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防及的事發生在周一，易志維突然約他晚餐，他的心頓時一沉。沒有理由這麼快，不可能這麼快他就已經察覺。市場風平浪靜，一切痕跡早就被他們消彌于無形，他不可能這麼快覺察出異樣。

他還是赴約了。

約在一間知名會所的西餐廳，這里本來就是會員制，這日客人極，整間餐廳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易志維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馬場，像是平空掣出的一只沙盤，可是沒有山脈河流，亦沒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盤上，騎師調教著名駒。高大神駿的純種漢諾威馬，栗的皮像是緞子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亮，騎師在場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揚起場中的沙土，踏碎斜。

夕過玻璃落在他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的邊，他凝視著場中奔跑中的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轉過臉來，剎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好。”

他與他握手，他從來沒有面對面離他這樣近過，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悉，仿佛從前早就見過面。不錯，他早就見過他的，這麼多年，關于他的一切，他總是格外留心。不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刊雜志的訪問。

易志維的笑容仿佛溫和，聲音亦十分從容：“一直沒有機會向趙先生道謝，謝謝你那天在球場救了我。”

他答：“那是應該的。”

即使單純的于出道義，陌生人也應該出援手。何況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為了終有一日的對訣，怎麼可以任由他不戰而去？

桌上兩杯礦泉水，無數碳酸氣泡沿著亮杯壁緩緩上升，一顆顆細小的晶瑩剔，像是針尖芒，集的，簇堆著升到杯面，無聲無息的破裂，可是前赴后繼，一顆接一顆緩緩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維的聲音不緩不慢：“趙先生去年主持收購‘J&A’，戰績輝煌，令人側目，實在是替華裔商界大增彩。”

“易先生有話請直說。”

易志維淡淡的一笑：“趙先生如今垂東瞿，但可惜這是先人留下的產業，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軒的一顆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從哪里看出了破綻，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看來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還會要艱苦百倍。

他不卑不的答：“東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都只是市場行為。”

易志維微微瞇起眼來，他是狹長的單眼皮，目深遂，凝視著他，聲音輕的仿佛是嘆息：“真憾。”

夕照在承軒的臉上，線經過玻璃的過濾，仍有輕微的灼痛，場中的馬嘶聲約，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按理說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再沒有談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維轉過臉來問他：“騎馬嗎？”

并不像是邀請，亦不像是商量，沒來由的，他竟然點頭答應。

馬廄里很安靜，除了馬兒豎起耳朵，直著脖子從木欄后盯住他們。他帶他去看那匹奧爾夫馬，統極純，全棕的，只有額上一顆白星。易志維喂馬吃糖，那匹馬俯首到他掌心，舌頭一卷糖塊便不見了。他拍著馬的額頭，臉上不知不覺出溫的神：“還有兩匹馬在英國，偶爾興趣來了想騎一騎，想想十幾個鐘頭飛機，又懶了。”他將大把的糖塊遞給承軒：“你試試。”

馬兒溫糙的舌頭過掌心，奇異的，他覺得自己也是那塊糖，只一卷，就要被纏到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會無聲無息的溶掉。馬吃完了糖，對他也親熱起來，俯下長長的頸子，時不時的嗅著他。掌心還是濡濡的，并不覺得臟，也不覺得膩，只是覺得像是多了些什麼，連空氣都濃稠起來。

他們各自牽著馬出來馬場，一先一后相繼上馬，兩匹馬跑著整齊的小快步，溫和的有規律的震，他的馬漸漸跑得快了，兜過大半個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維的后面。從后去，他一人一騎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再遠些的天空是無邊無垠的孔雀藍，藍得那樣純粹凝重，仿佛碩大無比的琉璃碗，倒扣下來，隔著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藍。而他佇馬立在那里，天的漸漸溶下來，連同馬與人的影，都溶進那琉璃樣的天空里去了。

承軒開車回公司去，天空越淀越深，深藍變了深紫，深紫又淀積了紫灰，終于夜幕漸漸降下來，黑的夜被漸次亮起來的燈照出薄而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便出一顆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釘，釘在夜空中。他想起黑絨底子上的蝴蝶標本，亦是這樣深深的一顆釘，釘住蝴蝶的心臟，便永恒的展開那麗的翅。

他沒想到公司還有人在，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出半截雪亮的燈，仿佛是月，可是月不會這樣明亮。他踏進那里去，輕輕推開了門。

原來是芷珊，筆記本屏幕上顯示著表格，著塊三明治，一邊啃，一邊看著。

仿佛是噎著了，急急的吞一大口咖啡，一抬頭，忽然見了他。

角還沾著一點點起司，沾在微微揚起的角，樣子仿佛個倔強的小孩，他著了魔一樣，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抹去那點白，可是不知為何順勢下去，到尖尖的下頷，抬起的臉來。

吻是那樣急切深沉，攀附著他，他幾乎要將箍進自己里去，理智的堤岸終于抵擋不住緒的狂。有著獨特的清涼氣息，混和著咖啡與食的香氣，的背抵著的寫字臺邊緣，退無可退，他們都是退無可退，只有絕般糾纏，不肯放開，不能放開。

“咣啷”一聲，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濺出一地的褐，目驚心。

他還摟著，兩個人不知所措的著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燈下反著冷冷的。

終于說：“我來打掃。”

他心一橫，在耳畔輕聲說：“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經注定，那麼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這輩子的唯一肆意而為，也不過是中學畢業，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他念HBS，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學院，將來的一切只怕會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唯一的一次放縱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學，學了毫不相干的學系——明知或許是最后一次了，因為彼時已經深切的知道，他的人生已經如同那枚蝴蝶一樣，釘在黑絨底子上，凄愴而華，卻彈不得。那粒無形的銀長針，已經深深穿了他的整個人生。他活著的意義，已經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掙扎。

第二天他去醫院看大姐，沒想到三姐也來了。

們姐妹難得見面，大半因為簡子俊的緣故。趙筠買了水果與燕窩來，還有大捧的鮮花，笑的說：“大姐氣好了許多。”見到承軒，輕輕的“啊”了一聲，說：“壞小子，好像又長高了。”雖與大姐不和，但從小喜歡承軒，將他當個小孩子看，踮起腳來摟他的肩膀，笑著說：“趁著還沒有人跟我搶，趕摟一摟。”

“三姐也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趙筠抿笑：“貧。”仔細端詳他：“怎麼倒像瘦了，真是越長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說……”說到這里，突然“啊呀”了一聲，說：“忘記給圣賢寄書呢。”承軒奇道：“四哥要你給他寄書？這太倒是從哪里升起來？”筠在他背上一拍：“沒上沒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終究還是笑著告訴他：“他哪里會看什麼正經書，要我寄給他港版的漫畫，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樣孩子氣。”

大姐這才問：“圣賢在澳洲還好嗎？”

筠說：“他生那樣的脾氣，能壞到哪里去。”

承軒說：“四哥樂天知命，是會福的人。”

筠打量著他：“壞小子，怎麼突然老氣橫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著說：“公事不順。”

收購形勢比他想的要壞，雖然早有預料，可是也沒想到易志維的反撲會這樣迅猛。幾乎是漫天席地，人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