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第1章

午后的蟬聲過窗上的格眼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了無聲的默片電影,連小貓兒也伏在窗下睡著了。博山爐里焚著檀香,淡白的青煙逸出,店里靜得似乎連空氣都了凝固。白月用一只玳瑁釵簪起長發,方松松挽個了髻,忽聽里間傳出一聲尖

喟嘆一聲,在心里開始倒數計時:“一、二……”還未數到三,紅云果然已經從里間竄了出來,說是竄一點也不過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樣“嗖”得到了眼前。照例是穿著熱小可,火辣辣惹人注目的頸之上扣著銀鏈,鏈墜上的鈴鐺兀自叮鈴響。

白月聲問:“氣急敗壞的,見鬼啦?”

紅云將漂亮的大眼睛一翻,雖是雙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轍的外表,但白月是靜靜的碧涵秋月,紅云便是這靜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瀲滟,飛流云。一開口就是亦怒亦嗔:“見鬼有什麼稀奇,走過路過哪天不見著十只八只鬼?”將手一揚:“阿姊,你瞧瞧這個。”

紅云手中是一只形致小巧的玉臂擱。臂擱是文房用,又名閣,原來古人寫字,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臂擱,作書揮毫時枕于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亦可代紙鎮,是書案常置的。白月見那臂擱玉質細膩,瑩然潤,通無瑕,乃是上佳和闐白玉,其上只疏疏淺鏤幾枝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揮開紅云斜剌來的祿山之爪:“拜托,這可是明代陸子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萬別腳打碎了。”紅云道:“這上面附著一個鬼。”白月淡淡瞥了一眼,紅云理直氣壯的將臉一揚:“是我喚醒的,人家一睡幾百年,好容易遇上咱們生有靈異,可以見著,大家說說話解解悶多有趣。”

白月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就會惹事生非。”忽聽幽幽亦是一聲長嘆,其聲婉轉,說不出的聽,只嘆喟道:“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覺問:“你是誰?”那聲幽暗,如泉如咽,說不出的風旎旖,卻只悵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誰?”

我是誰?

銅鏡里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從理里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流。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于芙蓉舫中,簫鼓遏云,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聲。明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樣不見容于世間?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他日雙星笑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臺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四起,一鉤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于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上只一件翠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風塵子的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娼寮,既得這門,便是永世不得翻。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著水煙,煙筒嘟嚕嚕的響著,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空中:“學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里,一樣要藝有專,才好襯得一張臉子錦上添花。憑個臉子,那是下三濫的站街。”稀奇,不稀奇,連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樣是倚門賣笑背人彈淚,到底倚仗天稟過人,在姐妹里也算得個撥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

到底,是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發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子回來,進門之后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執家法來,打我三十“規矩杖”。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銀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著毫不相干的一出戲。

已知這里,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里挾了鋪蓋,睡在主母床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里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著書畫唱。每日青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子,著花兒兒,想著勾三搭四。”便命婢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皮一分一分的發,只覺得奇鉆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爺點煙的小廝看在眼里,那日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著總有條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的話,我心里微微一酸,這府里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弱質可憐的人。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著的活下去,苦熬著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個希,當是自己唯一的回護,是這如海侯門里唯一的藉。著功夫背著人繡了雙鞋墊,眼瞅著主母出門上香,約了他在后園里,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總管拿了個正著。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著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不無得意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里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胡子氣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曬笑:“還算便宜了這污濫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乞丐。棲庵堂,做些灑掃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閑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凈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布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花眼笑,讓后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饒艷姝,扶著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于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凈洗發,換過干凈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驚艷的目:“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舊業,必有所。”必有所?我臉上不浮起笑容,這勾欄院里,風塵之中,能求何所?不過掙一口飯,舍得這子罷。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轟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并稱秦淮八艷。

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齊楚閣。席間諸人驚艷的目,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得遲了。”旁的人哪里肯等閑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雯不才,獻丑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拂走青珊瑚,澒不言言劍。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崖落木風悲。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發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噪。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須眉。抑何其凌清而瞯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只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和,像是能人心里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臺的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幸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風雅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我也曾做過幕之賓。”娼便是娼,這世上并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里亦帶了一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里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著我是個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里,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人。

一盞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著我,那目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皓月,寒浸浸的月映得我如白雪。風里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滿頭,莫問奴歸。”余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滿頭,莫問奴歸。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字,至真至誠的字。他的眼中似流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涌,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的曼聲哦:“應有江南寒食路,人芳草一行歸。”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的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著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癡,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若無骨,似舌尖輕在眉端,又人渾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兒,你這一雙眉嫵,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連自己也要化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麼——我從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似那描金花燭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愿,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只臂擱,因我好書法,此日日相伴,。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好越是惶然,從來彩云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所以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于心,公子應返家探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也,公子與家人骨至親,亦為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奪公子骨?”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里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奪彼,可奈,會否那彼會來奪己?直一昧安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袂飄飄若飛,近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得人心里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著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愿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進每一筆劃里,臂擱熨在肘下,生溫。擱下筆后,只是細細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萬金?五陵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里,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何沒有?可是那些珠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散發著銅臭的腥咸,是人唾棄的俗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著,我將它抵在口上,那里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著。

山長水闊知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被“三黨奉為師”。我這樣的子,實在不能見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麼?他無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臺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癡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語讖,而是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并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愿納我這風塵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圣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是孽丑陋,只能視作浮云。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我手舉起,便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于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干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皮一分一分的發,只覺得奇鉆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蒼茫,青山嫵,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嘆,引了生張魏朝秦暮楚客似云來,卻只冷眼旁觀。仿佛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于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托詞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里看到攝人的芒。我不以事他,而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艷,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重,夫人要珍重。”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里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發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朝廷之名,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云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閑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于畫眉,他道:“我你烏黑頭發白個。”我口相答:“我你雪白頭發烏個。”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罷。

我終于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弄輕,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韃虜?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的漣漪,遠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并不是得償所愿,只是賭一口氣,為著他賭這一口氣。驚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后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于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著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于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沉池水中。他能遜于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著我,目中的了然與通,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讓我著儒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迫的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背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凄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背負得起,我背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著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的氣力突然一松,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凄清,隔著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著高熱,那個名字噎在口,每次呼之出的最后一剎那,總有理智能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著,仿佛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只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于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著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子漸漸起復康健,山河早已變。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

我盛妝相送,卻著一朱紅。謙益變了臉,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朱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的看著他,他的目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了然的淡定通

我從心里憎恨這目,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著他兒子的面與人調。錢公子氣得要鳴究懲,我只幸災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責一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涂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為國,還是為著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茍延殘,咽下最后一口氣。

我麻木的瞧著謙益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終于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衫,屋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掛著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挲在臉畔,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我只能待你為知己。我終究是有負于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干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的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蔭蔽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苦。

尸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著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群狼,眼里幽幽發著噬人的芒。七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并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嚕嚕著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里的媽媽也是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著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于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的磕磕煙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著他泛著煙黃的牙,只是一陣惡心。

這樣的腌臜氣如何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擋了多風吹雨洗。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后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回首便吩咐婢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松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之力的孀婦,最后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帳簿。”

房里金碧箱籠,高柜斗,這一切,樓下那群人垂涎滴罷。我緩緩打開斗,一條長長的素寒絹,輕盈若雪。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臥子,你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邊終于浮起一個淺淡笑

我見青山多嫵,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長長的睫如蝶翼忽閃,聲問:“你為什麼不去投胎轉世?”

那聲音卻靜默片刻,方道:“俗世紛擾,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國節烈之名,到頭卻只是枉然,何必再生一番煎熬?為人其苦,不若為鬼。”

紅云咭得一笑:“如今幾百年過去了,形可不一樣了。”正說話間,忽見有人推門進來,白月小心將臂擱放回錦盒中,起迎客。

卻是一男一,男的年可五十許,大熱天里全的名牌西服,的脖子上若不是系著領帶,真人懷疑他是否還有脖子。的卻是韶齡妙材妙曼,姿過人。將一撇嗔道:“答應人家買鉆石,卻帶人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聽人說這種地方才有好東西呢。”四面環顧,只見店堂潔凈如茶舍,幾把明代的翅木椅,線條簡潔明快。他那椅子,說:“好是好,就是樣子太簡單了點,要是雕上富貴牡丹,龍圖案,這椅子就好看了。”

子在他臂上輕輕一擰:“這種地方的東西,全是些破破爛爛的老古董,只好配你們家那個黃臉婆吧,正好一樣又舊又破。”一轉臉卻看到錦盒中的臂擱,咦了一聲:“這個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買。”油的一張臉上綻出笑,趾高氣昂問:“老板,多錢?”

白月淡淡一笑,緩緩道:“前陣子拍的清乾隆題詩文竹節臂擱,以71萬元。這只是明代子崗所出的和闐白玉臂擱,曾為名柳如是所有,我們目前價210萬人民幣。”

紅云好笑著瞧著對方瞠目結舌,從手中接過了臂擱,輕輕放回錦盒中。笑得一臉燦爛如同窗外的:“店小本薄,概不賒帳,請付現款或刷卡。”捉狹的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來?”

饒是白月,也忍俊不,微笑瞧著那兩人急急倉惶離去。

紅云扮個鬼臉:“他們兩個怎麼一幅活見鬼的樣子?難不他們和我們一樣,異稟過人,可以瞧見這臂擱上的柳如是?”

臂擱上約傳來一聲輕笑,而后低低一聲喟嘆。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原來幾百年過去,卻原來形亦不過如是罷。”

青衫磊落離歌黯

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經長過了人膝。遠遠去,視線里廣闊得無邊無際的綠,一直接到蔚藍的天際。風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綠的大海,漾著星星點點的——那是牧人們的羊氈帳篷,仿佛海面上漩起的白沫,久了會令人覺得眼暈。

中午的日頭已經有點兒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曬得發了熱,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將袖子往腰間一系,在顛簸的馬背上,模糊的想,只怕自己這模樣倒似個吐蕃人了。

果然王帳的游哨遠遠已經看見阿罕,便尖起打個唿哨,還未等阿罕應答,四面已經有數十騎圍奔過來。艷烈的日頭下,遙遙已經可以看清王帳衛士特有的虎皮袍子,豎起的鋼彎刀仿佛折月山上的新雪,反著炫目的日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開了嗓子就罵:“雅爾你這個狼崽子。”

初夏的風挾著青草特有的香氣,將他的聲音送得遠遠的,為首的衛士首領一騎當先,遠遠就直向他沖過來,隔著老遠就滾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禮,額頭一直點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爺,怎麼想到會是您。”

阿罕說:“起來吧。”王帳的衛士們已經紛紛趕到,都下馬行禮,阿罕問:“大單于怎麼樣了?”

雅爾皺著眉頭說:“今天連馬都沒能咽一滴下去。”

阿罕的眉頭也不皺起來,隨著雅爾沿著山坡疾馳,平靜的河水在山腳下緩緩轉了一個大彎,在河畔平坦廣闊的草原上,佇立著金碧輝煌的大單于王帳,四周散落著星星點點無數羊氈帳篷,如眾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開的雪蓮,千重潔白的花瓣,簇擁著金黃的花蕊。

走至帳外,就已經聞見一種皮腐爛的惡臭,掀開沉重的羊氈,大帳中閉四合,一風也不進來,大白天還點著油燈,燈油的氣味混合著那種奇異的惡臭撲面而來,阿罕的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給衛士,跟隨著雅爾走進王帳,已經聽到悉的聲音:“是……阿罕……”夾著呼哧呼哧的氣聲,仿佛破風箱。

阿罕行禮,以額點地,一邊回答:“是我,大單于。”

狼皮褥子上的額爾納直的躺著,兩個奴隸拿著細布替他前傷口滲出來的膿。他轉灰黃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來得真快,看來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說:“收到大單于的信,我一個人騎著快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盤膝坐下,如小兒仰父親一般仰著額爾納。

先大單于活到年的共有七個兒子,在征戰中死了五個,余下兩個,便是額爾納與阿罕,阿罕與額爾納年紀小了二十多歲,自便十分崇敬這位兄長。后來額爾納繼位大單于,阿罕便了名正言順的青木爾王。

額爾納說:“你來……問……格薩與占登……哪一個……大單于……”他每說一個字,口的傷口就涌出更多的膿,只是呼哧呼哧的著氣,兩個奴隸嚇得都不敢再彈,到了一旁。

格薩是額爾納與大閼氏扈爾特氏的長子,今年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亦是聞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歷年征戰中頗多戰功。而占登是額爾納第六個兒子,今年才十七歲。

阿罕知道額爾納素來不喜占登,年的兒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年的弟弟們一樣,仍舊跟在額爾納邊,沒有分到自己的部落與草場。沒想到額爾納竟會將他挑出來,與最有資格繼承單于之位的格薩并列為繼承人。

額爾納沉重的呼吸:“占登……吐蕃……”

賀仳與吐蕃戰多年,起先是吐蕃與賀仳諸部為了爭奪水的牧場,雙方各有死傷。后來積怨漸深,達穆格王在位的時候,吐蕃集結重兵,由達穆格王率領親征,渡過秋水河,那一役賀仳大敗,只余下不到兩萬老弱病殘,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達穆格王的孫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賀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進貢牛羊。后來被賀仳后世稱作“日祗大單于”的東菘呼延,一統折月山北諸部落,而吐蕃國力漸衰。東菘大單于以騎八萬,大敗吐蕃于縱石灘,一雪賀仳百年之辱。從此后浩瀚的顎爾達草原再次為賀仳人的牧場。

近年來吐蕃國勢漸振,出了位中興之主次仁嘉措,賀仳數次與其手,卻都沒能占到上風。最后額爾納親率大軍繞道西南,試圖奇襲吐蕃重鎮定則,卻不想反遇吐蕃伏擊,額爾納重傷,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數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駐王帳,這才派了快馬急報,傳訊給青木爾王阿罕。

阿罕從王帳中出來,問守侯在帳外的雅爾:“占登呢?”

雅爾也不知道,最后還是找來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隸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說:“小……小……王子……到河邊飲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馬,那馬飲飽了水,自顧自的在低頸吃草。碧藍的天空下,四靜悄悄的,唯有風吹過草尖唰唰的輕響,還有馬嚼著草葉的聲音。占登在草叢中枕著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茂,碎金子般的過草芒照在他年輕的臉上,烏黑濃孩子的長睫在臉上投下兩圈絨絨的影子,襯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頭火起,足便踢,口中大喝:“敵人來了!”

他年輕時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極快,這一招“鷹撲”還未用老,疾風已經起大片的草,電火石的一剎那,占登已經倏得睜開眼睛,卻沒有躲避,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來不及,已經被阿罕重重踢在脛骨上。

阿罕哼了一聲,占登痛得直吸氣,掙扎站起來彎腰行禮:“叔父。”

阿罕道:“你父親都快死了,你還在這里睡覺。”

占登卻笑了一笑:“人總是要死的。”

阿罕瞪著他,占登自分外白皙的臉龐不似賀仳漢子慣有黝黑壯實,反倒有一種南蠻子似的俊朗之,仿佛折月山上的積雪反著月和卻清冷。

阿罕呵斥他:“誰教你說這種混帳話?”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經心的說:“我五歲的時候發高熱快死了,那時大單于不就是這樣說的?”

阿罕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遠外山坡上傳來牧馬人的歌聲,依稀可以聽出,唱頌的正是顎爾達草原上最的烏云珊丹,悠遠的歌聲隨風飄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彩啊哈嗬,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彩嗬的烏云珊丹姑娘喲啊哈啊哈嗬,是那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彩喲蒼勁的檀香樹是那月亮的彩啊哈嗬……阿罕聽得出了神,碧藍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緩緩流過,天地間寂靜無聲。

他最后出了長長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前日在軍中,你為什麼拼死救出你的父單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沒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沖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說:“嘉措用兵極佳,既合圍之勢,那必如鐵桶一般,你如何能夠帶著幾千騎全而退,給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講一遍。”

占登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叔父來了總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經聽旁人講過,何必我再來羅唆。”

阿罕見他總是這幅腔調,不由發狠道:“混小子,死到臨頭了都還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聲,說:“如果格薩繼位,他忌憚我此次對付吐蕃人的法子,遲早會尋釁將我殺掉。”

阿罕沒想到他竟然一語道破,不由偏了頭,打量這個自看起來最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迷與不解。

最后他搔了搔頭發,問:“你打算怎樣做?”

占登仰起臉,著天上緩慢的流云,淡淡的反問:“大單于他打算怎樣做?”

阿罕咧開高興的笑了:“他要將大單于的位子傳給你。”

奉裕九年丙辰,單于額爾納薨,其六子占登繼位,長子格薩,未幾卒于軍。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于大非川。次年,陷火魯城,吐渾國亡。賀仳軍小稷城,吐蕃遣使割烏籍、厲屈、久義普、羅金、閏康五郡求和,自此羅素汗山北諸部皆臣于賀仳,時年占登二十一歲,始稱顎海汗。

——《陚史列傳第二百十四外番七賀仳》

七月間的彌勒川仿佛連空氣中都流淌著,野花正是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的花海仿佛碩大無比的一張巨毯,織滿五彩繽紛的,一直鋪到如天屏聳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煩了,順手折了一里嚼著,下的黑駒也打著噴鼻,彎下頸去啃長得正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西邊深藍天際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語:“不會白等一場吧?”

五百騎都因這句話起了輕微的焦躁不安,跟隨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諾先沉不住氣:“寧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輕的衛士們七八舌,皆聒噪起來。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們一眼,才終于安靜下來。

靜下來,忽然聽到風里傳來約的鸞鈴聲。

極清脆,雖然隔得遠,可是像被風逐著的鳥兒,忽忽現。

眾人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蠻子漢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會在馬脖子上系那種累贅的玩藝兒。

幾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人,不由得手按了按虎皮腰帶系的箭壺,那里面實實的白翎箭。

雖然只有五百騎,但皆是最英勇的戰士,素來以一當十,別說是南蠻漢人的區區三千護軍,就是草原強部的三千騎,他們也不會放在眼里。

五百騎仿佛狼嗅到腥,一個個神抖擻,連馬兒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斷的擺頭扯韁繩,躍躍試。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氣,反手摘下了弓:“再說一遍,先用急箭,他們個措手不及,別失帶第一隊向左,我帶第二隊從右邊包抄,烏維接應。”

視線里山坡下已經出現蜿蜒的一條黑線,漸漸近了,可以看見五的旗旌,還有迎風高掣的旄節,甲胄鮮明的護衛,簇擁著華貴的車駕,緩緩而行。阿諾了口氣,低聲說:“那車里的是不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沒有理他,突兀得在馬背上直起子,又尖又利的哨聲響徹云天,阿諾脈賁漲,無數快箭已經著耳際,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去。阿諾本能已經挽圓了弓,箭似連珠,尖銳的破空聲令得他什麼都來不及多想,只是箭、搭弓、拉圓、箭……重復這再嫻不過的作。但見飛蝗如雨,山坡下的隊列已經作一團,但很快有護軍鎮定下來,擁著藤牌勉強圍住陣勢。

呼都而失長嘯一聲,兩隊騎兵左右包抄,但聞蹄聲若雷,挾著滾滾煙塵撲向坡下,護軍們被沖了陣腳,疏疏放了些箭。前鋒的騎兵早已經陣間,廝殺起來。

阿諾偏頭躲過一枝冷箭,隨手砍倒了一個護軍,他年輕氣盛,一心想要立下戰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車駕前殺去。車駕本來被護兵們持藤牌團團圍住,但哪里得住騎兵居高臨下長槍長刀橫拉斜砍,一層接一層的人倒下去,后面更多的人涌上來。阿諾殺得起,終于拼出一條路,眼看離車駕不過三四尺許,頓時暴喝一聲,長鞭擊出,啪一聲卷去了大半車帷,卻見車中空無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聲大嚷:“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戰至正酣,忽然聽到嚷“公主跑啦!”心中一沉,舉目四,果然見往西北方向,一騎如芥,去得遠了。他來不及多想,高聲大嚷:“別失!帶上一百騎去追!”別失臉上濺滿了,胡手拭一拭,唿哨一聲,率著人策馬便向西北追去。阿諾從陣中殺出來,拍馬也急追上去,高聲嚷:“要讓那娘兒們跑了,咱們這臉還不如給狼啃了……”遠遠已經馳出老遠去了。

他們的馬快,逃走的那匹馬卻更快,一口氣追出了三十余里,終于趕上了。馬上的騎者被七手八腳的拖到別失的面前,卻是個年輕的侍衛披著公主的錦袍,阿諾眼見上當,不由大怒,問公主的下落不得,撥劍便殺了此人,一百騎撥轉馬首,又往回趕去。軍陣中,哪尋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了。

到得黃昏時分,三千護軍已經潰不軍,死的死,傷的傷,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見公主,自然十分郁悶,只得捉了吐蕃派來迎接公主的使節,系在馬尾后頭,一路怏怏的回營。

正是一年中顎爾達草原最的季節,五百騎押著俘虜,撥營向西北走了三天。這日渡過了金瓶河,放眼去,一馬平川,皆是水草的草地。眼看著離大營愈近,眾人愈覺得面上無,只是無打采,正垂頭趕路的時候,突然草叢中一陣怒吼,眾馬群嘶,驚恐得連連后退。眾人方在呵斥坐騎,草叢間突然躍出一只吊睛斑斕的大虎,朝著眾人直撲過來。一片慌里,呼都而失已經箭如連珠,連連向那猛虎去,那虎負傷,越發怒吼如狂,鋼尾如鞭,啪一聲就掃向呼都而失的坐騎,那馬長嘶一聲,力向前躍去。只聽“嗖嗖”連聲,卻是阿諾放箭,眾人亦紛紛撥箭搶,那猛虎頓時被得如刺猬一般,這五百騎皆是頂尖的騎好手,箭箭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鋼特制,虎皮雖厚,亦深深其骨。猛虎負痛之下咆哮躍起,方在半空,終于力竭,重重的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斷直伏,過了一會兒,終于氣絕而亡。

這麼一陣大,好幾個俘虜便趁繩索,鉆草叢。阿諾回頭看見,拍馬追上去,一箭一個,盡皆死。他得起了興,不由哈哈大笑,看著前面還有一個俘虜,踉踉蹌蹌的跑著,了枝箭,剛剛瞄準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聽得呼都而失遠遠的喊自己的名字:“阿諾!阿諾!你這個瘋子!到河邊了,到河邊了!”

阿諾心中一凜,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追趕到金瓶河畔,就這麼一錯神,那個材瘦小的俘虜已經鉆進了河邊的蘆葦叢,頓時不見了蹤影。呼都而失拍馬追上來,一鞭子揮掉他手中的箭,放聲大罵。阿諾被他罵得垂頭喪氣,呼都而失責罵了片刻,終覺得大錯已,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虜上路。待沿著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終于遙遙見一無際的萬頂氈帳。

呼都而失從懷中出號角,鼓腮吹響,號角聲沉靜悠遠,一直傳出數里。過不一會兒,大營中響起號角,馳出一隊人馬。年輕的同袍數日不見,分外親熱。一見面就紛紛抱腰行禮,領隊的翁和木又見過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說道:“有個南蠻子漢人半路跑掉了,你帶兩百騎,沿著金瓶河往上搜。漢人沒有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帶到遠些的地方殺掉,可別弄臟了河水。”

翁和木便點了兩百騎,答應著去了。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最后讓冰冷的河水一嗆,又醒過來,兩只腳讓河底的碎石劃破了,傷口的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兩條極闊的白花花皮,挪半步便疼得鉆心。

認命的坐在河灘上,看月亮升起來,四一片潔白的銀,草芒在夜風中唰唰的響著,河水急而淺,在月下像一彎水銀,粼粼無聲。

肚子得咕咕,真的在咕咕,上次吃飯還是今天早晨,那些窮兇極惡的賀仳人扔下得像石頭似的馕,啃了幾口,實在咽不下去。但現在想想那馕,更覺得腹如火。

坐以待斃四個字,用在這里再好不過了。

輕輕的嘆了口氣,把擺上的白絹撕下兩條來,將腳上的傷裹了,咬著牙又往前走了幾十步,忽然被什麼東西絆到,重重又摔了一跤。借著月看一看,草叢里竟然橫著個死人,月下一對烏黑的眼睛還大睜著,直嚇得魂飛魄散。

人驚恐絕的是,那死人竟然還眨了眨眼睛,嚇得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腳酸,全沒有半分力氣,寂靜的曠野里,只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格格作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死人是不會眨眼的,驚恐之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說:“你……你……你是死是活的?”

那人轉過臉來,月照在他的臉龐上,顯得十分年輕俊秀,他的樣子似是十分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才語調生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話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仿佛小孩子初學大人說話。聽到他能說漢語,心里不覺一松,借著月仔細打量,覺得他不似那些賀仳人的蠻橫模樣,更生親近之意,不由得問:“你會說漢話,也是漢人嗎?”

他的神仿佛一震,臉上神極是錯綜復雜,過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原來這是漢話。”低下頭去,在月下,只看見他角微,似是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轉過臉來,忽然對一笑:“你穿著男人的服,在這里做什麼?”語速仍是極慢,音調也不甚準,可是聽懂了。其實月皎然,照見草地低洼,積水如鏡,倒影清清楚楚,只見自己裳尚整,可是篷頭散發,赤著雙足,雪白的足踝在月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紅,慢慢將腳進草深,說:“那些賀仳人要殺我。”

他想了一想,沒有作聲。

又問:“你是什麼人?在這里做什麼?”

他淡淡的答:“我在這里睡覺。”隨手拍了拍當作枕頭的馬鞍,又躺下去了。心中焦急驚恐,說道:“這里四都是賀仳人,怎麼還能睡覺,如果被他們發現,一定會一箭死我們,還是快快逃走吧。”

他閉上眼睛,不理不睬。

無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幾步,忽然又回轉過來,對他說:“你是不是不認得路?要不我帶你一塊兒逃吧。”

他睜開眼睛一眼:“你認得路?”

想了半晌,終于氣餒:“不認得。”

他終于哧一聲笑出聲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這才顯出一種年的稚氣。

他說:“走吧,我認得路。”隨手摘了一片草葉,放進里,只聽唿律律一聲,哨音清亮,不遠傳來一聲長嘶,但聞蹄聲答答,一匹極是高大神駿的白馬踏月而來,顧盼自若。不由喝了一聲采,夸贊:“好馬!”

那馬仿佛通靈一般,越發驕矜,昂首月下一

他說:“你別夸它了,它和我一樣,經不住夸。”

忍不住笑道:“你的漢話是越說越流利了,連油舌也學會了。”

他臉上掠過一影,旋即說:“我本來就會說,只是很多年沒有人對我說過,于是我自己也以為忘了。”

這才留意到他的服飾與賀仳人無二,曾聽驛使言道,賀仳年男子襟上皆綴皮,只是地位高下,所綴之皮也盡皆不同。他襟前亦綴著一緣皮,黑白斑斕,月下瞧不出是什麼皮。不由退了一步,問:“你被捉到這里來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說:“是啊,很多年了。”

那馬極是高大,足上有傷,不由躊躇。他雖然材并非十分魁梧,但氣力極大,輕輕一提,就將拉上馬去,兩人共乘一騎,在月下沿著河岸漫然向南。

夜間草原間一片寂靜,仿佛墨黑無際的海,在月下偶爾反,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

自出生以來,未嘗與男子共騎,雖是父兄,亦未曾如此親近過,只覺得心中砰砰跳,可是險境,只得從權。只是腹如火,忽然咕嚕一響,靜夜之中極是分明,不由大窘,他輕笑一聲。,面皮極薄,不由漲紅了臉:“你笑什麼?”

他說:“是,是,我不應該取笑姑娘。”

見他有意唯唯喏喏,不也笑了,說:“我真是了,可有什麼吃的?”

他說:“這可難了,我沒帶干糧出來。”

嘆了口氣,說:“我從沒有這麼過。”想了想說:“要不咱們說話吧,或許說說話,就不覺得了。”

他問:“那要說什麼?”

道:“說什麼都可以呀,我小時侯睡不著,便拉著母說話,不敢說我聒噪,只好陪著我,說到困了,自然就睡著了。”

他說:“你要是待會兒說得困了,跌下馬去,我可不管你。”

回眸一笑,月下但見明眸如水,亮照人。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邊就出了第一縷霞,不過片刻,大半個天空便映滿朝霞,一紅日噴薄出。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綠草萋萋,水清新,令人神大振。草叢間忽然飛起一雙極大的蝴蝶,不由“啊”了一聲,又驚又喜:“蝴蝶!”

他沒有多想,旋下馬,長臂輕舒,已經將一雙蝴蝶拈在指尖,送到面前。

其時朝霞如彤,映在的臉上,愈發顯得面龐如玉,一雙眸子似寶石般流著霞,那種欣喜直從眸中出來,可是漸漸的,那喜悅就不見了。他見悵然,不由問:“怎麼了?”

說:“還是放了吧,讓它們自由自在的飛,多好啊。”

他于是將手指微松,兩只蝴蝶振翅飛去,纏纏繞繞,終于遠了,兩人著蝴蝶飛去,皆是靜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你順著河往南走,總得三四日,才能到鐵齒關。”

心下大驚,問:“你不跟我一塊兒走麼?”

烏云珊丹

他仍舊只是搖了搖頭。

說:“那些賀仳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們還是一塊兒走吧。”

他淡然問:“你怕我對別人說出你的行蹤?”

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我雖然是弱質流,也知道恩義二字,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怎會忘恩負義,疑心于你?”

他將馬韁繩遞到手中,說:“走吧。”又說:“這馬脾氣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大吃了一驚:“你要將馬送給我?”

這般模樣,他反倒笑了:“你一個人,要是沒有馬怎麼走得出去?”輕著馬鬃,說道:“這馬兒是草原上最快的,連閃電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了。”

反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倒極認真想了想,方才道:“因為你我想起了一個人,你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

不知為何,倒有點悶悶的,垂頭不語。他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了看鮮紅的朝,在馬上拍了一把:“走吧!”

那馬兒清嘶一聲,一躍而出,但聞蹄聲答答,瞬間去得遠了。

草原空曠,萬芒起伏,一人一騎直迎著朝霞而去,過了好久方才回首,但見那人仍立在原,四周草海茫茫,便如汪洋大海一般,波浪起伏,他孤伶伶立在草原深,漸行漸遠,最后馬兒馳過丘坡,再也瞧不見了。

曬在人臉上,有一種微燙火辣,既沒了馬,他便慢慢走回去。

順著金瓶河往北,沿著河灘一直走了大半日,倒出了一汗,索了羊皮袍子。但聽河水嘩嘩,遠牧人還在放聲唱著長調: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彩啊哈嗬,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彩嗬的烏云珊丹姑娘喲啊哈啊哈嗬,是那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彩喲……他撥了一蘆葦的含在里,新鮮的草葉清香,就像剛才的笑容,微帶甘甜,仿佛緩緩的沁齒間。嘩啦嘩啦的蘆葦沿著風勢倒伏下去,出河灘那頭的馬隊,領頭的騎手見他,不由得歡呼起來。別失早就縱馬直奔過來,近前來下了馬,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滿臉都是歡喜的樣子:“大汗,要是再找不著您,可真要急死了。”一旁的奴隸早就扯著韁繩跪下來,讓他踩著自己脊背上了自己的馬,年輕的大汗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問:“忽都而失呢?”

別失道:“沒能捉到公主,大伙兒都覺得不甘心,大統領又親自帶著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于是笑了笑:“那個公主真的很漂亮麼?”

別失咧一笑,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聽捉到的俘虜講,公主是他們南蠻子的什麼第一人,我想就像咱們草原上的烏云珊丹一樣,一定長的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麼,其實也不見得,只是比草原上的子要顯得纖細,卻有一種奇異的疏靜,即使是在驚恐慌萬分的時刻,仍舊皎皎清明,仿佛折月山頭的新雪。占登想起的笑容,那笑容也仿佛山頭新雪反映的月一般,淡淡的幾乎要溶中去,他不由自主又笑了笑。

只是沒想到還會再見到

黃昏時分帳外一陣喧嘩,興高采烈的衛士們簇擁著一涌而,將一團的東西推攘伏倒在地氈上,所有的人都在哄笑,雙手雙足都被縛著,仿佛一只,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絕般抬起頭來。

當看到他時,的目忽然像是風里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躥起很遠的火舌。

忽都而失笑著行禮:“大汗,這人兇得很,仔細咬傷您的手。”然后不待他說話,便開始轟人,不一會兒便將金帳里擁的衛士們全都轟得干干凈凈,自己躬行了禮,也退出去了。

伏在地上盯著他,警惕而絕口劇烈的起伏著,可是仍舊很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眼珠的聲音。

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澤的寶石,又黑又亮。

他沒有

說:“請你放我走。”聲音里帶著的懇求,卻有一種堅定的執著。

漸漸暗下來,奴隸們不知為何一個也不進來點燈,于是他自己拿了火鐮,嗒嗒的打燃,點著案上小臂的牛脂巨燭,偌大的帳頓時充盈著明亮而和的線,帳頂上金彩繪的那些花兒,在微微搖曳的燭下更顯得金壁輝煌。

“請你放我走。”

又說了一遍,聲音里已經出絕的恐慌,因為他開始解帶,開始掙扎,尖,試圖反抗,然后咬傷了他的手。

他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跟我,就得跟帳外任何一個男人,你自己選吧。”

襟凌,大半個雪白肩膀都在外頭,的整個人都在發抖,眼眸里的卻漸漸散了,那黑亮的瞳仁似乎也黯淡下去,漸漸了灰燼。

最后只說了一句話:“我的名字李云珊,你什麼名字?”

“占登。”

奉裕十三年丙辰,顎海汗長子達拉額額誕,占登珍無比,日必親為扶掖,須彌不離左右,襁褓即封敕青木爾王,位在諸王之上。其母李氏,慧黠貌,稱珊丹大閼氏,獨寵金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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