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吱呀呀地在街市遊走。

本來該是明的時刻, 可天上雲層卷積，將日遮了大半，吹進車簾的風無端帶著冷意。

楚宣已然吃了一粒冷香丸, 藥衝突間, 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回來。

如果不能, 怕是要真的癡傻一輩子了。

原本是不想抓楚宣的, 原本也想他能安安心心待在自己邊, 可他爲何總要逃呢？

他當初明明也說過自己，乖乖待在邊不好嗎。

正因爲他總逃，才轉而研究蠱, 卻在給他下蠱時出了差錯，這才導致了楚宣時而癡傻的局面。

白輕輕面無表地看著窗簾外, 心裡只有一片空無。

當初實在被困頓得厲害, 便去研習佛法, 以求得解，那時主持便和說過。

“就像水要東流, 花要凋零，世事不由人，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人生苦難，一切都是泡影，須得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

的心願一直是將楚宣在邊, 讓他日日陪伴, 放他走纔是爲難自己。

可癡傻的“楚宣”到底不是當初在書院的那個人了。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馬車外的紅牆黑瓦漸漸往後移, 遠遠地傳來清脆的音, 是在念詩。

孩子都還不懂詩中意，念起來歡快又古板。

白輕輕擡眸向那看去, 院牆之外只能看到書院蒼翠的樹頂，綠油油地在風中招展。

當年，也是這麼見到楚宣的。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的面上卻依舊沒什麼表，襦卻被狠狠抓，指尖微。

這詩像是在警醒，卻又像是在嘲笑。

嘲笑這麼多年都是無用功，嘲笑抓到的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雲層漸厚，遮出一片涼的黑影，天邊浮起黑雲，空氣也漸漸溼起來。

*

“快要下雨了，公子，您快回屋子裡去吧！”

阿桃跟在楚宣後，想去拉他卻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勸阻。

可楚宣卻沒有，他皺著眉看向路之遙，眼裡寫滿了不可思議。

院中架著一個小型鞦韆，恰好在路之遙的房門口。

原本他是出來看發生了什麼的，但問了幾聲，楚宣卻像傻了一般盯著他，一語不發。

他頓無趣，不想和楚宣多費口舌，便直接坐到了那架鞦韆上，慢悠悠地等李弱水回來。

誰知楚宣卻還跟在他後，不住地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是誰，爲何與我長得這麼像？是我弟弟嗎？”

傻子。

路之遙側頭靠著繩索，坐在鞦韆上小幅度地晃著，沾了幾滴跡的袍角拖曳在地，捲進了幾片花瓣。

他彎著手指，還做著拉勾的樣子，心裡在默算著李弱水回來的時間。

“……你看不見嗎？”

楚宣走到他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再，這隻手就別要了。”

路之遙彎著脣，看起來溫和待人，勾起的手指一轉，從側出了匕首。

楚宣停頓數秒，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開口問他。

“你知道我什麼嗎？”

話語清晰，緒穩定，不像是之前傻了的模樣。

路之遙眼睫微，又將匕首放了回去，聲線清越，神溫和。

“誰知道呢，你問問你後那人。”

楚宣轉頭看了眼阿桃，遲疑了一下，又靠近了他一些。

“我沒有了記憶……你和我長得像，問你或許會更好。”

見他沒有反應，楚宣沉一會兒，看了看自己的外表，又猜測了一下路之遙的年齡。

“或者，你是我的孩子嗎？我見你便覺得很親切。”

路之遙轉回頭不再看他，足尖時不時點地，借力推著鞦韆搖晃，只覺得他好笑。

“我無父無母，你覺得親切大概是我面善罷。”

楚宣又再問了些什麼，可路之遙只是靠在鞦韆上晃著，脣畔帶笑，再沒有回他。

遠方黑雲匯聚，終於聚一片，正黑地往這邊飄來。

白府大門被推開，門前正站著失魂落魄的白輕輕，雙目無神，視線沉沉地落在楚宣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倒映著他筆直的影，看起來像是已經恢復正常。

的眼裡燃起點點火焰，眼前這人的模樣像極了以往的楚宣。

白輕輕的步伐漸漸加快，走到楚宣前，正要張口說些什麼。

“你是誰？”

沉甸甸的話語當頭砸下，白輕輕的笑僵在脣角。

無數構建好的泡沫終於在這一刻碎開，即便是再給他補藥也爲時已晚。

或許對別人來說僅僅是失憶，可對白輕輕這樣的人來說，這便意味著楚宣已經死了。

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

寺廟的鐘聲響徹耳畔，主持的話語不停涌腦海，似乎所有人都在說求而不得，放手。

阿桃看著的神，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楚宣垂眸地看著，神疑。

白輕輕眼裡佈滿，渾抖，捂住心口息，天真的神不再，凌的髮稍顯狼狽。

不遠的路之遙著鞦韆，略略偏頭向他們那“看”去。

這倒是引起了他幾分興趣。

院中陷良久的寂靜，所有人都注視著白輕輕，注意著的一舉一。

許久之後，才突然聽到的笑聲，夾雜著瘋狂與不屑，這纔是真正的白輕輕。

“人生八苦，唯有別離與求不得爲最，佛偈如此，沒有騙我。”

擡起頭，脣邊帶笑，卻早已淚流滿面。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

緣起緣滅都是空，一切都是泡影，許多年前便知道的道理，可始終參不。

也不願參。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看著楚宣，雙眸微紅，哭得梨花帶雨，可誰也不會真的將與弱連起來。

楚宣搖搖頭：“不知。”

“你是我夫君啊，這天底下你最的是我……”

白輕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隨後擡手指向路之遙。

“他是我們的孩子。”

楚宣又轉頭看了路之遙一眼，他確實很像他們兩個。

“是這樣嗎？”他喃喃低語。

“是。”

白輕輕垂眸掩去眼中的瘋狂，隨後解一般笑了出來。

這怎麼是痛苦，這明明是上天給的好機會，讓能夠永遠將他掌握在手中。

這纔是的解，是的彼岸。

“阿桃，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便出發。”

“去哪？”楚宣看著，顯然已經相信自己和的關係。

“當然是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楚郎。”

要重新塑造一個楚宣出來，一個像過去的他，卻又只會待在邊的楚宣。

白輕輕說完這話，卻轉向路之遙走去。

楚宣的事解了，還有路之遙這個小麻煩。

“阿楚，同我來，我告訴你如何解我的蠱毒。”

路之遙本不想理，卻還是跟在後，慢慢地隨著往房裡去。

天邊傳來的雷聲，雲海翻涌，這裡已經漸漸颳起了風。

“阿楚，我知道你原本是不在意我們的，但我給李姑娘下了蠱，大概逃不過你的劍。”

盈盈的眸子看向路之遙，滿是懷念。

“不必詫異，你和我太像了，這些心思我當年也有過明我也知道你現在是什麼。

猜忌、心慌、得不到注意的痛苦……李姑娘今日出去了吧，沒有帶你麼？爲何？不會走嗎？

猶記得你爹爹第一次離開時說要買些東西給我，我等著他的驚喜，他卻一去不回。”

這些話本不想進腦子，可有關於李弱水，他不想聽也都聽進去了。

更何況，他確實是這樣的。

“阿楚，娘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這個蠱蟲留給你，算是孃的送別禮，解蠱的法子也同你說了，如果想離開，就用這個吧。”

白輕輕將一個瓷瓶放到他面前，還溼潤著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以解蠱之法作爲換，這隻蠱蟲算作贈禮，明日放我們走，如何？”

“娘知道你最講誠信。若你不願，咱們只好在這裡耗著啦。”

悶雷聲響起，路之遙在心裡默算著時間，竟已經快到傍晚了。

“可以。”

或許是不想拖時間，或許是有私心，路之遙答應了。

白輕輕抿脣一笑，從櫃子中拿出一套銀針，開始和他說起了解蠱之法。

天漸暗，烏雲終於籠罩到上方，屋外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傍晚時辰已到，解蠱之法路之遙也已經學會，他打開房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阿楚，你小時候也時常隨我拜佛唸經，求不得的苦，你該知道的。”

路之遙沒有回話，他索著走出去，坐到了鞦韆上來回晃盪。

像停駐在這灰濛濛景裡的一隻白蝴蝶，微微振著翅膀，等著他的那朵花的到來。

傍晚已過，雨勢漸漸加大，被打溼的髮帶耷拉在發間，毫無生氣。

過了許久，府門依舊沒有被推開的跡象。

*

“這雨季真煩人，時不時地就要下雨，生意都不好做了。”

屋響起鐵撞的聲音，一個赤膊大漢站在爐子邊，手中鐵錘不停地錘著薄片，濺出不火星。

“姑娘，你的模已經做好了，等一會兒再幫你將鏈子扣起來就好。”

“多謝……但是能不能快一些？”

李弱水撐頭看著外面漸漸下起的雨，隨後將視線轉到一旁的模裡。

還好上次任務獎勵的銀子不，能直接熔了做東西，純銀做出來的聲音肯定更加清脆。

大漢將熔好的銀澆鑄到模中，做出一個又一個輕巧的圓型。

隨後又將模放到水中，滋滋聲響，冒出一陣煙霧，亮的小鈴鐺便做好了。

“姑娘，你這鈴鐺鏈要送給誰？即便是在皇城，也見要做這麼細的。”

李弱水俯看他將小銀珠放到鈴鐺中，叮叮噹噹的，伴和著雨聲，很是好聽。

“我是送給別人，然後再讓他送給我的。”

打鐵的大漢看一眼，隨後懂了什麼，上道地對笑了笑。

“送郎的？”

李弱水也不扭，大方地點了頭：“是。”

“送這個，姑娘倒是比看起來的大膽。”

漢子哈哈大笑幾聲，取了早先做好的銀鏈來，將鈴鐺一個個裝了上去。

雖然表面上樣式簡單，但細細看去，圓圓的鈴鐺上有不繁複的花紋，很是漂亮緻。

原本這樣的鏈子他很快就能做好，但因爲花紋的原因，他只能重做模，這倒是花了不時間。

最後一顆鈴鐺嵌合上去，大漢搖了搖，只覺得叮噹作響，卻不會過於吵鬧，是串好鈴。

“做好了，姑娘驗驗貨吧。”

“不用了，我在這裡看了這麼久，知道它很不錯。”

李弱水接過鏈子，將它放進了木盒中，轉眼看著外面的加大的雨，有些發愁。

“姑娘，這把傘你拿去，或者你可以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不用了，我有些事，這把傘權當我買了。”

李弱水付好錢，毫不猶豫地打著傘衝進了雨幕中。

因爲天氣突然轉，實在看不出來什麼時候算傍晚，問了店家，他也說是還沒到時候。

但店裡沒有刻，難以保證他說的是不是準確時間，爲了不違約，只能儘快趕回去。

李弱水見識過路之遙算時間的能力，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就是很準。

希那個店家也能算準吧。

趕慢趕，李弱水終於到了白府門前，推開門，走進了迴廊中。

油紙傘只能遮住頭頂的雨，的角早已經溼，步履匆匆間，在廊下滴出了一路的水痕。

拐過拐角，在灰濛濛的雨幕中看到一抹白，孤零零地停在鞦韆上，一不。

似是聽到了聲響，那人轉過了頭，正是路之遙。

“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