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舊笑春風》01.蘭燼

清冷的雪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又像是十七八的月,好雖好,卻是殘的。薄亮的線給屋中的家俱蒙上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板卻用上好的楠木,并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屋子里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幾乎無聲無息的踏在地板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的放下。這樣靜的夜,只有后床上傳來均停的呼吸。像一只行走于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都豎了起來,但并不用在黑暗中索,那些法式家俱,都有的描金花邊,在映的清冷雪輝下閃爍著分明的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橫著兩團黑黑的事,是他的鞋。向來都是旁人幫他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踢在地下,只顧著與的糾葛,兩只軍靴一只的長統疊在另一只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槍套靜靜的垂著,的一顆心開始怦怦的狂跳。

夢寐已求的近在咫尺,反到令生了一種怯意。回過頭去,床上四面垂著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床上人的廓。輕輕的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著的皮包亦是特制,巧的碼鎖在朦朧的雪中熠然一閃。

微微蹙起眉,碼……會是怎麼樣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并不能打開。再試旁的號碼,皆不能功。連電話號碼、門牌號、車牌號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巋然不

莫不真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一剎那,忽然想起還有號碼不曾試過。

自己的生日。

碼鎖盤轉,“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急急的將文件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悉的筆跡十分潦草:“準照所擬”。后頭是機要書列的條款,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小楷,雪下看不甚清楚,逆料并無所要找尋的容。另一份電報亦是電,附著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著一份名單,看到“孟城”兩個字心里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決名單。

只見一個個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本披著他的一件寢,套在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只是那名單麻麻,人名如蟻,借著一縷朦朧的雪本看不清楚。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隨便勾在架上,便在那口袋里索許久,終于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的舌,蝕凝重的黑暗,飄渺而搖的帶來一團橙暈,卻沒有毫的暖意,的全瞬間變得冰冷。因為被這團小小暈印在雪白墻壁上的,不僅有自己的影,另一道側影那樣悉,幾乎令得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的掌心,窗外的雪清冷,投進屋里來,泠泠如同月

“你怎麼這樣賤?”極力抑的氣息,從齒間一字一字的迸發出怒火。揪住襟的那只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將碎片。角慢慢牽起,倒仿佛是笑意:“我為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的眸子在朦朧的雪下像是兩丸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將整個人碾碎,再挫骨揚灰,在天地間灑得干干凈凈,是不是真的可以將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跡?

指端微微收攏,的呼吸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的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別我殺你。”

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重傷,將你從前線回來,我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里都一清二楚。”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著回去。”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靜靜的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他去奪手中攥著的名單,徒勞的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掰開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將名單從指尖奪出,終于絕:“志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一共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那樣痛恨絕決的形下,以無比的憎惡。即使在貌似好的一段時里,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即使偶爾出一,那笑背后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下去……就當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無法自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臺燈,從門間去,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的臉上。

,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

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上絕路。

為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悉而珍的容仿佛隨著這名字慢慢浮現,緩緩將名單在心口,下一秒鐘,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抑,他聲音猶如困,嘶啞而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他終于狠狠揚起手來,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睜開眼睛,他眼神如要噬人,而安然與他對視,眸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手揍,第一次是兩年前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只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手,最后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的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指頭。如果傷到,他會比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竟是一敗涂地。

從見到的那一天起。

已經注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余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

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剎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后用余生所有,只能仰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涌上來,仿佛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生生從他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不回來,他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相關的一切。燒掉用過的、家俱,拆毀曾經住過的宅子,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

他真的以為忘記了。

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掉,然后,若無其事的當作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的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麼令人絕

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于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只得想盡了方法,為了可以遠遠的見一面。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坐洋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眼睜睜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與同事笑語晏然,渾然不知幾乎整條街上都是便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面樓上的窗前,已經眺良久。

最后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后,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一面才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最后一面才好。可是不能讓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知道。

幕僚們傷了腦筋,只得鋌而走險,由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的哥哥撞輕傷,送到同一家醫院去。

終于見著滿臉焦灼的,在走廊里等待,而隔著一扇窗,近得連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里離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悉的芬芳,在走廊里焦急的徘徊,到了最后,垂著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床上,毫不能彈。只能過小小的一方特制玻璃里,看見姣好的側影,因為擔憂,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像小小的扇子垂闔下來,眼中似乎有淚

,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亦沒有哭,只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的著他。

他錯了,錯的那樣厲害,以為得到的人,就會不在乎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本不是的人,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他錯的那樣厲害,只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為他任人宰割的肋。

幕僚長幾次私下里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后然大怒:“誰敢想頭發,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里,還可以有機會,遙遠的。漫長的歲月時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他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里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滿了人。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布置出去,里里外外,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仿佛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的釘在洶涌人中,劃出無形的一道鎖線。

人那樣多,卻雀無聲,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里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回響。稿子是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的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澎湃的仰著臉。面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的有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的禮堂里,最敬的教授不無惋惜:“,為什麼要放棄,你那樣有天份。”

他歉然的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了解的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稽,父親素來疼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跟著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兩位兄長不先后戰死疆場,如果最得志的三哥不率兵嘩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幅重擔。臨危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加,冷雨瀟瀟的拍打著窗玻璃上,墨綠的琉璃燈罩下,燈是微微一團黃暈,照著屋子里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余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如若大帥。”燈照著余子衡花白的頭發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并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太重義,日后必為所累。”臨終之前,父親攥著他的手指,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再能道一字,只是著他,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

五年后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的拭完佩槍,終于在槍決余子衡的手令上簽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余叔叔駝著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里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得,鼓起圓圓一個包,他咧開沒有門牙的,笑得那樣高興。

那樣金晃晃的日頭,照得他微微瞇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將佩槍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裝回原樣,冷峻的眉目間已經帶了一。十余年下來,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樣多的槍林彈雨,大大小小的征戰,吞并一個又一個割據為王的督軍,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切來得輕易。他竟然一一做到,將父親昔日的萬丈雄心,終于挾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歲。

誰還曾記得他學的是機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的機械,大約就是佩槍。

考慮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取出佩槍,就手慢慢拆得零碎,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裝回去。為此侍從室隨時隨地都預備有黑絨,供他拭槍。他拆得極慢,裝得更慢,等到一枝槍裝回原樣,必然是已經對所慮的問題下了決斷。

侍從曾經講笑話,說他一槍,不是即將用兵,就是要殺人。

總歸是人怕的吧,自己這個人。連最親近的機要書平日見了,亦總是唯唯喏喏。

只有不怕他。

認識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批評志禹把持閣,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的逗說下去,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群群溶深紫的暮中去,遠城墻的影子像一條淡灰的巨龍,橫垣著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墻狹長的影漸漸凝濃重的黑微微仰著臉,說的正高興,微風吹后頸里的幾茸茸碎發,他不由想到水桃,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嗓子發。只是攥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推著那部腳踏車,伴著緩緩往前走去。

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不知著多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只有他與沉默而緩慢的走下去,手中扶持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于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著我,我怕你摔著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的樣子“呸”:“我車技好的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著了,車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在車架后燦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越是,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著腳踏,車子終于平穩的向前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幅如帆曳過夜。風里有的清香,腳踏車前簍里是他帶給的大捧桅子花,那香氣如同月一樣,清甜得無孔不

那晚的月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墻,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墻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黑的夜里辨不出,亦知道那紅的濃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極便驟然一暗。

他與道別,說道:“這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哧”得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只開花不結果。”

一語讖。

幸福如同的笑,總是仿佛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后他一直在想,是幾時知道的?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里吃面,頗不自在,總是怔仲凝神。亦或是他送歸家的第二天,留意到極遠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掩飾的極好,他被瞞過了。或者,他愿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并不知道,或者,寧愿不知道。

直到他終于迫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狠意,從每一細微的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的剜去心臟。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如果可以將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麼,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麼?”

的眼神空,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

的手指僵直,手去解自己的扣。他忽然狠狠吻住,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住

他想像過無數次,向往終有一日可以吻冷得像冰一樣,不帶毫的溫度與。他越吻越絕,明明知道,完了,從今后,一切都完了。

順從的任由他擺布,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的加重了力道,咬破了,腥甜的齒間漫延,微閉著眼,仿佛已經死去。的冷漠令他更加發狂,即使死去,亦要與糾纏到底。他肆意在上留下一道道傷痕,不掙,像個沒有知覺的布偶,直至最后的疼痛終于令了一下,死死擰住床單,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他從來沒有那樣絕過,只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野的方式傷害著

就那樣完了,他與短暫的剎那,他如同一只蛾,飛近了燈,灼燒著雙翅,才知道明的與熱。他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偽都殘忍的撕裂開來。

從此,永遠不再奢幸福。

當夜深醒來,看到遠遠在床角的,蜷伏如瀕死的小,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他真的錯了。

他盡了一切努力去彌補,想盡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的妄想將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起來。他甚至在許久之后的時間里再不,每件事都費盡心機,想去討好

但是已經完了,全完了。

恨他。

恨得純粹深重,不容任何余地。

不論他再做什麼,不論他再說什麼,都是厭憎無比。

他一直想,終有一日吧,終有一日能明白,能原諒。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做一切可以討好的事。當終于遲疑著對他淺淺一笑時,他幾乎高興的發了狂。那個夜晚是一場甜夢,在半夜清晰的醒來,取走他的槍,毫不遲疑對準沉睡的他。

他靜靜的躺在那里,全仿佛置冰窖中,冷得徹骨,等待那一聲清脆的扳機扣

“嗒。”

子彈從他的掌心里,一顆一顆順著床舷滾落下去,落在地上,“嗒”得一聲,指尖微,接著又是“嗒”得一聲,一聲接一聲的“嗒嗒”落著,如同一尊雕像,凝佇于黑暗中,舉手將槍向他砸去,他一手就扭住的雙臂,急切而短促的呼吸著,倔強的并不出聲。他起冷笑:“下次記得檢查彈匣。”

試過兩次,知道無用,便不再試。

偶爾亦會和的對他,他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每次總是貪那一剎那的溫暖,于是縱容的忍了下去,佯裝不知。就當是真的吧,總會有一刻其實是真的吧,每次都這樣自欺欺人的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直到最后的麻木。

這樣恨他,恨得連半分希都吝于恩賜。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的失之后,總是狂躁而兇狠的想,殺了

殺了!如果可以將關于的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殺了

他卻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后一渺茫,哪怕恨他,哪怕再也不肯對他稍假詞,可是他不能沒有,哪怕只是的軀殼。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樣,抓住,再不肯放手。

離開后許久,每當雷雨夜里,他總是會立刻醒來,仿佛有誰在心底深,深深烙上那個印記,每逢雷聲沉悶的滾過,就會喚起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記得,害怕這半夜的雷聲,弱驚惶的時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蒼白,膽怯而惶然的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肯主的靠近他,不因為任何目的,不因為任何所想要獲取的,僅僅只因為雷聲。

那幾乎是他們之間最平和親的一晚,沒有爭執,沒有機心,孱怯的蜷伏在他懷中,將臉深深埋在他的口。芬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臂懷,他幾乎不敢呼吸,只怕這一刻其實又是一場夢,隨時都會醒來。而窗外轟隆隆的巨響,夾著嘩嘩的雨聲,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劃破夜空的黑寂,在紫閃過的一個剎那,可以看見蒼白的面容,眸中滿是驚怯的依

離別后的那兩年里,無數個雷雨夜里,他總是自夢中驚醒,惦記著害怕,會害怕。

卻永遠不會在邊了。

他緩慢而遲疑的出手去,虛虛的攏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哪怕只是軀殼,也是好的,如果有,即使再恨他、再討厭他,亦是好的。

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絕得幾乎可以令人發狂。

直到他再次

在禮堂外的窗邊,裝扮如同再尋常不過一個學生,可是于千人萬人海里頭,他一眼就到了。

那是刻骨銘心的影,如同烙鐵,一深深烙在心底。期了太久太多,在看到的一剎那,猶以為自己又是眼錯。

可是明明是,真的是,是

已經有值夜的侍從聽到靜,謹慎的在走廊外放重了腳步走了個來回。意在靜侯他的傳喚。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他這樣也不過視若不見。他為什麼要這樣對

:“來人!”

“報告。”

“將帶出去。”他冷漠的看著的眼睛:“這個人意圖竊取機報,給六組去理。”

“是。”侍從謹慎的回答,出手來。

“別我。”微微仰著頭:“我自己走。”

走掉了,地上還扔著服,暗藍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在燈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澤。一雙嶄新的白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下來,一只扔在服上,另一只不知踢到了哪里,是赤著腳走的。側是圓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棱角深深嵌中,凝滯地流下來,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的蠕而下。他紋,仿佛籍著額頭上的痛楚,才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覺。

侍從在虛掩的門外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里:“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的關上。

他很慢很慢的,很慢很慢的蹲下去。拾起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鉆,空氣里還有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印,滴落在服上,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并不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著那片漸漸濡散紅,死死盯著。

特訓科六組是專門負責審問關押間諜的機構,牢房并不大,十步長,六步寬。什麼都沒有,不僅沒有床鋪,連稻草都沒有一。冰冷的水門汀地面,反著走廊里路燈幽冷的

抱膝靜靜坐在角落里,上還穿著他的寢,開司米而輕暖,只是手足已經凍得青紫,漸漸麻木失去知覺。

天亮了。

咣啷一聲門被打開,軍靴沉重的聲音踱進來。

“姜重蘭,”軍靴在面前停住:“起來!”

魯的扯了起來,因為四肢麻木,本沒有反抗的余地,就被拖出了牢室。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極大的屋子,沒有窗子,燈開得雪亮。墻上整齊掛著一樣樣的刑,地上生著四個火盆,盆中剛添了炭,火苗熊熊燃著,空氣里還有皮燒焦的味道,中人嘔。門在后緩緩關上,將一切隔絕在外。

從來沒有會過那樣多的痛苦,當奄奄一息的時候,偏偏又有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寒徹心,哆嗦著醒來。十手指早就模糊,看不出任何形狀來,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滴。

每寸都在痛,萬千神經都無比清醒的著痛覺。痛!痛不生。

竹簽一釘進去,再拔出來。

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指骨破碎的聲音。

再次昏闕過去,然后重新被辣椒水嗆醒。麻木的想,離死還有多遠呢?

可是沒有死,像是只沉重的麻袋,被拖回牢房去,扔在地上。

地上很冷,連只螞蟻都沒有。窗齒上掛著尺許長的冰柱,反著晶瑩的日

天晴了。

這個冬天這樣寒冷,連有太的日子都這樣寒冷。

想起許久之前的悠遠冬日,為著討好,他專門空陪去積泊潭看雪。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雪仍棉扯絮般落著,綿綿無聲。潭水早就結了冰,像一面琉璃鏡子。他替圍好大貂皮出鋒的領子,小心翼翼的問:“冷不冷?”

沒有回答,他也早就習慣了,很多時候并不理睬他。睫上落著雪花,像是朵絨絨的小白花,擋去視線中的大半。遠可以看見侍從室放出去的崗哨,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從山腰散落下來。心里只在盤算,怎麼樣開口套問他進攻翼州的準確日期。

后來還是問了:“你幾時走?”

他遲疑了一剎那,然后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去了。”

轉開臉去看雪。

就因為問了他這一句話,他很是高興了幾天,連著幾天總陪著,說話的時候也不避開因此聽到準確的軍事行日期。

他對著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總是顧著的臉若是不樂意,他也并不會。有次半夜突然醒來,睜眼突然看到他坐在床側,無聲的凝著自己。看到醒了,頓時站了起來,立刻走開到數步之外,才回頭看了一眼。

疲力竭的睜開眼晴,疼痛已經奪去了的大半意識,他看著,眼中流出驚恐的絕

他為什麼在發抖?

他抱起的骨頭都似已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用最后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昏昏沉沉的闔上雙眼。終于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里都不放過

疼!疼!疼!

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順著角淌下去,只是疼。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恨不得砍掉雙手。在床上無力的扭曲,看護死死按住,給針劑。

疼痛終于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舒適而安逸的嘆了口氣,歪著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

他舍不得,他終究是舍不得,將從鬼門關里拖了回來,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癮發作的時候什麼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用藥,只為貪圖那一剎那的幻覺。

“志禹……”的聲音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的依偎著他:“嗯?”

他摟著的時候,也不安靜,像一只貓,扯著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將小小的藥瓶,看歡天喜地的用抖的手去注。他從后抱住回過頭,吻他。生而冰冷的,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支著幸福,如果今生已經注定要下地獄,那麼,他就在煉獄中陪著好了。

藥癮不發作的時候,常常坐在窗臺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怕跳樓,下令將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也不過懶懶的一笑。

有天依舊坐在窗臺上,他慢慢的走近指給他看:“小鳥。”

一只灰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著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

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說了句什麼:“春天已經來了。”

白得沒有半分,人早就瘦得了形,像是個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很疲倦,睫的影子黑而重,像兩只蝶,停棲在眼上,閉上眼睛:“我累了。”他以為在養神,的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的抱住子輕得幾乎已經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粘膩的

他怔仲的回手,看著手上的

“夫人懷孕只有一個多月,因為用藥的原因,胚胎發育畸形,所以才會流產。”醫生小心翼翼的說道:“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后只怕也很難懷孕了。”

他曾經多麼夢想過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懷孕之后,他一直在夢想著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總有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為著孩子的緣故。可是殘忍的扼殺了這一線希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厭惡的膿瘡,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他的骨從自己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或許是不敢看到的眼睛。

只知道的藥癮越來越深,天被關在屋子里,人已經神恍惚。

他終于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對著墻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本沒有焦點,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轉回頭去,依舊對著墻笑。

已經不認得他了。

是秋天里死的,滿園的花開得正好,房里花瓶里著幾枝“含玉”,香氣幽遠。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只是靜靜的躺在那里。

他抱著,不敢彈,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只怕自己稍稍一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氣息。他眼睜睜的看著,看著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后,灌進去些參湯,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角嚅,仿佛是想說什麼。

他急切的湊近,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里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志禹……”

他不知是不是清醒,因為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說:“你的頭發白了。”

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也不敢,坐在那里,抱著,只怕稍一彈,就再也聽不到的呼吸。

可是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的黑下來,暮四起,侍從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后是慕僚長趕了來,才打開屋子里的燈。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扶攜他長大,倚為肱,但他毫不遲疑,撥槍就向他去。

子彈打偏了,慕僚長只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頭,線那樣刺眼,床對面是紅木雕花的梳妝臺,安著大玻璃鏡子,照著他們。

的手垂在底下,瘦弱的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像是冷,沒有回出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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