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在宮中不惜錢財，收買人脈的寶相妃，也得到了一個消息。

這讓從兒子得尚皇太的歡喜中迅速清醒，匆匆披起牀。

燈火照耀鐵青而蒼白的面容，半晌忍不住喃喃怒罵出聲。

“金氏和十一那一對賤皮子！竟敢搶我翊兒的太夫尊位！”

披了裳便要往外走，卻被急急趕來的嬤嬤攔住，又不是得寵的妃子，這半夜三更往大王寢宮趕，不是黴頭嘛。

寶相妃也並非不明白這道理，皺眉坐在牀頭思量半晌，問：“大王今日下的王令還在我這裡是麼？”

嬤嬤道是。寶相妃是慕容翊之母，定安王便將朝廷文書和王令傳給了休心院。

寶相妃抿了抿脣，半晌幽幽道：“說不得，只能先下手爲強了……”

一個時辰後，已經睡了的慕容翊被起。說寶相妃得了急病。慕容翊急忙起，匆匆趕往休心院，還沒進門便問：“白日還好端端的，如何忽然得了急癥？太醫可看過？什麼癥候？可吃了藥了？”

嬤嬤們小心翼翼答著，說是聽聞喜訊娘娘高興，晚飯多飲了幾杯，又吹了風，半夜便忽然燒了起來，太醫已經來看過，說是風寒，頗有些沉重，因此才喚了公子來。

慕容翊進門，便見寶相妃臉蒼白躺在牀上，頭上纏著帕子，眼下青黑，一臉憔悴。他素來見慣盛氣凌人神，倒見如此虛弱，倒有些不習慣。便在牀邊坐了。

此時婢熬了藥送來，慕容翊親自接了去喂，寶相妃倒也沒推拒，半闔著眼，喝了幾口後便道：“半夜奔波，寒氣，且用些夜宵熱粥吧。”

便有侍送上夜宵來，在寶相妃的榻上安了小幾，將寶相妃扶起，母子兩個對坐用夜宵。慕容翊並不習慣和母親太過親近，剛想託辭拒了，寶相妃已經道：“你要走了。上次沒能好好吃的飯，這次便由娘補上吧。”

慕容翊心中一，默然坐下，寶相妃神懨懨，親自給他盛了粥，勺子在瑤柱粥中輕輕攪了攪，散去熱氣才遞給他，又唏噓道：“方纔燙頭暈，睡不著，將諸事回想了一番……近些年，孃親心急，待你苛刻了些，你莫見怪。”

慕容翊攪勺子的手一頓。

寶相妃素來是個剛的，極低聲下氣給人賠罪，更不要說給兒子賠罪，這麼多年來，他見慣金剛怒目，凌厲如鋒，從未想過也有放聲調說這些的時候。

想到剛剛自己做的事，不免心中五味雜陳。

再一擡眼看見難得沒有按品大妝的母親，髮鬢鬆散，出一線霜白，竟是有白髮了。

能生下姿容如慕容翊，寶相妃自然也是難得的人，又極其要強，便是日常在自己宮裡，也裳整束，髮髻溜，稱得上豔照人。慕容翊也從未想過，母親竟然也有出老態的一天。

慕容翊盯著那一線微白，五味雜陳的滋味便化了淡淡的酸楚，爲了遮掩此刻眸中神，他舉起碗，灌了自己一口。

碗擋住了視線，因此也就沒有看見那一霎寶相妃眼神的微喜。

喝了一口粥，慕容翊才道：“母妃，外公去時，曾勸您過剛易折，讓您戒癡嗔，開心，忘得失。隨緣冷暖開懷酒，懶算輸贏信手棋。放得開才見大天地……”

“這吃人的宮裡什麼都不在乎你我早死了！”寶相妃口而出。

慕容翊愕然。

許是察覺自己控制不住的態度激烈，寶相妃一口氣，緩下語調：“我省得。你也莫太心。”

慕容翊聽出語氣中的敷衍，心中嘆息一聲。寶相妃又道：“別不信娘，你過得順意，我便放得下。”

“什麼順意？”

“爲太夫，獲得皇家份，你老子高看你一眼。日後在太邊好好籌謀，太夫雖說不能仕，但太是要做皇帝的，等做了皇帝，天下事決於一人之手，又有什麼不能改的？你且……”

慕容翊驀地笑了一聲。

“敢這是要我做以侍人的妖姬啊。”

他忽然便不想說什麼了，意興闌珊站起來，道：“母妃好好休息吧，兒子還有事，就不……”

眼前場景忽然水波般晃起來，諸般事連同母妃的臉都在盤旋浮沉，那張臉上薄薄的脣一開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卻覺得那雙眸子澤黏膩，像擇人而陷的漩渦。

天地在飛速墜落，青綠瀝金團鶴平棋天花彷彿當頭砸下，在最後陷意識混沌之前，他終於聽清了寶相妃最後說的幾個字。

“……娘都是爲你好……”

……

“丹野？”

鐵慈喚出這名字，對面紅年脣角一翹，笑了。

這一笑雙眸微彎，那種沁人心扉的甜又來了，然而脣角微的雪白的小虎牙眼眸裡微閃的芒，又讓人警惕，像看見外表甜實則利爪的猛，喜而不敢，近而不能。

他聲音也帶著大漠狂沙般的沙啞，卻頗是聽，只是韻律稍稍有些奇怪，“你就是那個命人散佈我謠言的皇太？”

鐵慈笑瞇瞇地看著他：“什麼謠言？孤怎麼沒聽過？”

丹野撇撇：“就知道你們這些南蠻子狡猾，遇事先抵賴。我最近就罵過你，然後我一進盛都，就聽見那些編排，不是你是誰？”

鐵慈好奇地道：“你罵過我什麼？”

丹野嗤地一笑：“罵你是廢啊！”

“我是廢。”鐵慈笑，“那剛纔襲我沒功，還被我一腳踢出去的喪家之犬，又是什麼？”

“我要真襲，早一刀劈了你。”丹野不以爲意，“不過給了你可乘之機，怎麼，你一介流，還真以爲能和我比？”

“能不能，比比就知道了。”鐵慈一手，小蟲子捧上一個包袱，鐵慈拿出來組裝，是一柄輕巧的牛角弓，“聽聞丹野狼主無雙。孤正巧也於上略有薄名，擇日不如撞日，要麼就來一發？”

西戎之主稱狼主，丹野爲西戎王最寵的兒子，立爲繼承人，也得了這樣的尊稱。

傳聞裡這位也和狼一般，暴戾又忍，沾上了便甩不，十分難纏。

丹野也從背後拿出隨的弓，揚起下頜，問：“怎麼比？”

鐵慈向前一指。

“比速。三百步外那條死衚衕看見沒？令人取銅鑼銅鼓掛在衚衕盡頭壁上，你我各佔一邊，矇住眼睛，各取一百箭矢，你鼓，我鑼，箭未完不可取矇眼布，擊響次數多者勝。”

“箭來。”

五兵馬司的人，以及東宮九衛早已聞訊趕來，都知道鐵慈的脾氣，並不靠近，只約束驅逐民衆，拉開防線，防止被箭誤傷。人羣都被隔在了很遠的地方探頭探腦，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丹野瞇眼看了一眼鐵慈指的方向，約前頭旗幡招展，高樓林立，他卻不悉盛都，也沒多想，眼見有衛士取了銅鑼站定，便蒙上眼睛，吐氣開弓。

另一邊，等他蒙上眼睛，正裝模作樣矇眼睛的鐵慈，把布帶一扔，立即坐在了丹霜拖過來的凳子上，小蟲子捧上來一盤糕點。

那邊丹野果然了得，幾乎片刻，鼓聲便咚咚響起，節奏十分均衡，聽來氣勢渾然，仔細聽竟是塞外破陣曲的曲調。

鐵慈鼓掌。

這控制力、膂力和準頭當真了得。

丹野聽得銅鑼沒靜，微微側首道：“你們南人貴人最喜歡弄虛作假，你那也不知是被誰讓著捧著，便當真以爲自己是神了，今兒便教你瞧瞧什麼真正的。”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銅鑼一陣急響如狂雨，頓時愕然。

這速度……

鐵慈蹺著二郎笑瞇瞇看著，擡手對長街那頭飛了個吻。

那狂雨頓時越發激烈，簡直奏出了雷陣雨的節奏。

丹野被那噹噹噹當狂響驚得箭也忘記了——拉弓換箭總需要時間，而這些急聲毫無停頓，他能聽出一霎間竟有近百聲。

這簡直荒謬，總共也就一百箭！

巷子盡頭和周圍都已經清場，他聽力極強，確定蒙上眼之後，無人走近，難道真是鐵慈出來的？

他可萬萬不肯信。乾脆也不了，將弓一拋，矇眼布也不解，便大步往前走。

他一走，鐵慈立即起，拍拍手上的糕點碎屑，走人也。

那邊丹野一邊走，一邊聽見鑼聲猶自如急雨，四周卻並無箭過的凜冽風聲，一把解下矇眼布，就看見對面銅鑼微微，無數細碎之正砸在銅鑼上，聲響不絕。

他緩緩擡頭。

就看見兩側高樓紅燈高掛，錦繡綺羅，綺羅裡無數胭脂人，正笑憑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話梅，有人啃鴨翅，吃完了，紅袖一招，瓜子殼話梅核鴨骨頭便往那銅鑼上扔，鏗然響聲清脆。有人還在比準頭，扔上去了便招手笑，扔不上去便啐一口。

兩側全是這樣的花樓，花樓上子麻麻，每人吐一口，銅鑼便能響百聲。

丹野：“……”

見過作弊的，沒見過這樣作弊的！

他這一擡頭，樓上的們便都眼睛一亮，頓時都急著在這又野又甜又特別的年面前賣個乖兒，但賣得又太急，於是瓜子殼兒話梅核兒鴨骨頭兒便紛紛落了丹野一。

丹野：“……”

他霍然轉頭，看向巷子那頭，果然那邊別說鐵慈，連剛纔那些護衛也都全不見了。

一陣沉默。

一枚話梅殼兒砸過來，他神思恍惚，竟然忘記了避讓，啪地一聲，黏答答的話梅核黏在了他臉上。

丹野轉頭，緩緩拈起那核兒，盯著樓上。

那吐話梅核的本來還在嬉笑拋眼，接到他的目，驚得渾一，十分乖地向後一躲。

便在此時，呼嘯聲起，丹野指尖的話梅核兒攜風而至，啪一聲炸響，那深紅雕欄扶手之上，多了一個貫穿的深。

扶手足有半尺寬厚，若那還站在原地，那話梅核兒穿過的就該是口。

這回換了樓上一片靜默。

片刻後，子尖聲的怒罵便如水般捲來，伴隨怒罵的還有再次如雨點般砸落的舊鞋、臭蛋、月事帶、裹腳布……也有子穿舊了的肚兜，嘩啦啦砸了丹野一頭一。

砰砰砰砰關門聲急響，等丹野從一頭肚兜月事帶臭子舊鞋中掙扎出來，再擡頭看時，兩邊的院花樓統統關了門。

片刻之後，一聲怒吼，響徹長街。

“鐵慈，我一定要把你賣到西戎王帳做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