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番外》番外2:不信人間有白頭(1)

天空是青灰,大地深沉而遼遠,星子業已西沉變得模糊,草葉尖上凝結著水,草蟲的鳴聲漸漸稀疏,天就要亮了,東方已經泛起一縷淡淡的白

顧劍勒馬立在山丘上,靜靜地等待著。

天空的墨緩緩退卻,東方那縷白越來越寬,越來越明亮,像越來越多的清水滲了墨海,起初并不覺得,但漸漸地,天像琉璃一般通徹起來,是深沉的孔雀藍,進了玫瑰紫,墨退得更快了,連西邊的天空也變了紫灰,旋即,東方既明,一紅日噴薄出,出第一道金芒。

草葉上的水都被第一縷朝照得熠熠發亮,像無數瑩亮剔的水晶珠子被隨手撒在這無邊無垠的綠野。馬兒打了個響鼻,俯頸低頭卷食起草葉,草叢里有好幾只蚱蜢跳躍著飛起。正是胡地最好的季節,漫山遍野的草都綠了,被晨風吹拂如綠連綿的海浪。星星點點的野花夾雜在這綠海中,極目遠的雪山仿佛巨大的冰屏,被朝映出金廓。

顧劍耐心地等著,遙遠的地方傳來約的聲音,像是下雨了,又像只是草海被吹拂得唰唰輕響。

過了片刻,那聲音更近了,也更重了,約約如同夏日遙遠的悶雷,再過得片刻,已經聽得出是馬蹄聲。

顧劍瞇起了眼睛,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騎隊迎著朝馳騁而來,漸漸地,顧劍能看清楚騎隊馬上的鞍韉,還有,當先領頭那人盔下堅毅的臉龐。

顧劍認蹬上馬,驅馬迎了上去,馬兒歇了大半個時辰,此時腳力輕快,很快就迎上了騎隊。騎隊領頭的人正是裴照,顧劍認得,但并不喜歡這個人,他問:“五郎呢?”

邊最親近的人才會用這個昵稱,裴照是個拘謹的人,這也是顧劍覺得無趣的地方,果然,裴照中規中矩地答:“殿下城去了。”

顧劍吃了一驚,問:“他孤一個?”

裴照點點頭,他是李承鄞的心腹,出貴冑,跟江湖漂泊的游俠兒顧劍本不是一路人,雖然識,但亦無太多話說。

顧劍的眉頭就不由得皺起來:“為何不攔著他?”

裴照無法回答。李承鄞素來是個謹慎的人,不論是誰,在東宮那個位置上,自然格外謹慎。可是在軍中,李承鄞卻又是個任意妄為甚至都有點肆無忌憚的人。國朝從來的慣例,東宮都是要領兵的,皇帝會酌授給太子大都督一職。到了李承鄞這里,又有些許例外。并未得立太子之前,李承鄞奉旨前往長州軍中,改名換姓在長州節度使烏曙的旗下做了一名小校。恰巧遇見戎荻犯境襲,李承鄞領了斥候的差事巡邊于外,倉促之下卻并沒有張皇逃卻,竟趁敵軍渡河伏擊之,戰,拖延至關隘得警,烏曙遣大軍來救。李承鄞邊那百余騎,早死傷殆盡,他本人也了兩箭傷,烏曙不驚出一冷汗,連忙寫了加急的疏上書自罪——畢竟是天子的兒子,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善了。

李承鄞卻渾然無事讓醫士拔了箭,裹著傷口就到了節度使中軍帳里,先把烏曙正遣往上京的使攔了下來,就手就把那封自罪的疏文給撂在了火盆里,寫滿墨跡的白絹讓火一燎,頓時化為灰燼。

“我并無大礙,父皇遠在萬里之外的上京,又何苦他懸心。”

烏曙出胡族,更因疏豪爽,朝中文臣常私下取笑他是個莽夫,然而能做到節度使這個位置,豈會真是個莽夫?那兩箭都是從背后,雖僥幸沒傷到要害,但也十分兇險。烏曙心中雪亮,縱然戰場上時時飛蝗如雨,然而李承鄞乃是伏擊敵人,打得渡河的戎荻大軍措手不及,又因距得太近,戎荻自始至終都沒能有擺出箭陣的機會,雙方一直是短兵相接的廝殺,李承鄞背上這兩箭中得著實蹊蹺。

烏曙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李承鄞跟著烏曙打了兩年仗,勇向前,無往不利,漸漸在軍中有了威。眾人并不知道他確切的來歷,只曉得是上京的勛貴子弟,然而并沒有半分勛貴的架子,打仗的時候不顧,不打仗的時候,營地里人人都要轉去做苦差穢差,比如除馬糞、扛糧包、修渠……李承鄞也不例外,亦不曾躲懶閑。

烏曙起初覺得陛下的兒子就是個燙手山芋,這兩年下來,倒真心刮目相看,烏曙心熱,不僅兵法上頭傾囊相授,事務上更是細心指點,若不是礙于李承鄞份,幾乎就要將他視作私淑弟子,兩個人頗有些忘年的惺惺相惜。

李承鄞在長州一耽兩年,軍功累積,鋒芒漸,上京城里終于有人回過味來,說皇帝將他召回京城。

烏曙自帶了親衛輕騎,將李承鄞一直送到無定河畔。秋意深濃,河畔蘆荻花盛茫茫,如一片塏塏新雪。烏曙也不下馬,扔給李承鄞一皮袋烈酒,說:“若是在京中待得不快活,回來長州我們喝酒!”

李承鄞接過那袋酒,打開就痛飲了一口。旋了皮袋上的銀鈕,將酒縛在鞍后,朝烏曙拱一拱手,策了馬涉水渡河。等上了岸回頭一看,烏曙還勒馬立在蘆荻花中,風吹過蘆絮便如飛雪,有幾縷粘在他的大胡子上。

烏曙見李承鄞去而復返,又策馬涉水歸來,心中正自詫異,李承鄞已經驅馬近前來,手摘下他胡子上的那兩縷蘆花,彈指扔了。烏曙這才了然,不由得咧一笑,開雙臂,按照胡禮將李承鄞攬懷中,輕輕拍了拍他背心。便有千言萬語,也不必說了。

李承鄞此番渡河之后,再不回頭,烏曙一直等到他去得遠了,再看不見了,這才掉轉馬頭回去。

那一皮袋酒,一直帶回上京,李承鄞到底沒舍得再喝。那是長州黍米摻了馬釀的,比上京所有的酒都要烈,喝慣了這種燒刀子,上京的酒就顯得太溫吞單薄。

只是與烏曙這一別,誰想竟了永訣。李承鄞返回上京不過月余,烏曙即被義子奇棲牙弒殺,奇棲牙奪取軍權擁兵自重,得意揚揚上疏求封自己為長州節度使,兼領燕然都護府。

朝中廷議嘩然,李承鄞堅持要領軍平叛,然而渤海諸郡征戰正,皇帝斟酌再三,還是下旨給了奇棲牙,授他節度使之職,而燕然都護府,則由晉王李承鄞遙領。

元慶九年,晉王李承鄞被冊立為太子。渤海戰事已平,奇棲牙深知自己與東宮早有嫌隙,勢不能容。一咬牙干脆舉旗反叛,自立為可汗,裂長州營州諸地為汗國,又策室韋、靺鞨等部族。李承鄞親率大軍征伐,裴照作為長史隨軍。

那時候裴照才見識到李承鄞在軍中的任妄為,跟一群士兵赤條條跳進河里洗澡的是他,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的人也是他。糧道斷續難供給,吃著菽麥殼,卻強令在大雪中急行軍,渾不顧將士凍餒的是他,把自己的馬讓出來馱傷兵的也是他。

大軍在這樣任妄為的統領之下,卻連戰告捷,奇棲牙大勢已去,倉皇出逃,被大軍堵在了鸛泉山口,數萬大軍圍了奇棲牙的千余殘兵,奇棲牙余部本已經棄械投降,李承鄞淡淡地道:“不。”

這兩個字從他薄薄的里吐出來,輕松得幾近無邊的眾將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連裴照亦不得不出聲勸阻:“大都督,殺俘不祥……”

李承鄞道:“他們還不是俘虜,可以再戰。”

奇棲牙倒有一腔臣賊子的莽勇,果真糾齊了人馬再沖鋒,然而大軍合圍,這一戰自無變數,到最后奇棲牙奪了一匹馬,幾乎沖到陣前,到底還是倒在了半箭之遙。

前鋒謹慎,命眾人用長槍叉起了奇棲牙的尸首,又重重地拋在了地上,數叉數拋,方確認是死了。李承鄞在中軍拱衛下,緩緩策馬過來,忽覺臉上一涼,原來又開始飛雪。

雪無聲無息地下著,天地間一片茫茫,偶聞戰馬嘶鳴,李承鄞看著奇棲牙污的臉上落滿雪花,茸茸的,一朵朵,宛若無定河邊的蘆花飛絮。他從鞍后解下皮袋,旋開銀鈕,將那袋酒撒在茫茫雪原之上,酒滲進雪里,即刻消融不見,便如同那個曾經擁抱過他如父親般的溫暖懷抱。

李承鄞撒完了這壺酒,隨手將皮袋一扔,策馬不顧而去。裴照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那皮袋落在雪中,已顯得十分敝舊,他識得此,因為李承鄞近年常常不離左右帶在邊。裴照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覺得那個領著軍士兵丁任妄為的大都督李承鄞似乎已經憑空消失,而在自己面前,又是那個上京的太子李承鄞,穩重深沉,心思莫測。甚至,在萬軍拱衛之中,都顯得那樣孤獨。

李承鄞領著大軍回京,還沒渡過潿水,突然生了一場大病,起先又吐又瀉,旋即發起高燒,兩三日后竟然嘔。軍中醫士束手無策,只說是被瘴氣侵害。

裴照一邊急遣了飛馬回京奏報天子,一邊打開了父親臨行前給自己的錦囊。那錦囊原是父親叮囑過,萬分危急之下方可打開,大軍打了勝仗,裴照原以為這錦囊是再派不上用場的。

結果錦囊里別的什麼都沒有,只有油紙包裹烏黑的一顆藥丸,油漆亮,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裴照怔了半晌,拔出腰刀,從藥丸上削了一點兒末,猶豫地送到邊,毅然吞了,只覺得口辛辣無比,咽下之后,倒是辣出一汗。

他素來持重,又等了半天,覺得自己并無甚異樣。其時李承鄞已經又吐了一次,陷昏睡,醫士每隔一個時辰便不停地灌下藥去,并未有半分起。裴照窺得無人在帳中,悄悄地攥了藥丸,拿自己的水囊倒了盞清水,扶起李承鄞,就喂他將那丸藥吃進去。

李承鄞病得已經昏沉恍惚,只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然而什麼都沒問,只是用力吞咽著他喂的清水。

過了幾日,李承鄞終于神志清醒,漸漸好起來。裴照到底不放心,借口服侍李承鄞的那些人不得力,統統趕到馬棚去當穢差。將李承鄞邊換上了自己帶來的裴家親衛,饒是如此,每日飲食他也是一定要先嘗過,再奉與李承鄞。

的時候,李承鄞才說:“阿照又救我一命。”

裴照道:“是臣大意了,原該想到京里有人不愿意殿下得勝還朝。”

李承鄞笑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了,既非嫡,又非長,我偏坐在東宮這個位置上,懷璧其罪。”

裴照忍住了一句話并沒有說,當初他力勸李承鄞不要親自領軍,這一仗,打輸了固然不利,打贏了,更不利。

已經是儲君,不犯錯才是最對的事,何必以犯險。

彼時李承鄞淡淡地道:“你不明白,我一定要取奇棲牙命。”

若是旁人來,自然是生擒了奇棲牙,獻俘給天子。天子則會赦免奇棲牙,還會將他圈在上京,給作的室韋、靺鞨諸部一個招降的表率。

連裴照都不明白,為什麼一向英明果決的太子,非要在這種事上如此任

例如此番潛西域。原本裴照想要遣人先去打探一下西涼國王的虛實,沒想到李承鄞卻打算甩開大軍,獨自潛西涼王宮。

裴照自然是勸阻,李承鄞道:“總歸是我要娶新婦,難道不能先去看一眼?”

一句話說得裴照啞口無言,他縱然老持重,也無法攔阻年郎這般理直氣壯的理由。

所以裴照只好領了羽林郎,先去與顧劍會合。而此時此刻,李承鄞業已經順利潛西涼王城。

西涼乃是西去大食諸國必經商道,但遠遠不比中原繁華,所謂王城也不過是土壘的墻壁,中間夾了葇草,用白泥抹得潔而已。很多宮室空的,連胡床也沒有一,只擺著席子羊氈坐臥。

李承鄞沒想到王城簡陋如斯,他第一次做梁上君子,不免提著一口氣,將宮室一間間梭巡過去,待得天明時分,仍舊一無所獲。

李承鄞見徒勞往返,倒也不氣餒,正待要退出,忽聽到響,便回避在墻后。只見幾個仆抬著熱水桶行來,一路潑潑灑灑,不停互相調笑。李承鄞眼明耳銳,聽那幾個仆嘻嘻哈哈說到九公主,聞言便立刻綴了上去。

誰知仆們將水抬一間宮室,這幾間宮室連一片,卻連屋梁都沒有,李承鄞見不便從屋頂潛,便繞了一個圈子,從后房兜過來,四顧無人,便躍后窗。只見葦簾低垂,他便用劍鞘輕輕撥開,忽然間一團紅云直朝簾邊擲來,李承鄞以為被發現了,大驚,拔劍出鞘一揮,他所用的名劍何等鋒利,削金斷玉,電石火間即將那團紅云斬斷,紅云被劍鋒破開分作兩邊,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李承鄞視線所及,卻是一個潔如玉的背脊,朝過葦簾撒在的背上,給仿佛羊脂一般的皮鍍上一層茸茸的淡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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