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有如釋重負的覺，只是有點發怔得看著他。他說：“我知道，你本不想要這孩子，是我……”他終于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他的眼睛發紅，沁滿了。也許是沒睡好，也許是這些話太難以出口，“你要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發，有些語無倫次，“我陪你去醫院……”

角了，最后終于說：“要是爸爸媽媽知道了怎麼辦？”

他要重新轉過臉去，凝視著窗外那顆花樹，春日艷斜斜，已近黃昏十分，那一團團，一球球，一簇簇的花瓣花朵，像是萬只蝴蝶，簇擁在綠葉中，點綴著明。

最后，他說：“我們先瞞著他們，不讓他們知道。”頓了頓，他又說：“要不我先接你回我的公寓，過兩天再做手，這樣他們就不知道了。”

守守只覺得氣悶，原來他早考慮好了，連后路都留好了，也許是房間不通風，但窗子明明開著，也不知道為什麼煩躁，心煩意地說：“隨便吧。”

他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守守自欺欺人地轉開臉去，著窗外。屋子里安靜得如同深潭，聽得到那些繞樹的蜂，發出嗡嗡的蜂鳴。

守守本來以為他已經走了，回過頭來，才發現他仍舊站在那里。

這一次他沒有看窗外的樹，而是在看，但一轉過臉來，他已經避開了的目，本來不及看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臉仿佛很蒼白，也許是累的。因為他的還在恢復期，一直在做復鍵。

問：“你好些了嗎？”

他短促地說：“瘸不了。”又說：“我先走了，明天司機來接你。”

守守在家悶悶睡了一天，盛開只當是懷孕初期緒不穩定，而且又和紀南方鬧別扭，所以第二天見到紀南方來接，盛開很是高興，再三叮囑南方：“好好照顧守守，從來不懂事，如今不像平常，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多看著點。”

紀南方答應了，看著守守從樓上下來，本來說好是司機來接，守守沒想到他親自來了。

上了車才問：“你怎麼來了？”

“順路。”

其實多半是怕盛開不允，自從上次鬧過一場，兩邊的父母都覺得他們是鬼迷心竅，如今有了轉機，自然盯得格外。

結婚后從來沒有再來過紀南方的這間公寓，沒想到大廈的私人管家竟然可以一眼認出，非常彬彬有禮地問候：“紀太太，您好。”

“您好。”

管家替他們開門，然后非常安靜地退走了。

三年沒來，屋子里一切似乎并沒有什麼變化啊，因為有專人清潔修理，所以倒是窗明幾凈。一切都僅僅有條。

他說：“我本來想讓王阿姨過來，也好照顧你，但是怕爸媽知道，所以……”

守守說：“沒事，我好的，不需要人照顧。”

他問：“要不你上樓休息一會兒？晚上想吃什麼，我打電話訂餐。”

守守搖了搖頭，其實沒什麼胃口，只覺得累。

走進二樓臥房去，臥室里仍舊是從前的樣子，簡潔的黑與白，家也沒有變化，不知道紀南方有多長時間沒有回來過了，雖然纖塵不染，到底清冷得令人覺得空曠。

他跟著一起上樓來，看一臉的倦，于是說：“你睡吧，我就在樓下，有事你我。”

他似乎已經不大愿意與獨，同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避開的目，說完就轉過，帶上了門。

守守覺得累極了，卻沒有倦意，只是躺倒在床上，卻無法合上眼睛。

枕頭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沒想到連這里他也曾帶過別的人來。想到這里立刻覺得作嘔，只得馬上取來，跑進洗手間。吐又吐不出什麼來，只是嘔些清水。

攀著洗臉臺只覺得無力，仿佛是站不穩，鏡子里看到自己蒼白的一張臉，活像是鬼一樣。澆水洗著臉，想把頭腦里那些骯臟的景象洗掉似的，一遍又一遍，知道最后，有些虛弱地抵在墻壁上。

不愿意在這里呆了，于是抓著巾，胡了臉，走下樓去。

樓下靜悄悄的，轉了一圈，站在了視聽室門口。

門是虛掩的，輕輕推開，里面暗沉沉的，只有影閃，卻非常安靜。

接著屏幕上那點閃的亮，看他一個人獨坐在前排沙發里，一不。

是部很舊的電影，《卡莎布蘭卡》，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打開音響，屏幕上亦沒有字幕，如同一部默片，只看到銀幕上的英格麗偶爾一笑，粲然若一道閃電，幾乎令人覺得炫目。

看過這部片子很多遍，但從來沒有這樣無聲無息地看過，熒幕上的人在微笑，遲疑，猶豫，嘆息，回憶，痛楚，掙扎……

經典的一幕終于無聲無息地出現，仿佛能聽到那悉的音樂，其實視聽室里安靜極了，直到咔嚓一聲脆響，嚇了一跳，原來是紀南方打著火機，下小的火苗燃起的瞬間映亮了他的臉，他的臉上約有淚痕，他點燃了一煙，然后，那點小小的紅就然在他邊，微微地發。

守守站在那里一也不能，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過他哭，因為他比大，又是男孩子，小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長大后更不會了，他那樣意氣風發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流眼淚？

只是一場電影，形形的人，來了又去，聚了又散，沒有聲音，臺詞都化銀幕中人形上模糊的形狀。

守守第一次發覺自己對這步片子不，因為竟然不知道主角們在說什麼。

“Ofalltheginjointsinallthetownsinalltheworld,shewalksintomine.”

這句臺詞，已經說過了嗎？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為這句話了好久，命運便是如此安排，了就是了，都是命運。哪怕理智上如何掙扎，都不過沒有辦法。

原來以為只有自己在這樣的絕境中掙扎，沒想到紀南方也會遇上這樣一個人，令他難以自拔到如此地步。

里又苦又，嚨也發，一時忍不住，咳出聲來。

紀南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邊的那星紅芒都落下去，顧不上煙掉在地上，他倉促而狼狽地轉過臉來，看到是，于是站了起來，聲音帶著暗啞：“你怎麼下樓來了？”

不知為什麼仿佛有些心虛，連聲音都低低的：“我睡不著……”

其實他看不清的表，也看不清楚他的表，兩個人都融在黑暗里，偶爾影一閃，是銀幕上換了場景。

他問：“不？要不要吃什麼？”

搖了搖頭。

“你還是睡會吧。”他說：“你都習慣了睡午覺。”

“我不喜歡那床。”

他沒有再說話。

氣氛一時有點僵，守守最后終于說出來：“你安排跟我見個面吧。”

紀南方似乎并沒有聽懂：“什麼？”

“那個孩子。”守守說：“我想跟見個面。”

紀南方聲音有點不太自然：“沒那個必要吧。”

守守堅持：“我想見見。”

他猶豫了幾秒鐘，說，：“那我打個電話。”

他走開去打電話，講了很長時間，他說電話的聲音很低，守守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大約十來分鐘后，他才掛上電話，然后問守守：“晚上可以嗎？下午有課。”

這是守守除了長輩之外，第一次遷就別人的時間。更難想象紀南方肯這樣遷就，從來都是人等他，而如今他似乎覺得天經地義，這樣的事，顯然已經不止一次。

守守已經開始覺得困，在想，是什麼樣一個人，才會讓紀南方像今天這樣反常。

約在意見咖啡廳，紀南方似乎比更心浮氣躁，因為坐下來之后，他已經看過兩次手表，守守說：“要不司機去接吧。”

“不用，自己搭地鐵過來。”他問：“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只是搖頭。

他過侍者，給點了份cheesecake，原來很這種甜食，但進來吃什麼都沒有胃口，只勉強嘗了一口，正好沒過多久人就已經到了，于是推開碟子，細細打量。

紀南方很簡單地介紹：“張雪純。”

名字很秀氣，人也非常秀氣，守守上次沒有看清的正面，這次仔細地打量，只覺得五清麗，非常的靦腆溫。有些局促地端正坐著，手里還抓著背包的帶子。濃的長睫不安地，偶爾抬起眼睛來，倉促如小鹿般清澈的眼波一閃，怯然而純凈，跟想象的完全不是一種樣子。

守守問：“張小姐還在讀書嗎？”

“P大一年級。”張雪純的聲音也非常靦腆，臉頰微紅，仿佛是有些不安。

“P大是好學習奧，校園非常漂亮。”守守說，然后對紀南方說：“你出去支煙好不好？我想跟張小姐單獨聊聊。”

紀南方猶豫了兩秒鐘，又看了張雪純一眼，似乎也有點張，抬起眼睛來著他，他于是安似的對張雪純笑了笑：“行，我就在外面。”

庭院里有很漂亮的桌椅，桌上的水晶蹲里燃著燭，燭在春天溫的晚風中搖曳生姿。紀南方坐下來，侍者馬上走過來，彬彬有禮地問：“紀先生要喝點什麼？”

“冰水。”

冰水很快送上來，紀南方沒有，玻璃杯上很快凝上水珠，順著杯壁緩緩落。

桌上淺淺的陶盤里，清水浮著幾朵閑話，在燭下顯得朦朦朧朧，他覺得這景似曾相識，倒仿佛在哪里見過一般，后來終于想起來，由次跟守守約在這里見面，他走進來的時候，正巧用手去撈那花瓣，那雪白的手指被花瓣襯著，仿佛正在消融，有種幾乎不能及的麗。而燭正好倒映在眼里，一點點飄搖的火，仿佛幽暗的寶石，褶然一閃，的眸子迅速地暗淡下去，仿佛埋在灰里的余燼，適才的明亮不故是隔世璀璨。

那天原來是為了別的人跟他打抱不平，那個人的名字，他都已經忘記了，只記得那時候還有點孩子氣似的稚氣，賭氣把咖啡全潑在他服上。

后來這套服送去干洗后，他再也沒穿過。

夜里風很涼，花園里基本沒有別的客人，只有他獨自坐在那里，等一杯冰水變溫，是真的溫了，杯壁上沁滿水珠，一道道流下去，握著仿佛收心里有汗，他沒有喝一口，把杯子又擱下。

很遠的地方有一盞燈，溫和的橙黃，仿佛一道約的門，門后卻什麼也沒有，他坐在那里很久，看著張雪純朝他走過來，其實今天特意打扮過，還換了一雙高跟鞋，碎石子小路，張雪純走得極快，因為不習慣穿高跟鞋，幾乎是跌跌撞撞一溜小跑過來，神更有積分驚慌不安：“紀大哥……”

“怎麼了？”

“大嫂剛去了洗手間，我等到現在還沒出來，我以為已經走了，可是……”

他過了一秒鐘才明白說的大嫂是誰，這一明白過來，立刻起就往里面走。

洗手間在穿過大廳往左拐，他走得極快，到最后差點撞在人上，他對那位正往洗手間走去的士連聲道歉，一臉焦灼：“對不起，能不能幫我進去看看，我太太在里面一直沒出來，不好。”

大約看他著急的樣子，那人滿口答應了，正好張雪純也追進來，看他站在門口，怔了一下那人一走進去，已經驚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張雪純猶未反應過來，紀南方咚一聲推開門就沖進去了，只見守守倒在洗手臺前的地板上。

那人似乎想扶起守守，而守守毫無知覺，頭歪在懷里，紀南方只覺得嗡地往頭上一沖，什麼都來不及多想，彎腰抱起守守就往外走。

車子在停車場，就在咖啡管外的馬路邊，他第一次覺得日此的遙不可及，一步追一一步地往前跑，卻仿佛永遠也到不了，只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的并不重，仿佛嬰兒一般安靜地合著眼睛。依靠在他前。從來沒有如此近過他，在這無意識的時候，他只覺得害怕，仿佛不是抱著，而是抱著一杯沙，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指間一點一點走。稍縱即逝，他驚慌失措到了極點，張雪純追上來，似乎說了句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聽到，只是急切地尋找指甲的車，那樣亮的銀灰，在路燈下應該很好找，可是為什麼找不到？

遙控就在他的袋里，但他騰不出收來拿，他從停泊的無數汽車中穿過去，終于張雪純再次追上來，他朝吼：“遙控！”

張雪純不知所措，仿佛有點嚇傻了，而他一只手托住守守，連忙上來幫忙托住的頭。他終于到了遙控車鑰匙，車子嘀的一響，循著這聲音，他回過頭終于發現了自己的車，發機發出輕微的轟鳴，車燈火通明。

他抱著，心急如焚地朝著車子跑去，張雪純連忙從后頭追上來，替他打開車門，他把守守放在后座，的臉在車的燈下顯得慘白慘白，連半點都沒有。

他心急火燎地一邊倒車，一邊打電話，章醫生占線，保健醫生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他把電話扔在駕駛室前臺上，猛然打過方向盤調頭，張雪純剛剛坐下來關上車門，差點被甩下去，幸好抓到了把手。紀南方自顧自換過檔位，加大油門直奔醫院而去。

他只用了十幾分鐘就到了醫院，下車抱著守守進急診中心，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匆忙迎上來把守守推進去，他被阻隔在門外。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跳得又急又快，他舉起手來，手上都是。是守守的，是孩子的。

他終于知道從指間一點點掉的是什麼，不是別的，是，是他們孩子的。他有點發怔地看著指端鮮紅的痕跡，雖然說過那樣的狠話，雖然曾那樣氣過他，他卻知道這孩子是他的，不然不會這樣生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不想要他的孩子，所以才會拿狠話來氣他。

準備放棄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恨得下這樣的心，把企盼了很久的希，包括渺茫用不可及的將來，都扼殺掉。只因為不要，他最后終于以為自己可以舍得，能夠做到。知道這一刻，才明白那種痛不可抑，他本無法容忍這種失去，比割舍骨更難，是割舍唯一的將來，是深了髓，侵滲在脈里，要把整顆心整個人都生生割裂開來，做不到。眼睜睜的這樣，幾乎要令人發狂，他真的沒有辦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