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樂俊凱

后街拐角的那家店賣的米漲了價,漲一塊八了,一口四川話的老板娘說:“都漲了,沒得法。”

本來就只20分鐘吃飯的時間,夜子一般趁著客人不多,躲在后街巷子里啃兩個饅頭。今天生意著實不好,喬潔拉著夜子一塊去吃米:“反正沒有活兒,吃點熱的。”

夜子聽到老板娘說米漲到一塊八了,就在心里默默的算,饅頭四一個,如果自己只吃饅頭,省下的一塊錢可以買把小菜,和面條一煮,夠自己和天天吃一頓的了。熱騰騰的米端上來,上面澆了一層油潑辣子,紅彤彤的油浮在湯上,香氣直沖鼻子。

喬潔把糙的一次筷子掰開,問:“你咋不吃?”

夜子喝了口湯,辣,在這寒冷的冬日黃昏里,讓胃部有了一團融融的暖意。比起躲在穿堂風的巷子里啃冷的饅頭,果然舒服很多。

吃完了米回店里去,天已經黑了,路燈亮起來,路旁很多店的招牌也亮起來。來往行人的里都呼出大團白霧,喬潔喊冷,拉著一路小跑,喬潔的高跟鞋答答敲著人行道的地磚,那勁頭像只鹿一樣。夜子跟不上,被一路拖得踉踉蹌蹌。

進了店里,暖氣帶著乎乎的香氣撲到臉上來,夜子忙著把棉下,出里面的工作服。外頭已經在:“32號!”

夜子忙整了整服,從更室出去,看到迎賓引著客人進來。喬潔朝夜子使眼,是生客,可是穿著整齊,又年輕,看樣子仿佛周圍公司的白領。附近有幾幢寫字樓,這種客人是店里最歡迎的。不挑剔,又大方,燙染師們最喜歡。洗頭師也喜歡,因為了后通常會號,夜子滿臉堆著笑,走上去:“先生這邊請。”

在洗頭臺上躺了下來,夜子戴好口罩,然后調著水溫,低聲詢問客人:“水溫合適嗎?”

客人仿佛有點心不在焉:“不燙。”

夜子很細心的將客人的頭發沖,然后上洗發水,出泡沫,沖洗。

然后再問:“先生今天燙染頭發嗎?”

“就吹一吹。”

夜子于是又上了護發素,等頭發洗好,拿干巾包好。那客人似乎這才看了一眼,夜子倒沒有在意:“先生請到這邊。”

一直送到外邊椅子前,自有發型師接過去,吹理染燙都是別人的事了。喬潔也有了活干,幫一位客洗頭發。

客頭發又長,燙得很卷,很不好洗,喬潔弄了好久才洗好。等客人去吹頭發了,喬潔走過來向抱怨:“手都皺了。”

夜子不作聲,每天被洗發水、護發素、熱水泡著。十手指永遠都是皺的,恨不得,手上的整張皮都要蛻下來。

店里生意清淡,可陸陸續續一直有人來,到十點鐘才下班。夜子等了很久的78路沒有等到,急得心里發慌,最后來了一輛空調車。夜子咬了咬牙,終于還是上去了,又得多掏一塊錢。/

夜子下了車更覺得發慌,已經十一點了,不知道天天晚上吃了什麼沒有。家里連餅干都沒有一包了,夜子走進黑乎乎的巷子,步子越來越急。

過道里堆滿了東西,夜子走得了,不會被絆著。是隔壁住的那對老夫妻的什。老倆口賣烤紅薯為生,順便拾荒,所以屋檐下永遠堆滿了各各樣的瓶子箱子。一堆紙箱上有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夜子定了定神,才發現是只貓。

流浪貓悄無聲息的跳下紙箱,消失在了夜中。夜子索著掏出鑰匙開門。因為沒有暖氣,屋子里和外頭一樣冷。床上被子全都拉散了,包括的那床,一層層厚厚捂著。夜子小心的把被子揭開,天天額頭上全是汗,卻睜開了眼睛,氣:“媽媽你回來了。”

“你怎麼把被子都蓋在上,冷嗎?”

天天小聲的說:“媽媽還不回來,我怕……”

夜子心里一陣痛,把孩子摟在懷里,問:“天天晚上吃了什麼?”

“吳婆婆給我一個紅薯,好甜。”天天亮晶晶的眼睛看著,用骯臟的手背眼睛:“媽媽我給你留了一半。”

在窗下的桌子上看到半個烤紅薯,小小的,早已經冷得像石頭一般不能想三歲的天天是怎樣把這麼的東西一口口吞下去的,就這樣還舍不得全吃完,要給留一半。站起來去煮面,因為再想的話就要哭了。

煮了半鍋面條,打開桌上的罐子,用筷子挑了一點豬油擱在天天的那只碗里,和著面條拌均了。太冷,拿報紙墊在碗下,就讓他在床上吃。

“媽媽,我想上兒園。”

天天拿著筷子,有點怯怯的不敢看,低著小腦袋:“張爺爺說兒園有暖氣,還說小朋友們都上兒園。”

夜子天天的頭發,孩子的發梢掃在夜子滿是皺皮的手心里,的,了聲氣:“等媽媽發工資了,就送天天上兒園。”

本來攢了一筆錢,打算給天天去兒園報名,結果天天得了一場肺炎,住了大半個月的醫院,攢下的錢全花了不說,還向店里預支了500塊工資。

小腦袋一下子仰起來,臟乎乎的小臉上笑容燦爛:“真的啊媽媽。”

“等媽媽發了工資,就可以送你去兒園,還要帶天天去吃麥當勞。”夜子把天天摟在懷里,像是安兒子,更像是安自己:“等媽媽發了工資,就快要過年了,到時候媽媽給天天買新服,包餃子吃。”

“包餃子吃!”天天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大餃子,好多!”

“嗯,好多。”夜子把面條又撥了一筷子到天天碗里:“快點吃,吃了好睡覺。”

洗完了碗,夜子十指頭早凍得失去了知覺。天天已經窩在被子里重新睡著了,夜子拿開水瓶,兌了點溫水,把巾擰了,給天天臉,他都沒醒。大約是吃飽了,又真的困了,畢竟是孩子。給天天腳的時候,夜子發現天天左腳小指上長了凍瘡,夜子揪心的想,等拿到工資,還是先租間有暖氣的屋子吧,這樣下去不行。

等拿到工資……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可是錢太了。天天的棉襖也短了,去年就是拿線織了袖口,湊合了一年,今年不能再湊合了。夜子筋疲力盡的倒在床上,到哪里去弄幾千塊錢就好了。

大約是冷,夜子做了夢。夢見自己站在臺上,睡袍被深秋清晨的風吹得上,那些風像涼涼的小手,無不在的探進袖里,帶走溫。有人出手從后面抱住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所以放心的將自己整個人都讓他攬懷中。

有一只白的鷗鷺展開碩大的翅膀,從彌漫著淡淡晨靄的湖面飛過,驚掠起一串水花。

風更冷了。

把臉藏在他溫暖的懷里。然后就醒了。

夜子翻了個,天還沒有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天天睡得很香,用后腦勺對著。黑暗里也可以看到發頂正中那個清晰的雙旋,烏黑的頭發像是圍著這雙旋生出來似的。夜子心里酸酸的,出手替天天掖好被子。

這天是上午班,早晨九點開店門,開門后全人員要在店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和做廣播差不多。冬季寒風凜冽的早晨,偶有行人也只顧低頭匆匆趕路,沒人張。$

跳完舞還要背店訓,夜子機械的跟著領班一個字一個字念著,忽然喬潔捅了捅,小聲竊語:“夜子,有帥哥在看你。”

夜子只當是開玩笑,沒有理睬喬潔,喬潔急得朝直努,夜子轉過臉去一看,還真有人在看著

標致一個男人,西裝革履冠楚楚,站在一部黑的車子前頭,看到夜子過來,他也并沒有躲避夜子的目,反而對笑了笑。

夜子認出他就是昨天晚上來洗頭的那個客人,心想難道這麼早又來洗頭?

結果這客人還真是來洗頭的,他點了夜子的號碼,夜子不好說什麼,默默引他到洗頭臺邊,很仔細的幫他圍好脖子里的巾。

“中午要見一個重要的客戶,所以來吹下頭發。”

夜子沒吭聲,很仔細的替他洗好了頭發,再給發型師去吹干。

喬潔因此留了心,這客人果然隔天又來,沒過幾個星期,店里都知道這位先生來,準要點32號的夜子洗頭。這事倒也尋常,因為老板娘開過玩笑,方圓十里所有的發店,就數夜子是最漂亮的洗頭妹。

喬潔因此對夜子說:“喂,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那客人看著就是有份的人,怎麼會看上洗頭妹。”夜子很平靜的咽下饅頭,喬潔聽得直翻白眼:“洗頭妹咋啦!我原來

呆的那家店,有個和我一塊兒干活的洗頭妹,因為長得漂亮,還嫁了個大款呢!”

這世上到都有灰姑娘的傳奇,總會有王子舉著那只鞋,滿世界找尋他的公主。

夜子笑了笑,不跟喬潔爭辯。

這天下班仍舊已經是十點,夜子拖著疲憊的腳往公車站走,忽然有人從后沖上來,扯下肩上的包就跑了。

夜子被扯得一個趔趄,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卻又有人從后追上去,夜茫茫中看著那人揪住搶匪,作利索干凈,幾下就把搶匪踹在了地上,把包奪了回來。

夜子傻乎乎的站在那里,直到那人把包遞到面前,才認出原來就是常來洗頭的那位客人。

“謝謝。”

“小賊!”他還微微著氣,忽然又看了一眼:“你沒事吧?”

夜子搖頭,默默的接過包,他說:“我有車,要不我送你回家?”

夜子搖頭:“不用了,謝謝。”

他咧笑了:“勵小姐,您不記得我了吧,我姓高,原來在三哥手底下做事。”

夜子神冷淡:“你認錯人了,我不姓勵。”

“勵小姐……”

夜子沒理會他,徑直走到公站,夜子上了公車,隔著車窗還看到那個人站在寒風里,若有所思的看著。夜子一直狠不下心來辭工,畢竟快年底了,到都不景氣,只怕工作不好找。天天那場大病后,手頭一點積蓄都沒有,

實在不敢輕舉妄。一天天又拖到拿工資,一共1400塊,扣去預支的500塊欠款,還有900。

生活費、天天的新棉、天天要打的流腦預防針、水電費……

夜子發愁的想,余下的錢恐怕不夠再找間有暖氣的屋子,現在的房東都要付三押一,隨便算算就得兩三千塊,上哪兒弄那麼多的錢。

天天默不作聲在屋角玩著一塊三角型的泡沫,是隔壁吳婆婆揀回來的,天天把它當,一會是手槍,一會是小船,總是玩得很高興。但這時候也安靜下來了,每當數錢的時候,孩子總會識趣地躲得遠遠的,知道肯定又在著急。+

數來數去,也不可能把錢可以數得多出一張來。夜子嘆了口氣,把錢放進袋里。

走一步算一步,已經無能為力,還是就這樣把頭埋進沙子里,當一只駝鳥吧。

這天剛上班沒多大會兒,上午客人通常都不多。和喬潔無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喬潔忽然指著窗外,滿臉驚喜:“快看!大奔!”

喬潔只認識兩種車,一是奔馳,二是寶馬,因為的夢想就是找個開寶馬或者奔馳的男朋友。

夜子看著那部緩緩停在店門口的黑奔馳,心里忽然有些發慌。

迎賓已經拉開了玻璃門,笑容可掬的彎腰:“歡迎臨。”

為首的黑男子徑直朝里走來,收銀臺后的老板娘似乎也覺察到什麼,堆著笑迎上來。那人說了幾句什麼,老板娘臉似乎都變了,轉直著嗓子喊:“夜子!出來一下!”

喬潔詫異的看著,夜子還能勉強對笑了笑。

來人本就不認識,語氣恭敬而客氣:“勵小姐,三哥想見見您。”

還很鎮定:“那麻煩等一下,我把工作服換下。”

換了服出來,才發現有兩個人守在更室門口,不聲不響似兩尊鐵塔,難道還怕借換服逃掉?

又能逃到哪里去?

站在偌大的辦公室里,不帶著近乎自嘲的微笑。穿著職業套裝的書給端了茶,然后就退出去,小心的關好了沉重的雙門。

辦公桌后整面墻壁皆是偌大一幅油畫,畫的卻是中國龍,騰在云霧間,若若現。龍首上半睜半闔的眼睛,出的瞳仁竟是金。隔得這麼遠也看得清那淋漓的金,仿佛猙獰。

樂俊凱坐在紫檀的大書案后頭,眼睛亦是半睜半闔,仿佛懶得抬眼。

還記得第一次被到這間辦公室來挨罵,難了許久。樂意安摟著:“喂,別跟我哥計較好不好,他天就會裝腔作勢,跟他背后那條龍一樣,張牙舞爪,其實是畫的,唬人。”-

等第二次樂俊凱又把到這辦公室來大罵,一邊挨罵一邊眼看著墻上的油畫,想著樂意安說的話,便在心里的樂。

今天樂俊凱卻沒有對著破口大罵。

紫檀大書案上放著許多照片,看著就知道全是拍的,離最近的一張是帶著天天去買菜,一手牽著天天,一手拎著裝豆腐的塑料袋。因為天氣冷,把自己的圍巾包著天天的臉,照片上的天天只出雙黑的眼睛,秀氣得像個孩。"

的心驀得沉到最冷最深,看著那滿桌的照片,忽然明白即將發生什麼。

樂俊凱睜開了眼睛,指了指沙發:“坐。”

這倒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禮遇,卻沒有。樂俊凱說:“這幾年辛苦你了。”

抿著不說話。

樂俊凱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熬到現在,也不容易。有什麼條件你盡管提,要多錢都可以。”

的牙齒狠狠的咬著下,才沒有出聲。

“沒關系,”樂俊凱似乎很放松:“只要你開個價,我會好好補償你。”

把手掐得自己都覺得疼了,過了好久才語氣平靜的說:“你弄錯了,孩子不是你的。”

樂俊凱嗤笑了一聲,把一疊醫院報告扔在案上,匆匆的掃了一眼,才知道是上次天天住院的病歷,不知道怎麼被他弄到了手。

樂俊凱瞇起眼睛:“你這種死心眼的人,當初我費了那麼大的周折才把你踢走,你會跟別人生孩子?”他下意識用手指挲著照片中天天的臉龐:“型、出生日期都對得上。不過你放心,把孩子接回來后,我會去做一次親子鑒定。”

開始發抖,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你別想把孩子搶走,我是孩子的母親。”

“我是孩子的父親。”樂俊凱淡然的拿起雪茄:“這是我們樂家的骨,我不會讓他流落在外。”

“我不會放棄孩子,隨便你出多錢,我不會放棄他。”

樂俊凱笑了笑,噴出淡白的煙霧:“勵夜,我好像對你說過,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膽敢阻撓我,我一定會讓它碎骨,死不足惜。”

“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把孩子從我邊奪走。”

“五十萬怎麼樣,你考慮一下。”

“你不用癡心妄想了。”

“三十萬,如果你再不答應,我就一錢也不給你。”

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里的茶杯向他臉上砸去:“樂先生,我不會出賣我的孩子,我希你別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就這樣。”

“給臉不要臉,”他輕描淡寫的把雪茄扔進煙灰缸:“那你就等著吧。”

心里很慌,在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回家去。車子開不進巷子,心急火燎,匆匆塞給司機錢,連零頭都沒有要,就一路跑回家去。

平常上班的時候,就把天天反鎖在家里。雖然無奈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越是著急越是心慌,老遠卻聽見天天的哭聲,本來以為是錯覺,可是還沒進院門就聽到天天的嗓子都哭啞了,哭一會兒一聲媽媽。急得連鑰匙都找不著在哪兒,吳婆婆站在屋檐外窗子底下,正急得團團轉,一見了直拍大:“作孽喲!你可回來了!”,

開了鎖進去,才看到天天坐在地上,開水瓶打破碎了一地,孩子的一只腳被燙得看不出樣子來。

瘋了一樣抱起天天往外頭跑,進了急診科,醫生一邊責備一邊用剪刀剪開孩子的,護士看著在一旁淚流滿面,忍不住罵:“現在倒知道哭了,把這麼小的孩子鎖在家里,你干什麼去了?”

聲堵氣噎,本答不上來話。!

急診手花了460,又掛了兩瓶消炎的點滴。醫生堅持要住院,的錢不夠付押金,醫生打量了和孩子寒磣的著,對們母子的狀況了然于心,終于嘆了口氣:“算了,你先抱孩子回去,明天記得再來換藥,照這況看還得掛幾天抗生素。千萬別去小診所,萬一染了,孩子這只腳可保不住了,你這當媽的,也不怕后悔一輩子。”-

抱著孩子出了醫院,天天嗓子都哭啞了,懷里無聲泣。

站在冷風里頭,眼淚串的往下掉。

天天一見哭,就嚇得瞪大了兩只眼睛,啞著嗓子說:“媽媽別生氣……你教過我不能開水瓶,可是我冷,我想把熱水袋的水換了……媽媽別生氣……”

覺得筋疲力盡,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覺得沉。每次去打預防針,社區防疫站的醫生都說孩子重偏輕,怕會缺鈣或者貧想盡了辦法,本來一直買,可是后來出了事,進口貴得負擔不起。省下自己那口給孩子吃,但再怎麼省,每個月的開銷在那里,掙的錢,永遠不夠花。

抱著孩子坐公車回家去,有好心的人讓了座位給,不用教,天天很乖的道謝:“謝謝阿姨。”漂亮的阿姨天天的腦袋:“這孩子真可。”看天天腳上包的紗布,又逗他:“怎麼把腳弄傷啦。”

天天耷拉著腦袋,沒有吭聲。

下了公車還要走很遠,抱不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的小手摟著的脖子,低著頭只顧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樂意安。

樂意安是自己開車來的,下車來:“夜子。”

勵夜轉過,有些發怔的看著樂意安。一別四年,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穿著靚麗時尚,仍舊像個小姑娘。

“喲,這就是天天吧。”樂意安笑著,出潔白的牙齒:“睡著了。”

孩子大約是哭累了,不知什麼時候伏在背上睡著了。小臉上臟乎乎的,被淚水沖得一道道的印子。臉頰上已經哭得紅紅的皴了。

樂意安車里頭有暖氣,天天在的座椅上睡得很好,偶爾在睡夢中搐一下,是因為哭得太久了。

樂意安說:“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哥那個脾氣,你要再拗下去,保不齊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他要孩子,你把孩子給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有錢,讓他花錢養去唄,你正好省心。”

勵夜低著頭:“我不會讓天天離開我。”

“你養得起他嗎?”

勵夜麻木而機械的重復:“我不會讓天天離開我。”

“就憑你在發店洗頭?一個月你能掙多?一千五?一千七?這里最便宜的房租就得三四百,你和孩子要吃要穿,你拿什麼送孩子去兒園?你拿什麼送孩子去上學?你拿什麼把他養大?”

“我是他媽媽,我不會放棄他。”

“我就不知道你腦子里想的是什麼!”樂意安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跟我哥都一拍兩散了,還生個孩子,你當這是拍電視劇?你生了養得起嗎?你看看你現在,你看看這孩子,他跟著你真是活罪,你到底在想什麼?”

勵夜沒有解釋什麼,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掌心,因為長時間浸在熱水里,手心永遠在皮,一層層皺皺的皮掉,再長一層新的出來。紅,像是天天的臉蛋,每次親吻的時候,就會有。'

“你實際一點行不行?你看看孩子現在這樣子,他跟著你有什麼前途?你供得起他上學嗎?現在兒園的贊助費要多你知道嗎?”!

樂意安從包里取出一張支票:“我哥都火了,沖著一堆人發脾氣,要人直接把孩子弄回去。是我攔住了,我說我來勸你。這錢也不是我哥的,是我的私房錢,你拿著吧,明天我來接孩子。”

勵夜看也沒看那支票一眼,只是重復的說:“我不要錢,我不會把孩子給你們。”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哥那麼討厭你,你還生個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哥要是真了,什麼事都干得出來?要不是我攔著,你沒準昨天晚上就被人打黑槍了。再不然被人一悶,扔集裝箱賣到馬來西亞去。你要真為了孩子好,就讓孩子過點好日子行不行?他跟著你有什麼好?”

勵夜心里直發酸,可是哭不出來,好像只會說一句話了,顛來倒去:“我是他媽媽,我不會把他給你們。”

樂意安終于火了,把支票摔在駕駛臺上:“你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你能不能別把自己當圣母。你帶著孩子能有什麼好下場?你不要錢,行,明天我哥的人來,一錢也不會給你,照樣能把孩子弄走。你自己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別拖著孩子跟你一塊兒罪,我在這兒等你,聽鄰居都說了,你把孩子一個人反鎖在家里,結果孩子把腳燙了。哪天要是失火了呢?這孩子不被活活燒死在屋子里?你是他媽,你是他媽就應該給點好日子他過。”/

樂意安越說越激,聲音越來越大,后座的天天終于被吵醒了,睜開眼睛來有點驚慌的找尋母親的存在:“媽媽……”

不吭聲,下車打開后車門,抱起天天就走。

樂意安氣得沖下車,摔上車門,狠狠得沖著的背影嚷:“我不管了!你等著我哥來收拾你吧!”

勵夜起得很早,起來了就在屋檐下生爐子,嗆得直咳嗽。三年了,生爐子還是笨手笨腳,也許有些事永遠都學不會。

最后還是去吳婆婆那里借了個底煤,才把峰窩爐生起來,然后坐上水壺。

等天天醒了,已經兌了一大盆溫水,擰了巾,給他洗臉、澡。

冬天太冷,屋子里沒暖氣,都沒辦法洗澡,更不敢讓孩子洗,何況現在天天又燙了腳。天天被圍在被子里,被熱熱的拭得很舒服,瞇起眼睛來沖笑。

孩子缺鈣,牙齒長得稀稀落落的,一點也不像樂家的人。

樂家的人都是一口整齊的白牙,像樂意安,像樂俊凱。

只有頭發像,孩子跟著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偶爾買點排骨回來燉湯,算是好的了。就這樣還長了一頭濃的頭發。在發頂有著兩個旋,和樂俊凱一模一樣。

他睡著了老是背對著,有時候朦朧醒過來,就只能看著他發頂的兩個旋。他總是很短的平頭,所以發旋清晰可見。

一直想,可是又不敢。他很討厭人他,尤其是

有時候他也會主抱抱,可是太了,就只記得兩回。一回是他宿醉未醒,站在臺上,他出來從后面抱住了,很溫,很溫記了很久。

還有一回是他很高興,把抱起來扔到床上去,笑得像個小孩子。他很對著笑,所以也記了很久,久到想起來都覺得發怔,以為不曾有過,是自己記錯了。

給天天穿好服,然后坐下來數錢。天天怯怯的坐在床上看,還有兩百多塊錢,得省著點花。

抱著天天出門,先搭公車去了商場,挑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特價打三折的裝新棉,正好兩百塊。自從有了天天,從來沒買過這麼貴的服,哪怕是給天天。

天天穿上新棉,越發像棵豆芽菜。頭大子瘦,細長細長的。

帶天天去了商場樓下的麥當勞,給天天買了一份兒套餐,還送了一個小玩

天天從來沒有進過快餐店,也從來沒有玩過玩,高興的兩眼都放了:“媽媽,這都是給我的?”

耐心的幫他撕開漢堡包的紙:“慢慢吃,都是給你的。”

天天很高興,咬了一大口,然后發現新大陸一樣:“媽媽,有!是瘦!”

要將近三十塊一斤,從來沒舍得買過。孩子的一句話讓又想掉眼淚了,孩子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牛。他把漢堡舉到面前:“媽媽,吃!”

說:“媽媽不,你吃吧。”

天天固執的舉在那里不只得勉強咬了一口,孩子很高興,一手拿著玩,一手拿著漢堡。

幫他吹涼果,慢慢的說:“天天,待會兒媽媽送你去上兒園,好嗎?”

“媽媽你發工資了?”

“嗯。”

“太好了!兒園里小朋友多嗎?”

“嗯。”

兒園的老師會教我唱歌嗎?”

“嗯。”

兒園里有暖氣嗎?”

“嗯。”

“媽媽你工資夠用嗎?”

“嗯。”

……

“媽媽你怎麼老是嗯啊!”

笑了笑,理了理孩子的領:“到時候天天要聽話,不要惹老師生氣。”

“去兒園我怎麼回家呢?”

“媽媽晚上就去接你啊。”

“要在兒園吃晚飯嗎?”

“要在兒園吃晚飯,反正你乖乖聽話,媽媽下班了就去接你。”

趁著孩子吃東西,把孩子托付給麥當勞的服務生,然后匆忙出去,就在外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隔著大玻璃,遠遠看著天天老實的坐在那里,聽著麥當勞的大姐姐在唱什麼歌,一邊聽一邊拍手,很是歡喜的樣子。只覺得哽咽:“你來接孩子吧,我想通了。”

樂意安松了口氣:“就是,為了孩子好,你也別鉆牛角尖了。”

勵夜回來的時候眼圈紅紅的,天天看出來了:“媽媽,你怎麼又哭了?我腳不疼了,真的。”

勵夜勉強笑了笑:“媽媽沒哭。”

天天認真的看著:“媽媽是錢不夠嗎?我不上兒園了,我等媽媽發工資。”

“傻話。”勵夜笑了笑:“媽媽都和兒園說好了,媽媽發工資了,媽媽有錢了。”

樂意安這次帶了司機來,一起來的還有保姆,說:“別瞅我哥那大老,連保姆都找好了,你就放心吧。”

勵夜卻一直低著頭,看也沒看那保姆一眼,只是說:“孩子腳上的燙傷,醫生昨天說要住院,我沒錢沒有住,你最好帶他去好點的醫院看看。”

“我知道。”

“天天怕黑,要是晚上他一個人呆著,一定要開燈。你別嚇唬他,他會害怕的。”

“好。”

“他喜歡吃瘦,扁桃老發炎,要是他說嗓子疼,你給他燉點排骨湯,不然他吃不下飯的。”

“好。”

“要是他哭,你們哄哄他,就說我下班了就來接他。”

“我知道。”

“我本來想給他買套新服,可是錢不夠了。這外頭的棉是新的,你們先讓他穿兩天,別就這麼扔了。”

“行。”

勵夜抬起頭來,目似乎有些遲鈍:“意安,你以前那樣幫過我,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我欠你的多,再多欠一份也無妨。麻煩你跟樂先生說,我不好,但別怨在孩子頭上。別因為我的緣故,不喜歡這孩子。孩子沒媽媽了,凡事請他多擔待些。”

“你說這些干嘛呀?”樂意安嗔怪:“我哥還會對他不好嗎?你放心吧。”

勵夜狠了狠心,轉去抱了天天,把他到樂意安懷里:“跟著阿姨去兒園,媽媽過會兒再去接你。”

天天有些倉促的對著樂意安笑了笑,又有些擔憂的看著勵夜:“媽媽你下班就來?”

“媽媽下班就來。”

車窗慢慢的升起來,天天的臉在車窗上,仿佛突兀的猜到了什麼似的,帶了哭意,張著在喊著什麼。隔著閉的車窗玻璃,什麼都聽不到。勵夜站在那里一,看著兒子在車哭喊。孩子蒼白的小手拍在車窗玻璃上,徒勞的像是在掙扎。

“天天別怕,媽媽下班來接你。”喃喃的站在那里,像是在對孩子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天天別怕,媽媽每天都會想你……”

車子早就走的沒了影子,慢慢的在馬路邊蹲下來,終于哭出聲來。

樂意安迷迷糊糊剛睡著沒多大會兒,忽然有人砰砰的似乎在用力捶門,一下子被吵醒了,正想要發脾氣,卻聽到傭人在房外輕聲:“樂小姐!”

天天折騰了大半夜,一直哭著要媽媽,和保姆流抱著,怎麼哄都哄不好,孩子最后終于哭得筋疲力盡的睡著了。在旁邊守了大半個鐘頭,確定天天睡沉了,這才回自己房里,才剛躺下沒多久,沒想到傭人又來

樂意安掙扎的爬起來,一臉疲憊的打開房門:“孩子又怎麼了?”

傭人卻怯怯的告訴:“不是小爺……是樂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他哪天不是三更半夜才回來。”樂意安打個哈欠:“管他做什麼。”

正在此時,又聽到樓上“砰”得一聲巨響,跟著“嘩啦”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倒下來,重重砸在地板上。樂意安嚇了一跳,這才想起孩子房間也在樓上,這樣大的靜不會把孩子吵醒吧,如果吵醒了再重新哄他睡著,自己可沒那本事。!

怒氣沖沖跑上樓,阿炳站在走廓里,有點尷尬的對說:“三哥喝醉了。”

樂意安怔了怔:“他不是早戒酒了嗎?”

阿炳臉更尷尬:“今天幾位大哥作東,說是恭喜三哥添了個兒子,結果就喝高了。

樂意安懶得再生氣,問:“那他人呢?”

阿炳遠遠指了指房門,樂意安這才發現客臥的門被踹開了,門扇耷拉在一旁。里頭燈火通明,樂俊凱整個人大剌剌橫在床上,渾酒氣熏天,竟然已經睡著了。

樂意安看了看那扇壞掉的門,還有搖搖墜的鎖頭,嘆了口氣:“就讓他在這兒睡吧。”

樂俊凱這一覺足足睡到天大亮才醒。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裂,手腳都發麻。這才發現自己連西服外套都沒,腳上還穿著皮鞋,就這樣直睡了一晚上。到底不像當年了,當年蜷在水泥管里,也能睡得香甜。

房間窗簾沒拉上,太正好照在他臉上,更加難。他一邊著酸漲裂的太,一邊掙扎著坐起來。

或許因為太燦爛,一剎那他都有點恍惚,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床罩被他睡得皺了,大半個枕頭從底下斜斜的出來。紅緞子繡著金線鴛鴦,很俗氣的花樣。這枕頭本來是一對,是勵夜帶過來的嫁妝。本地的規矩,結婚的時候床上的東西都是新娘準備的嫁妝。

他還記得那天的臉,煞白煞白的像沒了半分本沒有看他懷里摟著的人,而是站在主臥那扇華麗的雕花門前,整個人呆呆的看著他,就像真的不認識他似的。

聲音很小,仿佛是企求,又仿佛是絕:“別帶回家里來。”

他冷笑:“這是老子的家,你不樂意就滾。”

抿著,站了大約有一兩秒鐘的樣子,終于轉,慢慢走到床邊,平日睡的那一邊的枕頭。

他這才明白的意思,不等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另一邊的枕頭出來,就往臺外頭一扔。

攥著自己那個枕頭,像是驚的傻子一樣站在那里,紅緞子繡鴛鴦,那樣俗氣又喜氣的花樣,映得的臉更顯得蒼白。他以為又會哭,只要敢哭,他會有更難聽的話開罵。結果并沒有哭,只是慢慢的低下頭,悄無聲息的走到客臥去了

一直到離婚,都把自己關在客臥的房間里,靜悄悄的,仿佛一縷幽魂般安靜。

離婚之后客臥就被鎖起來了,再沒人進來,底下人都知道他嫌棄,住過的房間,用過的東西,他都嫌棄。

自從離婚后,他也沒進過這間屋子,沒想到昨天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卻會是在這里。D3

太好了,無數金的細塵在中打著旋。他爬起來在床前站了一會兒,走到窗子邊想支煙,卻看到窗下梳妝臺上落了一層灰,被人用手指寫著兩行字。

不知寫了有多久,想必還是幾年前住在這屋子里時寫的。字跡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只是比其它的地方稍淡。

他認出的筆跡,像的人一樣纖細娟巧。

“棄捐□□中,恩中道絕”

一共才十個字,前面一句就有兩個字他不認識。但后面一句五個字他全認識,湊在一起的意思他也明白。

一時間只覺得怒不可抑,他手就將灰上的字全抹掉了,惡狠狠的想,恩有什麼資格要求恩

誰都知道他有起床氣,早上的時候脾氣最大。所以在餐廳吃早餐的時候,一幫人大氣也不敢出,全都站得老遠。等他把一盅參湯喝完,卻聽見外頭玄關一陣鬧哄哄。傭人過來告訴他:“小姐帶小爺回來了。”

樂意安抱著孩子,后頭跟著保姆拿著一堆東西,見著他了也沒好氣:“你怎麼不干脆醉死了?”

他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樂意安偏偏就在他對面坐下來:“瞅瞅你兒子,真是可憐,一只腳都腫了。醫院說不住院也可以,就是每天都得去打針換藥。”然后又低著頭哄孩子:“天天最乖,今天打針都沒哭。”

他這才抬眼看了眼孩子,其實照片中已經看過,比照片里顯得更瘦,小臉瘦得仿佛就剩一雙眼睛了,睫很長,像孩子一樣秀氣,有點呆呆的看著他。

他面無表看著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長得一點都不像我。”

“誰說不像你了?”樂意安更生氣,把天天的小腦袋轉過來:“你看看這后腦勺,這倆旋,就跟你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這世上兩個旋的多了,過兩天去做個親子鑒定,省得替別人養兒子。”

樂意安真的生氣了,抱著孩子站起來,大聲說:“你神經病啊你!非要把孩子搶過來,搶過來了又在這里說三道四。就算勵家一千一萬個對不起你,你折騰勵夜也折騰夠了。從這家里出去的時候,可沒有拿一分錢。帶著孩子過的什麼日子,的什麼罪你知不知道?如今要不是你會把孩子給你嗎?”

他怒極了,語氣反倒冷靜得可怕:“那是活該。父債子還,勵家欠我的,就該還。”

樂意安氣得把孩子往他膝蓋上一扔:“行,父債子還!你這麼混蛋,活該你兒子命苦!”說著就曲起手指,用力在天天額頭上狠狠一敲。

大怒之下下手沒有分寸,只聽“咚”得一聲,天天腦門往后一仰,孩子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卻睜大了眼睛看著,咬著沒有吭聲。

“怎麼不哭?”樂意安看著孩子的額頭漸漸發紅,又氣又急:“你就跟你媽一樣,沒半點出息,挨打也忍著,挨罵也忍著!”

天天像只剛出殼的雛鳥,淚眼汪汪,倉惶的揪著自己的手指,看著這兩個劍拔弩張的大人。

樂俊凱把孩子往餐桌上一放,徑直走了。

樂意安倒心里過意不去,連忙把孩子又抱起來,著他額角剛才被自己敲紅的地方,滿心歉疚:“姑姑不好,姑姑不是故意的,天天還疼嗎?”

天天搖了搖頭,最后終于忍不住,眼的看著:“姑姑,我媽媽什麼時候下班?說下班就來接我。”

樂意安勉強笑了笑:“再等一會兒,等會兒媽媽就下班了。”

天天慢慢的把頭低下去,小心的問:“媽媽是不是沒有錢,不能來接我了?”

“瞎說!你乖乖聽話,過會兒你媽媽就來了。”

“嗯,我聽話。”天天像是在安自己,又像是在安樂意安:“我不疼,真的,姑姑。”

樂俊凱站在隔扇后面,花木扶疏,從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樂意安似乎眼睛,又重新堆起滿臉笑來敷衍孩子。孩子皮很白,從領后面看,越發顯得脖子那里細細地。或者是因為腦袋大,圓圓的小腦袋,頭發很黑很,在頭頂正中有兩個旋,真的很像他。

但脖子還是像他媽媽,在他面前,低頭的時候多。有時候就看到領后面,雪白一截脖子,細膩,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什麼瓷。只要輕輕一,就會碎裂不可收拾似的。

其實沒他想的那麼弱,雖然自是千金大小姐,什麼事都不會做。大一那年就被迫輟學嫁給他,也沒有過多怨言。哪怕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歸宿,還是學著理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什麼時候回來,總是十分整潔。

連每天早上預備的那一盅參湯,也還是在的時候教廚房立下的規矩。他從小過的都是苦日子,后來又忙著掙錢,哪懂得什麼參湯。

家里傭人們“太太”,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懂得看他的眼,只“勵小姐”,也沒有計較過。跟他結婚的時候還一團孩子氣,天跟意安在一塊鬧喳喳,后來就漸漸安靜了。每次他回家,總是一個人蜷在沙發里看DVD。那套片子不知道看了多遍,而且翻來覆去,總是那幾集,連他都撞見了不止一次。

是個古代的片子,一個的小姑娘,一邊哭一邊揭開一個面。面后那個男人倒是帥的,每次都是那句臺詞:“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連他都快把這段背了,也不知道這套連續劇有什麼好看的,值得一遍一遍的看。有一回他半夜才回來,影碟機還開著,偌大的屏幕上滿是被風吹拂的紅紗,而已經歪在沙發里睡著了。

音晌里還回悅的嗓音,娓娓說著:“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著英氣。他的像顯,不,像旦,厚厚的,角還微微往上翹。下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里最明的一束……”.

只有這樣傻不啦嘰的人,才會天在家看這種傻不啦嘰的電視劇。

他第一次提離婚,還是那樣傻不啦嘰的看著他:“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膩了。”他無所謂的坐在沙發里,帶著幾分愜意的痛快:“所以不玩了。”

那時候的樣子,就好像剛才挨打的天天,猶帶孩子氣的大眼睛里飽含著眼淚,可是并沒有哭,咬著角看著他。

他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樣子,所以都很哭。

死活不肯離婚,直到他帶人回家來。

他還以為是這個原因,終于松口答應離婚。現在才知道不是,是因為發現懷孕了,所以跑了。_

想到這個他就怒不可抑,進了辦公室還借機發作罵哭了書,連阿炳都溜到一邊去躲起來了。人人都知道他宿醉后的起床氣厲害,所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剛簽了兩份文件,樂意安卻來了,抱著天天氣沖沖一直走進來,書也不敢攔把孩子往他辦公桌上一放,大聲說:“父債子還,我可不欠你什麼,你的兒子你自己管!”

說完扭頭就走了。'

樂俊凱被氣得不輕,兄妹倆自相依為命,這個妹妹他寵慣了,但沒想到會來這麼一著。他氣得發抖,書在外頭也不敢進來,就不出聲替他把門關上了。他看著辦公桌上的那個小人兒,才三歲的孩子,卻顯得格外懂事,帶著怯意似的看著他。孩子一只腳上穿了拖鞋,另一只腳卻沒穿,出包扎的紗布,早上樂意安剛帶他去醫院換過藥,所以孩子上還有一燙傷藥的味道。

看著他皺眉盯著自己的腳,天天似乎有點不安,很短促又似乎很期盼的問:“叔叔,我媽媽什麼時候下班?”

他冷笑了一聲:“你媽死了。”

孩子的臉都變了,抿著忍了好久,終于沒忍住,豆大的眼淚噼叭噼叭就那樣砸下來,掉在紫檀的桌面上,一個接一個圓圓的水印。

他覺得頭疼裂,太里突突直跳,像是宿醉之后剛醒的那一剎那,四肢百骸都發,仿佛不由己。而心里空的,仿佛有個地方被鉆子鉆著,酸涼酸涼地疼得發,就像撕心裂肺。

上次有這樣的覺,還是在醫院里頭,主治醫生跟他講了很長很長一段話,長得他似乎都沒聽懂醫生到底說了些什麼。1

最后是他親手撥的氧氣管,他的小采,和他一起長大的小采,陪他捱過苦過窮,卻沒有陪他過福的小采。他早就決定要一輩子的人,就那樣在他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小采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沒能看到他和小采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心的人死在自己懷里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眼睜睜看著最人離開這人世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他留不住自己和小采的孩子是什麼滋味。在撥掉小采的氧氣管那一剎那,他就發誓要報仇。

他用了八年,不惜一切把整個勵家到走投無路。只是太便宜他們,他不會太便宜他們。他過的一切,他會讓整個勵家以十倍來償還。他還記得勵冒輝在自己面前強自鎮定的樣子,而他氣定神閑:“聽說勵先生有個獨生兒,長得很漂亮,今年剛剛考上了大學。”.

勵冒輝慍怒的看著他,他從容的說:“我雖然是個大老,可是一直想娶個大學生做老婆。要是勵先生您肯答應這門婚事,我想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令千金。”

勵冒輝怒斥:“你癡心妄想!”

“別那麼大火氣。”他輕描淡寫拿起雪茄煙,后有人上前來替他點燃:“我手下有一幫兄弟,也很仰慕令千金的才貌雙全。當然了,現在他們是礙著我的面子,不敢去跟令千金往,要是勵先生你看不上我這個婿,我想他們肯定會去找令千金朋友的。”-

勵冒輝明知道他打的是什麼算盤,卻再不敢翻臉回絕。

他反正也不急,貓逮到了耗子,都不會馬上吃掉,逗一下,玩一下,再逗一下,不急。

沒想到卻是勵夜主來找他,連阿炳都被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告訴他:“三哥……那個……底下的前臺說……勵小姐想見見您。”

膽子還大的,這丫頭,

其實他之前本沒見過勵夜,照片也沒找過一張,什麼才貌雙全都是他在隨口胡扯,等勵夜真的走進來,才覺得還真是個漂亮的小丫頭。

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甚至還有嬰兒,紅嘟嘟的臉頰更顯得孩子氣,很單刀直的問:“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他故意說:“我看中你們家碼頭了。”

“我爸爸可以把碼頭給你。”小丫頭果然天真,笑起來還有點孩子氣:“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是如果我們家真的欠了你很多錢,你想要什麼,我爸爸都會給你的。”

真是一朵溫室的小花兒,他正好閑著,于是逗:“我什麼都不要,就想要你。”

他還記得臉紅的樣子,像是了的桃子,的紅慢慢的從桃尖洇開來。被他這句話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后來紅著臉就走了。"

勵冒輝最后還是被迫把兒嫁給他。小丫頭還是一團孩子氣,他堅持不允許繼續讀書,只得輟學回來結婚,可是也并沒有對他說過什麼怨言。

樂意安對此很不以為然:“就算當年是勵家害死了小采,你也不該這樣對勵夜。”

而他只是笑笑:“我對勵夜不好嗎?”

有很多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新婚之夜他就借著酒勁,換著花樣把勵夜折騰得差點沒進醫院。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他晚上一進臥室,勵夜都會發抖。樂意安就只知道勵夜早上起來的遲,有時候要睡到下午,一般都不吃早餐。

后來他覺得膩了,就開始在外頭玩,寵得一些人很囂張,誰都知道他不把勵夜當一回事。心里不痛快的時候他就把勵夜到辦公室去罵一頓,拿出氣,回家就更沒好臉。那時候勵夜不過十八九歲,這樣的日子也不覺得難過,有時候還很高興的跟樂意安一起去上街,買東西看電影。他在外頭玩得再兇,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

直到勵夜意外懷孕,他從來不用套子,都是安排勵夜吃藥,勵夜太年輕,做什麼事都枝大葉,有時候吃有時候忘,懷孕都快四個月了才發現。勵夜還不敢跟他說,最后是求了樂意安,支支唔唔的來跟他講,他連眉都沒抬:“去打掉。”

樂意安當時就發火:“你神經病啊,自己孩子都不要!”

“我的孩子跟小采一起死了。”他安然又冷漠的看著自己的妹妹:“你忘了嗎?”

樂意安氣沖沖的走了,他從書房出來,卻撞見勵夜躲在樓梯欄桿的后面,聽他們兄妹的談話。

雪白的大理石欄桿,的臉卻比大理石還白,他轉下樓梯,卻站起來,哀求似的他:“俊凱……”

他連頭都沒有回,冷淡的糾正:“我沒允許過你這樣我。”

垂著頭站在那里:“我不想去醫院……我害怕……”

他走上來,重新打量。那時候也還沒有二十歲,穿著睡拖鞋,一直很瘦,所以腰那里本都不明顯。他手將拉到樓梯口,輕描淡寫的對說:“你要是不愿意去醫院,就在這兒站好,我只要把你往下一推,效果是一樣的。”"

驚恐萬狀的抱住了攔桿,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全都在發抖,就像本不相信他在說什麼。

后來是樂意安陪去的醫院,因為月份太大,折騰了幾天還要住院。樂意安從醫院回來后就大罵:“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勵夜疼得死去活來,昏過去好幾次,孩子都形了,還打下來。你這是殺人害命!”

他冷靜的反駁:“他們殺了小采和我的孩子,一報還一報。”

勵夜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才回家,臉上那點嘟嘟地嬰兒早就不見了,連臉頰的那點紅暈都失去了,從那之后就非常安靜。安靜得不再讓他覺得煩,也不再和樂意安說笑上街了,總是一個人呆在家里看電視。那套DVD翻來覆去的看,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厭煩。

他卻覺得厭煩了,不管他怎麼給難堪,不管他怎麼折磨不僅不會笑,連哭都很了。所以他越發不回家,就有一次,他喝醉了,被阿炳自作主張送了回去。睡到半夜他口醒了,下樓去喝水,才發現又坐在沙發里看DVD。

音晌的聲音調的很低,回悅的嗓音,屏幕的線映在的臉上,一會兒明,一會兒亮。他聽見的聲音,慢慢的伴著音響里的臺詞一起娓娓:“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著英氣。他的像顯,不,像旦,厚厚的,角還微微往上翹。下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里最明的一束……”

他站的很遠,晦暗的影里只能看見角彎彎,仿佛小孩子吃到糖,歡天喜地的模樣。明明是笑著的,臉頰上卻有很大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無聲的滾落下去。:

第二天早上醒了,就看到站在臺上,只穿了一件睡袍,孤伶伶看著湖面上的水霧。晨風把寬大的袖都吹得飛揚起來,就像每次看的那個電視劇里,那個古代的小姑娘。一定是覺得冷,站在那里還著脖子,像只可憐兮兮的貓。

沒等他自己明白過來,他已經做了他后來一直覺得可恥的事,他從后面抱住,把摟進自己懷里。后來他一直想,在那恍惚的一剎那,他是把小采了,所以才覺得可憐。當他俯親吻的時候,驚怯的閉著眼睛,連換氣都不會,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吻過

一瞬間仿佛賁然,難以抑制。他覺得可恥,為什麼會吻,為什麼會覺得可憐,他明明就只小采,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小采,他娶也不過是為了給小采報仇。

他卻像中了邪似的,驚艷于異樣的溫,無法停止這種吸引的沉溺。他在猶豫和矛盾間徘徊,每天晚上總是在回家與不回家之間拿不定主意,阿炳卻像猜了什麼似的,從來都不問他,總是一聲不吭就把車開回家。

因為他常常回家吃飯,勵夜仿佛回到新婚時代,重新活潑起來,漸漸敢對著他笑,甚至笨拙的想在床第間討好他。

他很快就驚覺的醒悟,決定中止了這一切。

離婚,他帶人回家,他走的每一步都又準又狠,不給任何機會,更不給自己機會。而總是怔怔的看著他,就像不明白為什麼他一轉一切就變了。

他最后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一分錢也沒有給,就將趕出了家門。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他替小采報了仇,清明節他去給小采掃墓,墓碑照片上的小采笑得很燦爛,就像從未從他邊離去過一般。

這輩子他都會只小采,永遠。

天天哭了大半天,最后終于哭累了。時不時總是閉住了氣,小小的子會抖一下,他大約明白哭也沒有用了,所以隔一會兒,總是仰起臉來,嚶嚶的哀求:“叔叔,我想回家。”

樂俊凱不理他,只是一支接一支雪茄,把一盒雪茄煙都完了。天天還在那里嚶嚶的像蚊子哼哼:“我想回家。”

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格外討厭這個孩子,或許是因為勵夜把他生下來,讓他覺得憤怒。或許就是因為這孩子跟勵夜簡直是一個德就淚眼汪汪的看著人,一幅委曲求全的樣子。"

他不要,他什麼都不要,這個世上關于姓勵的一切最好都灰飛煙滅。他發過的誓,他把整個勵家都趕盡殺絕,他把勵夜玩夠了又拋開,他不要自己和勵家的脈相融,生生再多出這麼個小人來。

他看著孩子額角上紅彤彤的那一塊,還是早上樂意安敲的,突兀出現在孩子雪白的皮上,令人恨不得。他冷冷的說:“以后不準說要回家,不準要媽媽。”.

孩子淚眼汪汪的看著他,只讓他覺得憤怒,又來了!母子兩個都是這德

他全的汗都乍了,忍不住咆哮:“聽到沒有?不然我把你從窗子里扔出去!”

孩子嚇得幾乎閉住了氣,一直躲在外頭的樂意安終于忍不住沖進來,抱著孩子就沖他大罵:“你簡直沒人!這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你這樣吼他。你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要把他弄回來?我還指你是真想要這孩子,我還幫你去找勵夜。你不就是勵夜,你不就是想讓。你折騰還不夠嗎?你吼孩子算什麼?勵夜欠你什麼了?就算當年勵家欠著小采一尸兩命,勵夜也早就還夠了!我再也不幫你這大混蛋了,你不喜歡這孩子,行!我把孩子還給勵夜,你愿意怎麼著怎麼著吧!”

他怒不可抑:“你敢!”

樂意安看著他,同樣怒不可抑:“就算你拿槍抵著我的腦門子,我也要把孩子還給勵夜!”

他氣得急了,甩手就是一掌,“啪”一聲打在樂意安臉上。把樂意安和他自己都打怔住了。這麼多年來兄妹相依為命,不管他做什麼,樂意安哪怕不贊,最后卻總還是站在他那一邊。他寵這個妹妹更是眾所周知,許多時候旁人不敢說的話,都央求來跟他說。沒想到今天就為這個,他打了掌。

他滿懷歉疚看著妹妹:“小安……”

樂意安臉上青白不定,最后竟然笑了笑。樂俊凱以為自己都把打傻了,越發覺得難過,又了一聲:“小安。”

樂意安卻像是慢慢平靜下來了:“哥,你在急什麼?我要把孩子還給勵夜,你為什麼急。當時你為什麼非著夜子和你離婚?你本沒把當回事,你為什麼非走,在家里礙著你什麼了?從來不管你在外頭玩,外頭都沒人知道是你老婆。礙著你什麼了,你非把走了你才安心?昨天晚上你喝多了,為什麼把客臥的門給踹開,鎖了四年你為什麼把它踹開了?酒壯慫人膽,你終于敢進去了是不是?當初自己關那屋子里的時候,你怎麼連樓都不上去?你怕什麼?你到底在怕什麼啊?你這個膽小鬼!”

用盡力氣對著樂俊凱吼:“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歡夜子,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歡!你拼了命折騰,你就是心里害怕!你就是怕看出來,你就是怕別人看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夜子走了之后,你天天在家看那套《大明宮詞》。你看了這麼多遍,你都沒明白你自己在想什麼?你把夜子往絕路上,你把你自己往絕路上,你這個膽小鬼!我告訴你,哪天要是夜子死了,你才知道后悔!”

眼睛紅紅的,抱著孩子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你是我哥哥,我什麼事都站在你這邊,可是這次我不了。因為你錯得太厲害,我不能再幫著你。夜子恨你是你活該,你就等著后悔一輩子吧。”

昂著頭往外走,孩子伏在肩頭,睜大眼睛看著原地一的他。門被反手狠狠的摔上,砰得一響。

周圍的一切重新寂靜下來,他站在那里仍舊沒有彈,面前桌子上還有淺淺的水痕,是剛才孩子哭的眼淚。

薛紹迎著太平的劍撞上去,劍鋒深深的過他的,他就覺得,那一劍仿佛早已經過了他,將他五肺六臟都刺了過去,然后,就不覺得疼了。

他記得那個幽幽的嗓音,帶著嗔的歡喜,仿佛冬夜的細雨,慢慢在沙沙的背景中回響起來。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著英氣。他的像顯,不,像旦,厚厚的,角還微微往上翹。下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里最明的一束……”/

他還記得盈然的雙眼,纖細白晰的手指,慢慢挲著照片中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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