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3
他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拿月白的羅帕輕輕捂著,半晌,讓開了道路,“那便請馮使君到我房中一敘。”
馮乘眉峰蹙,顯然丟失貢其過甚大,已經讓他無暇顧及其他,只匆匆一抱拳便往奉冰房中走去。奉冰跟隨而,關上了門。還有人探頭探腦的,全被陳璆攔住了,后者嬉皮笑臉地道:“看來不論如何,這院中是肯定有賊了,大家還不去清點一下自己的箱子?”
眾人都不聽他話,賴著不走。春時在房門外,他沒有拿便是沒有拿,這一點上他自有底氣,但他又害怕郎君為人坦,要把所有行李都拆給馮乘看……
過了很久,馮乘也沒有出門。眾人議論的聲音又漸漸多了起來。陳璆皺了眉,走上前去敲門:“馮使?李郎?”
是馮乘回答:“陳使君請進。”
陳璆推開門,便見幾個箱子都敞開在地心,馮乘坐在一旁,案上擺著一件石榴紅團花的襦。陳璆一呆,有一剎那,他以為是昨日李奉冰將東市那條襦給買下來了。
馮乘將襦的襯翻出來,那里以致繡線了幾個條號,馮乘抬頭,冷冷地對另一頭的人道:“李郎君的行裝里,為何會有永治二十五年劍南道的貢?”
*
私拿貢固然是大罪,但若只是拿了今年尚未庫的貢,那尚且只是盜府,計徒刑。
若是從皇宮大,拿了早已庫的貢,那就是盜乘輿服,當流二千五百里。
奉冰著那條襦,一手扶著窗沿,用了力,手指都出青白骨節。他低聲:“那是先帝賜的。”
馮乘微微瞇了眼。
他們都知道奉冰是什麼人,說是先帝賜,確實無懈可擊。但馮乘反應很快:“當年——大案之后,您的私產都沒府,這一件貢,也理應早已收回。莫非是您私藏了它沒有,莫非您當年所報的私產不盡不實?”
奉冰縱然知道自己一回京就會面對很多“當年”的質詢,卻也不知它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直白。他靜了片刻,“它不是我的私產。它原是一匹布料,永治二十六年,由先帝賜給……裴耽的。裴耽拿去裁了裳而已。”
“這就更可奇怪了。”馮乘不依不饒,“先帝賜裴相的東西,料他也不會轉手贈人——”
“馮使君。”陳璆連忙拉了拉他的袖,“慎言!”
只談李奉冰的舊案也便罷了,但當朝冢宰,可不能隨意詆毀。
馮乘住了口。目上下打量奉冰,仿佛打量一件前朝的。
這形狀雖仍然華,遍卻早已裂紋布,暴出里脆薄的瓷胎。
這個李奉冰,看上去毫無還手之力。
馮乘終于道:“此事重大,我要回稟宮里,讓他們查一查先帝當年的賜書,或者讓刑部大理寺也查一查,當年大案收孥之時有無。”
“有這麼嚴重?”陳璆忽地啊了一聲,“馮使君有所不知,圣人賞賜往往是興之所至,不見得一定會造冊加印,何況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七年了吧?”他又湊上前,對馮乘頗殷勤地勸解:“您想想侍省的文書庫房,該堆了多灰塵!不過為了一條子,您勞師眾,三省也便罷了,還要麻煩朝,若驚了圣人,可如何是好?……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卿聽聞是極兇悍的,您拿這芝麻大的事兒去煩他,這……”
馮乘似被他說,目閃爍,手卻將那襦攥得更。
陳璆真不明白,他不過一個地方小吏,來長安不夾著尾做人,偏還要搞事鬧上省,這是何道理?但想他丟了貢,也甚可憐,于是轉換話題道:“其他地方都查過了?確定李郎君沒有吧?不如我們將此事上報禮部主客司,讓他們來定奪?”
馮乘站起,仍拿原先的包袱皮將那條襦包住了,“一碼歸一碼,這件貢我也須帶回去。”
說完他便拿著那包袱離開。庭中諸吏見他手上有了東西,不由都倒一口涼氣,以為他是找到了。
陳璆跺了跺腳,回頭看奉冰。奉冰方才本沒有說幾句話,好像都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解。昨日他還不是這樣的。
陳璆撓了撓頭,干笑一聲:“裴——裴相當年,還送子的衫給您呢?”
奉冰恍然驚醒般抬眼看他,又立刻垂下眼去。“不過是……一些,閨房之樂。”
其實陳璆已猜到是如此,但沒料及奉冰會當真回答。面前的人,容貌不算艷,多看幾眼卻無法再移開目,宛如一團霏微的霧。陳璆很想探明白那霧的容,它想必是清冷的,但亦可能是炙熱的——裴允曾見過嗎?那會不會就是他們的“閨房之樂”?
陳璆不由自主地往前多走一步,道:“李郎不必著急,那個馮乘沒事找事,勢必討不了好果子——”奉冰忽而將肩膀一側,避開了陳璆將將要上的手掌。
“謝謝陳使君。”奉冰平靜地道,“馮使君他也是焦心自己的使命罷了。”
陳璆還多說,被奉冰截斷:“我想與春時說幾句話。”
*
房門關上了。
一室的冷清。
他才來此第二日,這房中已染了一藥味。昨日春時在簾后煎了藥,今日的份還未來得及做,奉冰覺得嚨有些干,像是雪水都被曬盡了。
“你在我的行裝中放了什麼,你還記得嗎?”奉冰慢慢地問。
春時撲通一聲跪下了,“小人有錯,錯在瞞了郎主;但小人問心無愧!”
奉冰背對著他,雙肩都在發抖,“你問心無愧?”
“您過去的舊,大多在大難中失散掉,只剩這一件了。”春時滿面通紅,縱然說問心無愧,也已到難堪,“小人方才就怕他搜出來,畢竟同為蜀錦……”
奉冰的憤怒沒有出口,竟轉為了深深的迷茫,“你為何要將它帶來?”
“此次京,有風險,也有機會。”春時哀哀地道,“小人不愿郎主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奉冰覺得自己真賤啊。
他自己去尋茶碗,“馮乘說他要上報侍省,再上報大理寺。”
春時一愣,“什麼?”
“你說此事,會不會驚他?”
春時混了,“那個馮使君——他自己丟了貢,卻要拉我們陪他罰!若是傳到,傳到裴郎君耳朵里——”
那人就丟大了。
庶人奉冰,流放五年,還對那做了宰相的前夫不舍,好不容易蒙恩覲,便忙不迭將舊都帶來京師,企圖再續前緣呢。
奉冰清冷地笑了一聲,手指挲著茶碗邊沿,自言自語,“這回可給他長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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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可以把裴耽放出來了!
以后每天早上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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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制,州郡朝貢,由禮部主客司主管,可視為分管領導;貢清點,由鴻臚寺負責,清點完再上報禮部主客司,不過這里簡省掉了鴻臚寺的角,只講禮部了。至于已經屬于皇家、再下賜大臣的品,則由侍省掌管。
本章標題化自李商《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謝郎袖初翻雪”。
第4章 鏡中鸞影
兩日后,劍南道朝集使馮乘果然向侍省上表,說庶人李奉冰的行裝中,有七年前劍南的貢。事關重大,他不敢怠慢,請求徹查。
侍省丈二和尚不著頭腦,但到底派人去查了,查出那一匹蜀錦于永治二十七年賜給當時的書省丞裴耽;裴耽如今可是宰輔重臣,侍省幾位公公湊做堆商量半天,決定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大理寺。
大理寺卿雖然兇悍,但不蠢,這種事可大可小,他當然不做出頭椽子。但馮乘上表不加封,這經年舊事在三省都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大理寺卿糾結了許久,決定先去探一探裴相的口風。
若裴相想整治,他就整治;若裴相念舊,他就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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