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九月里，已經下過幾場雪，晚間綿綿，又紛紛灑灑落了一夜。

帳篷里生了火，其實很暖和。

我掀開帳幕走進帳篷，忽然發現公主人不見了。

碗里牛紋未，我手了，牛還是溫熱的，公主一定還未走遠。

負責看守的小校急了，問：“裴將軍，是不是立時搜營？”

我搖了搖頭，說道：“莫急。”

我獨自走出大營，果然在山后避風找到了公主。

正，將牛干塞給一個披頭散發裹著羊氈，活像個野人模樣的人。

我還未走近，那個野人已經拔出了刀。

锃亮的金錯刀，是揭碩王帳下蜂專用的利刃，據說這種刀在西域也極為罕見，被揭碩王賜給自己最信任的侍，們被稱為蜂，被教習選中于襁褓割去舌頭，以免泄。蜂自出王帳，深獲揭碩王信任，錦玉食，每日唯勤練刺，能蟄伏于暗夜之中，殺人無形。據說揭碩貴族最怕的就是這金錯刀，若有誰膽敢對王不忠，就會半夜睡在帳中，不知不覺被蜂的金錯刀割下頭顱。

我停住腳步，高高舉起手中的木碗，給們看我手中只拿著牛。

那個像野人一般的蜂，慢慢收回了那把金錯刀，我將木碗放在地上，悄悄退后。公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貓著腰過來端走了那碗牛。

那個蜂吃得很急，大約好久不曾進過飲食，連那碗牛，也被喝得干干凈凈。

我轉正待要走開，忽然公主住了我，的中原話說得不好，磕磕，道：“將軍，謝……謝你……”

我并沒有回頭，只是停一停，說道：“公主不必客氣。”

我也沒想到竟然這般真不客氣，第二天我就在帳篷里又見到那個蜂，不過手臉都已經洗凈，那些粘氈樣的頭發也全都割掉了，穿著雜役的布裳，看上去形容尚小，宛若未束發的子。

公主頗有幾分不好意思，仍舊磕磕地向我解說：“阿渡…………可憐……我……留下。”

我看了看安西都護府特意找來侍奉公主的幾個中原婢，們戰戰兢兢都伏在地上，忐忑地不敢起。

我終于說道：“軍中無法收留來歷不明的人，況是個異族，公主莫教末將為難。”

公主用烏黑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難得說了一整句：“可我也是異族啊。”

我不聲地道：“殿下乃是西涼王，太子親迎的和親公主，不是來歷不明的異族。”

公主的頭一點一點低下去，外面又開始下雪了，雪珠子打在帳篷上沙沙地一陣陣輕響。

冒雪南行好幾日，那個蜂似仍未死心，仍舊不遠不近地綴在大軍后面，并不掩飾行跡。

親信的羽林郎終于忍不住問我：“將軍，要不要擊殺？”

我未置可否。

因為公主病了。

自從那日將蜂逐出，公主就病了。

病得很厲害，高燒不退，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車中。軍中苦無良醫，我只擔心一病不起。

這晚扎營，侍奉公主的中原婢慌慌張張來找我，說公主昏迷不醒，只怕不好了。

公主前幾日病得雖厲害，但總還有神志，我本想立時趕到公主營帳中去看一看，但轉念一想，反倒先去覲見太子。太子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起來，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帳中練劍，太子素擅使劍，但常人面前不，此時他興致正好，三尺劍舞得矯若驚龍，便如一團白籠在他側，劍芒微吐，突然就朝我刺來。

我不驚不。

太子的劍鋒果然從我耳側掠過，一陣涼意，是劍鋒所指，挑斷了簾索，外面的雪花頓時飛進來，紛紛，落在我的襟袍上。

我并沒有手拂去雪花，帳篷里暖和，轉瞬間那些雪花就漸漸在上融水痕，消失不見。

太子笑收起劍，說道：“阿照，你來得正好，又下雪了，我他們烤了羊，晚上咱們喝酒驅寒。”

我說道：“公主病得厲害，殿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太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他說：“那個丑八怪，我才不去看。”

我道：“殿下既不滿這樁姻緣，末將覺得，與其回京后執著這個燙手山芋，縛手縛腳，不若此時了結。”

太子目炯炯，盯著我：“你想怎麼了結？”

我說：“公主病弱，路上殞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請西涼王另選王便是。西涼王若沒有王適嫁，便是茲等國亦可，反正從西域諸國王中挑一個便了。”

太子沉了片刻，最終他搖了搖頭：“雖說這羽林軍被你收得服服帖帖，但陛下未見得就沒有眼線。咱們弄死了公主，父皇一定不悅。”

我說：“殿下只管放心，公主一路行來多病，羽林軍中皆知，定不會教陛下起疑。”

太子聽我如斯說，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嘆了口氣，說道：“算了吧，那個蠻雖可惡，也不是自己要嫁我，皆是不得已，何必要害命。”

我說道：“殿下既有此心腸，何不去看看。孤一人，此后一生皆系于殿下。殿下既不忍殺，便對敷衍一二吧。”

太子想了想，終于被我說服了。

我陪太子到公主帳中，公主仍舊發著高熱，昏迷不醒。

幾個侍都戰戰兢兢守著病榻，見我們進來，忙不迭行禮。

太子心不在焉揮了揮手，侍們連忙退出了帳外，我也正待要躬退出，太子忽然住我。

“阿照，你別走。”

他抱怨說：“把我獨個兒和一個病人留在一，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只好轉，退回他邊。

公主真的病得很厲害，上燒得起了一層白皮，一碗半溫不涼的羊就放在病榻前的小幾上，侍們試了好久，也未嘗喂進去半匙，這般滴水不進，眼見是不了。

公主燒得說著胡話，是真的胡話，我雖通曉胡語，但也只聽得出是在說西涼話，可是在說什麼，卻聽不清。

太子哪里有耐心看顧病人，也不過略坐一坐，便起打算離去。

我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替他掀起帳篷的簾幕，公主兀自呢噥說胡話，忽然含糊喚了一聲：“顧小五……”

我大驚失，轉過臉去看公主，仍舊病得人事不知，躺在那里昏昏沉沉。

只是這三個字仿佛有魔力一般，太子也不由得腳步一滯，仿佛踉蹌了一下，他轉過來看著公主。

公主仍舊昏沉，又漫無神識地喚了一聲，這一聲吐字更輕，但仍清清楚楚聽得是中原話，乃是“顧小五”。

太子面上不知是何神，忽然用手捂住心口，倒似是突然了悟一般，我心里一驚，瞬間轉過好些念頭。

若是他都想起來了，這局面該如何收拾。

太子終于躬走出了帳篷，我默不作聲跟在他后，外面雪已經停了，一彎泠泠的新月，照著大漠荒原。

近是連綿的大軍行帳，傳柝了，遙遙傳來兩三聲。

太子終于放下手，說：“許是舞劍使岔了力，適才忽地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心口生疼。”

我說道：“要不要傳醫士來看看？”

太子搖了搖頭，說：“無礙。”忽然又說，“沒想到這西涼公主，還有個心心念念的中原郎。”

我不好說什麼。

他又嘆了口氣，說道：“真也是個可憐人。”

護送太子返回中軍帳，我仍舊不放心，折返回公主帳中，結果甫進帳篷便發現兩個侍倒在地上，明顯被人敲昏了。我心一沉，悄無聲息地拔劍，小心地潛帳。

昏黃跳躍的油燈亮下，卻是那個蜂正攬著公主，一口一口喂羊。公主病得昏沉，吞咽不下，喂一口倒溢出來大半，那蜂十分細心，用銀匙撬開公主雙，喂一匙，用布巾拭去溢出的羊，緩一刻便再喂。

那蜂警惕非常，不待我走近，似是覺察到什麼，忽然拔出金錯刀，惕然而立。我垂下劍鋒，看是我，也緩緩放下刀。

我看喂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將那盞羊喂完，公主仍未醒來，但呼吸更重了一些。那蜂似是十分欣，從懷中取出一株藥草，嚼碎了一點一點喂給公主服食，這麼一折騰，大半個時辰又過去了。

月至中天，我站在緩坡下，看那蜂輕手輕腳退出帳篷，沒等我迎上去，又一次拔出金錯刀。

我用劍擋住的刀，我們飛快地在月下連過數招，月映出刀劍鋒刃相迸出的火花。

最后我收劍住手，我知道殺不掉這個蜂。

也收住刀，仍舊如小般警惕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