準是辦公室打來的，咱爸找他唄，你們瞧瞧他那臉，《紅樓夢》里怎麼說來著，‘避貓鼠兒一樣’。”

葉慎寬笑得直拍桌子：“雷二！雷二！咱們認得這麼多年，我怎沒知道你還讀紅樓夢，這典故用的，哥哥我服了啊。”

“滾！”紀南方也笑起來：“我一找我，急事。”

“喲，什麼呀，”葉慎寬揶揄他：“就這麼讓你放在心坎上，心急火燎的。”

紀南方正沒好氣：“你找我。”

“守守？”葉慎寬十分意外：“找你干嘛？”

“我怎麼知道？電話里發脾氣呢。”

“我這，打小被摜的。”葉慎寬不以為然：“小丫頭能有什麼事?一準又是沒事找事。”

話雖這樣說，到底紀南方還是去了，約在一間咖啡館，服務生認得紀南方：“葉在那邊。”

燈很暗，東南亞風格的矮幾上點著蠟燭，淺淺的陶碟里漂著瓣，守守正等得無聊，于是用手去撈那瓣。的手指纖長，很白，其實葉家人都生得這樣白凈。紀南方老嘲笑守守的幾個堂兄都是小白臉，但是孩子，細白膩的皮，看起來像個瓷娃娃，此時拈起一瓣嫣紅，嘟起來，朝瓣噓得吹了口氣。那雪白的手指被瓣襯著，仿佛正在消融，有種幾乎不能及的麗。紀南方想起古人說“指若荑”，忽然覺得這形容太不靠譜，茅草那樣糙的東西，怎麼會像手指？因為這樣纖細，仿佛一就會化掉。

而燭正好倒映在眼里，一點點飄搖的火，仿佛幽暗的寶石，熠然一閃。的眸子迅速的黯淡下去，仿佛埋在灰里的余燼，適才的明亮不過是隔世璀璨。在這一剎那他有點好笑，這小丫頭什麼時候有了心事，而且還這樣郁郁寡歡的。

抬起頭來看到他，還是有點孩子似的氣鼓鼓：“我等老半天了。”

“大，我從城東趕過來。”他漫不經心打發服務生：“礦泉水。”

然后出煙盒，還沒有打開，已經輕敲了一記桌子：“公眾場合，我最討厭二手煙。”

“你哥不也嗎？”

理直氣壯：“你又不是我哥。”

“你喝咖啡？”他瞥了面前骨瓷杯碟一眼：“小孩子別喝這個，省得晚上睡不著。”

“你才是小孩子呢，”倒不生氣了：“再說我又沒做虧心事，怎麼會睡不著？”

“哦？”他有意逗：“那我做什麼虧心事了？”

“你自己心里有數。”

這可把他難住了，左想右想，最后還是老實承認：“我真不知道。”

“張可茹。”提醒他。

“張可茹？怎麼了？”

“現在在醫院里。”

“噢，”這下他明白了：“你替打抱不平來了？”

頓時覺得好笑，打開煙盒取出一支來，隨手在桌上頓了頓，然后點上火，在一片灰的煙霧迷漫里，他仍舊是那種毫不在意的腔調：“你怎麼跟上朋友了？”

“那你甭管。”守守看著他漫不經心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灰心：“反正你這樣不叮”

“那你說我該怎麼樣啊？”他忍住笑意：“我最后還送一套房子，小三百萬呢，要再不滿意，那胃口可真忒大了。”

“不是要房子，更不是要你的錢。”

“那要什麼啊？”

“不是要錢，就要你。”

“我？”紀南方嗤之以鼻：“要得起嗎？”

守守突然舉手就將一整杯咖啡潑到他，紀南方一時沒反應過來，褐的咖啡順著他領淋淋漓漓往下滴，有種歇斯底里的失控：“憑什麼？你憑什麼這樣說？就是因為你，你就這樣踐踏？真心實意的你，不是因為你是什麼人，有多錢，而你憑什麼，憑什麼就這樣說？你懂得什麼嗎？你知道一個人是什麼樣子嗎？”的眼睛在盈盈的燭中飽含著溫熱：“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過就是因為你，所以比你卑微，比你渺小，被你輕篾，被你炕起，被你不珍惜……”說到這里，突然迅速的低下頭去，過了幾秒鐘，重新抬起臉來：“對不起，三哥，我先走了。”

不等他說什麼，已經倉惶得幾乎像逃一樣，匆匆忙忙抓起手袋就走掉了。

很他三哥，還是很小的時候，想要吃巧克力，可是在換牙，家里人不許常站在糖果罐前面，看了好一會兒，是真的很想吃，最后才有點怯意的他：“三哥……”

自己當時好像“哼”了一聲，有點不屑的抓了兩塊巧克力給：“別說是我給的。”

在他的記憶里，一直是個小丫頭，跟在葉慎寬葉慎容還有自己的后頭，像個小尾，討人厭，惹他們煩。因為是孩子，偏偏又要照顧，麻煩得要命。

是什麼時候，小丫頭就長大了，而且比以前更麻煩？

他追了出去，走得很快，就那樣一直往前走，疾步往前走，他覺得不對，顧不上開車，快步追上去，終于抓著的胳膊：“丫頭！”

似乎被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竟然是淚流滿面。

他也吃了一驚，因為在他的記憶里，雖然是孩子，可是并不滴滴，相反有一種執拗的倔強，從小到大，他沒見哭過幾回。

“守守，”他問：“出什麼事了？”

角微，仿佛想要說什麼，可是最后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流淚。他們站在繁華的街道旁，每一盞路過的車燈都仿佛流星，那樣多，那樣，過模糊的淚看出去，五六，怪陸離，就像一條河，泛著燈影的河。而除了掉眼淚，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的那個人，已經不顧而去，這輩子也不會再回頭了。

他那樣傲慢，那樣狠心，生生拉開的手：“葉慎守，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別纏著我行不行？”

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過就是因為他，所以比他卑微，比他渺小，被他輕篾，被他炕起，被他不珍惜……

滿心歡喜，以為遇上這輩子等了又等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卻一舉手，就將推翻在地。如果他不曾過，為什麼原先對那樣好，給希，給承諾，到了最后一剎那，卻翻臉絕。把撇下來，孤伶伶的一個人，在這城市里，在這世上，從此后把撇下，再不管。

哭得像個孩子，氣噎聲堵，連氣都不過來，只是嚎啕大哭，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頭。從小就被教導，孩子要自重自，不管任何場合，任何況，尤其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可是不了，真的不了，第一次一個人，好比小孩子，頭一次嘗到糖的甜，可不過片刻又被生生奪走。他竟然撇下，那樣殘忍的撇下。

紀南方第一次有點手足無措的覺，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流過眼淚，也有很多人哭著離開他，可他并沒有想過守守會在自己面前哭。在他心里，不過就是那個倔強的小丫頭，其實現在仍像個孩子一樣，就像孩子一樣在哭泣，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哭得連都在微微發抖。他想，什麼事會如此痛苦，讓這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如此痛苦。他將自己的手帕給，可是不接。已經有路人頻頻側目，他問：“守守，先到我車上去好不好？”

只是哭，他半強迫把弄到自己車上去，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有，所以只抓著自己口的服，那樣用力，他一度誤以為，是想把自己的心揪出來一般。哭到蜷一團，像小小的嬰兒，又像是很弱小的什麼。起先的嚎啕漸漸失了力氣，最后只余下嗚咽，直哭得發紫，他有點擔心會暈過去，只好把抱起來，像抱小孩子：“守守，你別哭了，守守……”

他一聲接一聲喚的小名，全還在發抖，像小孩子閉住氣了，隔了好久，才噎一下，抓在自己口的手指終于松開了，可是旋即又抓住了他的襟，像只小小的無尾熊，的趴在那里。他小心的問：“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仍在哆嗦，終于哽咽著說出一句話來：“我不回去。”

“那你先別哭了。”他有點擔心，又有點說不出的心煩意：“你吃過晚飯沒有，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小時候就是饞，長大后依然這樣，葉慎寬葉慎容一得罪就請吃飯，他也一樣。

“我不要吃飯。”全噎了一下，手指仍抓著他的襟，紀南方終于想起來，這還是五歲時候落下的病。那年夏天天氣很熱，他們在北戴河，一群孩子玩得瘋了，連漲都忘了。一個人陷在水深，眼睜睜看著海浪撲過來，連哭都忘了。最后被救上來的時候，抓著大人的襟，就像現在這樣，半晌都沒有緩過氣來，更別說哭了。后來只要到大的驚嚇，或者傷心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會抓著人，仿佛即將溺斃的人，有一種絕的驚慟。

紀南方開車在環上轉了一圈，又問：“我送你回家？”

守守哭得疲力竭，連臉都是腫的，近乎固執地搖頭，只不想回家去。

紀南方沒有辦法，只好就近下了輔路，將車一直往前開。

守守蜷在后座，覺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倒想睡了。只闔了一會兒眼，紀南方已經把車停下來，輕輕拍著的臉：“守守，醒醒。”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像的大表哥，小時候有次不聽話，被外婆關在琴房里，表哥從窗外給遞零食，就像現在這樣，的的名，塞給好吃的曲奇餅。睡得有點迷了，睜了睜眼，看到是紀南方，一時不太想說話。

是一幢公寓，他們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上樓去，私人管家在電梯門口等，中規中矩的英式作派，說的卻是中文：“紀先生，晚上好。”

守守想起有次去葉慎容那里，私人管家也是站在電梯門口，開口卻是英文。一想到電影里口沫橫飛的臺詞：“一口地道的倫敦腔，倍有面子。”就忍不住要笑，只好拼命繃著臉，越忍越忍不住，笑得那管家都有點莫明其妙了，不過專業素質就是專業素質，饒是笑那樣，仍舊彬彬有禮報之禮貌的微笑。

管家替他們開門，復式，很寬敞，客廳一面全是弧形的玻璃窗，足下是燈海一樣的城市。

“沒多人來過，”紀南方說：“回去也別告訴我媽我有這地方，省得羅嗦。”

知道，哥哥們也有這種地方，狡兔三窟。偶爾偏要尋個僻靜，所以總留著最后一窟不讓人知道。

他將洗盥間指給看，讓去洗了臉。出荔他也已經把被潑了咖啡的服全換掉了，穿了件寬松的套頭，很看到他穿這樣，長手長腳，倒有點像學校里的師兄們，顯得很年輕，像大男生。不由多打量兩眼，他只問：“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我給你弄。”

這可把給震驚了：“你？會做飯？”

“你可把我想得太能耐了，”他忍不住笑：“我只會訂餐。”

“那我要吃披薩，十二寸的，辣的，咖喱至尊好了。”

“垃圾食品，小孩子。”

“我今年都滿二十歲了，馬上就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這句話真正逗得他大笑起來：“喲，都二十歲了。”

沒有力氣跟他吵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搖大擺的參觀起屋子來，客廳轉過走廓是一間視聽室，一堆材擱在那里，專業多沾邊，放眼去全是發燒級中的極品，忍不住批評：“燒錢！”

“錢掙來就是的。”他仍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不錢掙錢干嘛？”

視聽室旁則是偌大地CD室，三面墻從天到地,匝匝，眼繚全部是CD，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這房子的層空本來就高，架子從地面一直抵到天板，更顯得氣勢恢宏，看上去像國家圖書館的音像資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倉庫，但唱片公司也未見得有如此富的收藏。隨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這張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氣！”氣惱：“再說你有老婆嗎？等你有了老婆再說這話不遲。”

跟他一吵架就肚子，幸好送餐及時到了。酒店服務生一直私餐廳，擺好餐才離開，結果面前那份是海鮮飯，不滿：“我要吃披薩！”

“小孩子乖乖吃飯！”

拗不過，只好坐下來吃，折騰了大半宿，也確實了。海鮮飯很好吃，用料實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餐盤旁擱著杯紅酒，不假思索拿起來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紀南方一怔，已經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角，烏溜溜的大眼睛只著他，十分無辜的樣子。

“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麼樣？”

“有你這樣牛飲的嗎？”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為什麼非得把舌頭卷起來，一點點的啜？”一邊說，一邊做了個卷舌頭的鬼臉。把舌頭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條蛇，小小的，紅的，帶著異樣的妖，或許有點涼涼的果子氣，其實是酒。紀南方只覺得真像條小蛇，似乎嗖嗖的往人眼睛里鉆，爾后又往人心里鉆。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氣燥，到這時候終于忍無可忍：“葉慎守，你安靜會兒行不行？”

話出了口他又后悔，但守守并沒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為是笑瞇瞇的問：“你今天打牌輸了錢是不是？”

他從鼻子里笑了一聲，未置可否。

吃飽了，守守也覺得高興一點了，無所事事窩在視聽室沙發里，抱著膝看他蹲在地上調試功放。沒想到平常最修邊幅的紀三公子，還有捋起袖子干活的時候。他低頭認真做事，有幾縷額發垂下來，并不顯得凌，反倒看起來順眼很多，起碼守守覺得順眼很多——永遠覺得哥哥們的朋友太穩重太無于衷，個個好似泰山崩于前不變，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忘的時》。”躍躍試：“看看是不是真的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

他頭都沒抬：“要聽自己去找。”

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樣的CD就頭暈：“太多了，怎麼找啊？”

“C字欄，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的CD。”

一時矯舌：“這麼厲害，你都記得？”

他仍舊頭都沒抬：“該記得的東西，我從來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