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難過，病就越來越厲害。阿娘和嫂嫂們進宮來看我，我強撐著跟們說笑，阿娘屏退了眾人，悄悄對我說：“珊娘的事你不必煩惱，哪個郎君不喜歡鮮妍？再說現在是寡居不祥之人，陛下未必還對有意。”

我上乏力，背心里一陣陣冒著虛汗，一重重的紗都被汗了，話也懶怠說。阿娘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我，我卻覺得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簾外本來有一株桃樹，這時候早就綠葉蔭，葉底下結著茸茸的桃子。我口得厲害，只想喝一盞冰水，可是宮里雖然窖著冰，但我生著病，阿穆是斷不許我飲冰的。

一想到阿穆，我心里越發像是有把火在燒，燒得五臟六腑都灼痛，難得厲害。阿娘終于察覺了我的不對，手握住我的手，詫異地說：“你這是怎麼啦？臉這麼紅，是不是又發熱了？”

我心里只是不耐煩，珊娘跟我有什麼關系呢？一回來，連阿娘都來勸我想開些，人人都覺得阿穆應該喜歡珊娘，哪怕我心里不痛快，也只能忍著。我嫁給阿穆十年，卻抵不過珊娘回來短短這幾日。

我耐著子送走阿娘和嫂嫂們，太就快落了，每天這個時候我就會重新發起高燒，所以晚上的時候，我的飲食十分清淡。吃過了一盞粟米羹，想到還有好大一碗苦藥要喝，便覺得懨懨。這時候窈娘進來了，臉十分難看，我不由得問：“出了什麼事？”

窈娘再三推說無事，我想起今天阿娘和嫂嫂們來過，以為家中有什麼事瞞著我，于是支開了窈娘，喚了阿嬋進來盤問。阿嬋膽子小，我一問，就撲通一聲跪下來，哭哭啼啼地說：“娘娘恕罪，奴婢實實不敢說，窈娘說過，誰若是敢告訴娘娘，便將誰活活打死。”

窈娘雖然子嚴厲，宮里的阿監宮都很畏懼，可是活活打死這種話，也不會隨便說出來，我心里一跳，面子上卻裝作很鎮定的樣子，說道：“你不告訴我，以為我不會將你活活打死麼？”

我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席邊理妝的銅鏡沒有放下鏡袱，從鏡子里我都可以看見自己的面孔。病得太久，我臉上都瘦得沒了，這麼一板著臉，還頗有幾分嚇人。阿嬋明顯被我嚇著了，磕磕就說了。

原來今日阿穆帶著元珊去了城外的賢宮，那是一座離城很近的行宮，便于皇室狩獵，從前我也常常和阿穆一起去那里游冶玩樂。現在長安已經宵，他們還沒有回來，明顯是會在行宮過夜了。

我說不出心里是什麼滋味，卻霍地站起來，大聲喚阿玉，阿玉沒有進來，倒是窈娘已經回來了，匆匆忙忙掀開簾櫳，朝我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窈娘素來不這樣稱呼我，我聽出語氣中的提醒意味，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份，可是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大聲道：“取騎裝來，我要出城。”

窈娘提高了聲音：“殿下，已經宵了。”

“我是皇后。”我在極度的憤怒中還沒有忘記自己的特權，“取魚，傳令給陳將軍，開嘉德門。”

窈娘還待要說什麼，我又大聲喚了一聲阿玉，阿玉像只小鳥一般撞進簾里，手里果然捧著我的騎裝。窈娘狠狠盯著，奈何阿玉從小跟我一起胡鬧慣了，一點兒也不怕，飛快地替我更換著裳。窈娘跪下來苦苦勸阻我，一邊說一邊哭，好像我若是真的出城去賢宮，就是大逆不道似的。我咬牙切齒地吩咐左右：“將窈娘看起來，別讓嚷嚷。”

宮婢們早就嚇得臉如土，一聽我這麼說，立時便將窈娘弄走了。

我從妝匣里取出魚，冰涼的魚符被我握在手心，金質上鏤刻的花紋一直嵌在我的掌紋里，我走出中宮，階下已經備了步輦，我還沒有到嘉德門，陳將軍已經趕過來，他對我行了跪拜大禮，我將魚符給阿玉，阿玉奉與陳將軍。他驗過魚符，卻遲疑了片刻，對我道：“殿下夤夜出宮，所為何事？”

我粲然一笑，道：“陛下今日宿在賢宮，我要去看看他，讓他覺得意外驚喜。”

陳將軍畢竟是和我阿爹一輩的人了，從阿穆年的時候，他就已經是軍龍虎大將軍，也算是看著我和阿穆長大的。所以他只猶豫了一會兒，看到我只帶了幾個宮婢，便說道：“夜冷路遙，末將遣幾個人，護送皇后殿下吧。”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軍統領素來都只授給謹慎小心的人，陳將軍在這個位置上數十年，自然是深先帝和阿穆的信賴。不過我是去捉，又不是去謀反，怎麼會反對。于是我嫣然一笑：“如此甚好。”

陳將軍派了郭副將送我，浩浩點起兩隊軍，明火執仗，快馬疾馳，一路朝著賢宮去。眾人馬快，不到兩個時辰便遙遙見賢宮巍峨的宮門。因為阿穆在此，軍駐守，宮門上有人大聲喝問，郭將軍正待要答話，我仰起臉，問：“說話的人可是韋將軍？”

韋將軍聽出我的聲音來，嚇了一跳，立刻命人點了火把來俯朝下看，我邊松炬明亮，他便是在宮門上亦看得清清楚楚，連忙命人開了宮門，然后自己率人迎上來。

我對他說：“莫要驚了陛下，我自己去他寢殿。”

大隊人馬都留在了宮門，深宮重重，我乘了肩輿，穿過一道道宮殿和高高的門樓。漸漸宮門的喧嘩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四面只有長風吹拂樹葉，唰唰的一點輕響，還有草叢中不知是什麼蟲子，唧唧鳴。

一直到了殿前我才下輿，阿玉扶著我的手，我覺得自己還算沉得住氣。這一筑在水面的高臺清風閣，四面長窗，阿穆怕熱，來賢宮的時候常常居于此。我想起去年秋天的時候，和他一起住在這里，那時候月如霜，照得四面蘆花茫茫如雪。一兩只晚生的流螢飛閣中，阿穆便替我捉了，放在大食貢來的琉璃瓶里。那些奇妙的小飛蟲在凈藍的琉璃瓶中一閃一閃發著，叮叮地撞著瓶壁，卻怎麼也飛不出去，看著怪可憐的。我便“噗”一聲吹熄了燭火，打開瓶蓋將它們放在帳子里。

一點兩點輕盈的螢，便似流星般劃過，有的落在帳子上，有的落在阿穆的肩頭。我將頭枕在他的膝蓋上，看著窗子里映進來的月，有螢落在我的袖上，我也舍不得用手去捉。宮里是沒有螢火蟲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說是太池的水不生螢；也有人說，是西不生腐草，于是無螢；還有人說，是先帝不喜此，所以大素不見螢。

那時候我還抱著好奇心，詢問阿穆為什麼宮里沒有螢火蟲，至于今日，我只慶幸方值暮春，水邊還沒有生螢火，不然何以堪。

躊躇再三，轉頭看見阿玉已經帶著人將殿前的阿監攔住，我隨便指了個人，問：“陛下睡了麼？”

那阿監大約沒料到我會深夜前來，所以驚不小，說話也磕磕：“陛下……陛下……”

我見此人不，于是又指了另一個監問：“珊娘呢？人在哪里？”

那人只是頓首，我突然了悟，一殺意從我涌出，我幾步登上臺階，一腳踹開殿門，門扇“砰”一聲撞開，我昂首直，正殿中燃著燈燭，可是并無一人。我徑直朝左走去，簾幕低垂，兩名宮人見我氣勢洶洶闖進來，嚇得驚呼一聲，又跪下來朝我行禮。我火冒三丈，一把掀開帷幕，大聲道：“李穆，你這個大騙子！”

席上諸人盡皆抬起頭來，還有兩三個人好奇地著我，我看到了阿穆居中而坐，邊跪坐的皆是皇室近親，比如阿穆的姑父——駙馬都尉高敬，還有永安長公主、泰安長公主、齊王禮、秦王祺、韓王祁，甚至還有我的四哥裴季常。元珊倒是也在，不過和泰安長公主的兒遠寧縣主坐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正在說話。

我的臉“騰”一下似乎燃著了，阿穆站起來，似乎很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其余的人紛紛朝我行禮，我沒料到寢殿中會有這麼多的人，一時暈頭轉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太丟人了簡直，興師眾來捉，誰知道會是這樣啊！

我眼看著阿穆朝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額頭上冷汗直冒，心如麻，不知道該怎麼待才好，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近，我心里一急，“咕咚”一聲往地上一倒，暈了。

醒來的時候長風寂寂，吹起殿中簾幕，那些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殿中十分安靜。遠燃著燈燭，近卻并沒有點燈。月從長窗中進來，烙在席上，仿佛一點淺淡的銀。阿穆就跪坐在我邊，一只手還握著我的手。我心中氣苦，又想起自己剛剛做的丟臉的事，只想閉起眼睛，繼續裝睡。阿穆卻低聲溫語，喚了我一聲：“十六娘。”

我十分難為，不愿意看他，他卻將我拉進他懷里，我掙了一掙掙不開，便由他去了。他將下擱在我發頂，暖暖的呼吸拂在我的額間，我心里嗔怪，卻聽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十六娘。”

“做什麼啊？”我心一橫，睜開眼睛，大聲質問他。這一招是我小時候闖了禍常用的，阿爹看我理直氣壯的樣子，多半會狐疑自己搞錯了，再不然是旁人冤枉了他的寶貝兒，他滿腔怒火都轉自疑，我便又逃過一劫。

阿穆的模樣卻是啼笑皆非：“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心虛所以又頂了一句：“那你到底要說什麼，快說！”

阿穆干脆換了別的話來問我：“你今天出城來，陳將軍沒有問起麼？”

我臉上一熱，本朝太祖于馬背上得天下，那時候太祖皇后陪他征戰多年，有鼎立乾坤之功，所以本朝皇后權重，且多出于武將之門。庚寅年宮門之變，千鈞一發的時候，是皇后沈氏率兵力戰，奪回玄武門，從而救得世宗皇帝命。所以從那之后，如果皇帝不在宮中，那麼皇后是有權執魚符開宮門的。只是這個規矩立下來，也是百年前的事了，天下承平，皇后雖然名義上仍舊領著軍的坤安、欽安、圣安三部，但亦只是遙領，從來不干涉軍細務。今日我深夜出宮，無論如何，算是驚世駭俗的大事。

我訕訕地道：“我跟陳將軍說，想來看一看你。”

“真傻。”阿穆出手指，在我額頭上點了一點，“病得那麼厲害，還騎馬跑這麼遠，遣人來說一聲，我就回去看你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捉的，只好垂頭不語。

阿穆心卻甚好似的，跟我說起話來：“珊娘有心事，你知道麼？”

我一聽見“珊娘”兩個字，就覺得自己又要發燒了，連太都痛起來，我哼哧了幾聲，打算混過去。阿穆偏將我下抬起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問：“你覺得，珊娘會有什麼心事？”

我悻悻地道：“那麼玲瓏剔一個人，我哪兒猜得到的心事。”

阿穆笑了一聲，說：“人心事是難猜的。”

我垂頭不語，阿穆對人好，是和風細雨似的好，都替人想得周到。他和先帝子不同，先帝嚴厲冷漠，朝中大臣多有畏懼之心。可是阿穆不一樣，他待人溫和，朝中臣子們都稱贊他是仁君，只是他事條理有度，臣子們也并不敢因為他的仁慈而欺瞞他。

連我都覺得，有時候要瞞過他難的，比如現在。

我扯了一些別的話，支支吾吾的，阿穆突然一低頭，吻在我的上。我有點傻，被他親了半晌，就覺得昏頭昏腦，缺氣缺得厲害，就快不過來氣了，阿穆突然放開我，低聲道：“吸氣啊！”

我這才了一口氣，剛剛差點沒憋死，阿穆拍著我的背，悠然說道：“珊娘想要再嫁，你說，你要不要替做這個？”

我覺得自己大約還沒過氣來，仿佛等了片刻才能聽懂他說的話，不由得心里一酸，推開他站起來，大聲道：“雖然你是皇帝，可也別欺人太甚！”我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生氣，一腳就朝阿穆踹過去，他都沒躲，被我狠狠踹在上，他皺了皺眉，我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一看到我哭，連忙說道：“你是趙王的阿嫂，又是齊王的阿嫂，哪里算欺負你了。若是從前齊王不懂事得罪過你，那不已經狠狠罰過他，你何必還要記著他的過錯呢？”

我呆呆地睜著眼睛，看著阿穆。他十分好笑：“珊娘想要嫁給齊王，你要是不樂意做這個，我便讓姑姑去。”

齊王？我十分狼狽地想起適才齊王果然是在這里的。我跟他打架的時候年紀還小，他還給我取了個綽號“野薔薇”，只是這麼多年來他都在益州，我都快忘了早些年的恩怨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阿穆了，喃喃說道：“阿爺說小娘子不好娶，你等長大便要等十年，好容易長大了，你還不知在想什麼，果然如此。”

我氣得耳朵都在發燒，又窘又急，說道：“哪個教你娶！”

阿穆倒嘻嘻笑起來：“是，是，當初阿爺來問我，是我自己要娶，阿爺嘆了口氣，說一魔自有一魔降，倒也沒駁了我的意。”

我倒不防他陡然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一窘，阿穆語氣溫：“十六娘，我等了十年啦，你總得對我有個待吧？”

我又又急：“待什麼？”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麼啊？”阿穆說道，“韓執留了大胡子，一點兒也不好看了，你看我，沒有留胡子，可比齊王好看？”

阿穆難得一本正經地問我，我只好了他一眼，齊王多年不見，適才席間只是匆匆一瞥，我都沒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只是憑冠依稀認得出來他是齊王罷了。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胡點點頭。

阿穆不依不饒：“點頭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我好還是齊王好？”

我惱怒，問：“這和齊王有什麼關系啊？”

阿穆詫異地說：“自然有關啊！當初你當街揍了他一頓之后，他不是遣去向你家阿爹提親了麼？我一聽見說，立刻去求父親大人，他才下旨聘你為太子妃啊！”

我不知道這麼一段公案，沒想到我還是阿穆搶過來的，可是阿穆說害了珊娘是什麼意思？這麼一想，頓時覺得混。阿穆還在那里拉著我的袖子：“十六，你今天要是不說，我可不許你睡覺！”

我心里得很，眼睛一轉，突然想起一計來，于是說道：“那你去捉只螢火蟲來，我便告訴你。”

阿穆犯起愁來：“這樣的時節，哪里來的螢火蟲。”

我愉悅地道：“那等你捉到了，我再說吧。”反正從現在到七月里，還有好幾個月的辰呢，到時候旁的事一混，沒準阿穆就忘記了。

阿穆被我這麼一噎，似乎也無法可想。就在這時候，微風拂，簾外一點微芒閃爍，突然有一星螢飄進簾底，一閃一滅，正是螢火蟲。阿穆大喜過，手攏住那螢火蟲，說道：“看！螢火蟲，這下你可得說了。”

我急急忙忙往他手心中一看，果然是一只螢火蟲，也不知道這麼早怎麼就會有螢，但它鼓著翅膀，一明一亮閃著，正在他掌心里打著旋，輕盈飛舞。我鼓起朝著螢火蟲用力一吹，借這一吹之勢它頓時振翅飛高，穿簾而去。

阿穆大急，站起來去捉那只螢火蟲，我拽著他的袖不讓他去，兩個人拉扯一番，阿穆突然回一笑，彈了彈我的耳垂：“傻瓜！”

我捂著耳朵一笑，逃到了回廊上。

長廊臨風，湖面生了新荷，蛙聲四起，那點流螢渡水而去，皓月當空，映得湖水粼粼，銀波瀲滟。阿穆追出來，攬住我的腰，夜風吹起我們二人的袂，阿穆將我摟得很，我并不覺得冷，他說道：“等七月里有了螢，你可要再說一遍。”

我覺得莫名其妙，明明自己適才什麼都沒有說過，他怎麼說還要再說一遍？

阿穆還在低低地笑，遠又有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近，我心中大急，幸好阿穆并沒有手去捉，湖面水，搖碎漫天月。我心中忐忑難安，既盼他再捉一只螢火蟲，又盼他永遠再捉不到那只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