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6

進士科是本朝最難考取的常科,有“五十進士”之稱。但裴耽卻偏偏考中了,他鮮怒馬從朱雀大街上行過,像那前朝的潘安,被士百姓們的慕眼牽拉得幾乎走不道,馬前車中,擲滿了鮮花果。他的名字永遠鐫刻在了長安城中的大雁塔上,風日秀麗,拂過曲江池畔志得意滿的臉龐。

奉冰知道,裴耽始終怨他。

一紙賜婚詔書突兀地下達,迫裴耽娶了自己,嗣后便書省,做了從五品的丞,終日點書為伴。他折斷了裴耽即將高飛的翅膀,把裴耽高中那一日所有鋪錦列繡的風都變了一場笑話。

“啊呀,裴相!是裴相來了!”書鋪主人的一聲驚呼將奉冰的思緒打斷。他驚了一跳,書冊掉在地上,被眼前人撿起,還輕輕拍了拍上面的雪漬。

奉冰憋不住了,轉便要走,卻聽見那人還笑了一聲。

他一定是看見了書的容。

書鋪主人湊上前,遞上一支筆,滿臉堆笑地道:“裴相,給這冊書題個字可好?小民難得見一次裴相,您的文章我都倒背如流了!”

裴耽不答,一手撐著傘,另一手拿書去拍奉冰的肩膀,奉冰不得已回轉來,便見他笑得清澈。

“這位郎君若喜歡,我給郎君題個字?”

太不要臉了。

只好在周遭無人認識奉冰,他抿著,干說了句“不用”,便往那醫館方向走。然而醫館前人多,推推搡搡,還總有人踩他的腳。他知道裴耽就跟在他后頭,沒來由地更窘迫,裴耽不得不出手去將他與人隔擋開。

裴耽溫熱的氣息幾乎至他的鼻端。

他明明從不曾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如此慌不擇路?

奉冰蹩一條巷道,后的聲音卻又淡淡地追了上來:“郎君今日咳嗽得厲害,可是邸舍藥材有缺?”

奉冰站住了。

面前便是小巷的高墻。熙熙攘攘的鬧市人語聲,風雪在其中溯回飄轉,但被一把傘遮住。傘下的空間仄幽謐,他自己呼吸的氣息都結了霧,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很冷,奉冰不由得低頭呵了呵手。“只欠一味獨活。”他說。

裴耽驀地啞了聲。

裴耽心竅玲瓏,他顯然能聽懂。在多年以前的那座小小的宅屋中,他們吵架,奉冰很能吵贏這位狀元郎的。

傘是青竹,微雪簌簌地落在紙面,在奉冰臉上落下明暗不定的影。裴耽開了口,但卻沒有吵架的意思,這讓他意外。

“我來邸舍之前,”裴耽似乎在慢慢地思索著,“去了一趟尚藥局,挑了幾味上好的藥材,都是你……從前用慣的。民間的藥不比皇家,你試一試,定知道它好。”

“多謝裴相意。”奉冰道,“草民在牢州五年,過去用慣的東西,如今恐怕早已消不起。”

裴耽道:“你不必與自己的過不去。”

奉冰很累了。

他在面上已經應付了裴耽一次,不料在這私下里還要再應付他一次。裴耽鋒芒畢,時常扎得他疼,他現在縱使不在乎了,也不愿自找罪

他不需要這些關心,他們早已和離了,如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本不必有任何會。

他橫下心,一轉,便要從裴耽出去。他形瘦,裴耽手抓他肩膀,卻像抓到了一把骨頭,愣了一下,奉冰已經溜到小巷外。

只一剎那的接,裴耽的五指像在奉冰肩頭烙了滾燙的印,他不言不語地離開,連風帽都未及披上,淋了滿頭的雪。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給過裴耽一個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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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取自范泰《鸞鳥詩序》典故:“昔罽賓王結罝峻祁之山,獲一鸞鳥。王甚之,其鳴而不能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后鳴,何不懸鏡以映之。’王從其言。鸞睹形契,慨然悲鳴,哀響中霄,一而絕。嗟乎茲禽,何之深。”后往往用作夫妻深、但生離死別的比喻。不過我認為“鳥見其類而后鳴”,也不必然要關乎,將鏡中映出的影子當做自己的同類,本是一個孤獨的譬喻。

第7章 樹棘得刺

春時好不容易拿了藥包出來,便見自家郎主一地候在門外,上全是飄雪,連忙心疼地給他披上風帽,又撐起傘,扶著他往回走。

郎主很有這樣冷臉的時候,薄一條線,素來平和的臉龐都斬出幾分冷的棱角,像在與誰較著勁兒。

五年前,郎主被拖下詔獄供時,也是這樣的表

回邸煎藥,郎主和著晚膳一同吃了,卻又和著晚膳一同吐了出來。

“這藥不對。”奉冰洗漱了數次以后,面白如紙。

春時駭一大跳,連忙取來藥包,與奉冰細細研看。奉冰將藥末對著燈火細瞧,火都像幻作了污漬斑,粘連在他的指尖。

“這是的藥。”奉冰慢慢地道,“孫太醫研藥細,常摻甘草佐味,我一嘗便知。何況它還添了一味穿心蓮。”

春時一呆,拿自己手中藥方看了半天,糊里糊涂問:“那會不會有害?”

奉冰搖搖頭,“穿心蓮可清熱,民間亦常有。”

春時一拍腦袋,“黃大夫的醫館里竟有太醫署的藥,可見黃大夫高明!”

奉冰失笑,原本很不愉快的心境被他這一打岔竟敞亮了些。“你是真蠢,還是哄我?”

春時塌了臉,“那我若知道是太醫署的藥,絕不可能瞞著您的呀。”

奉冰手去他的頭發,七八糟了才放開,春時有苦不能言。奉冰淡淡勾,“我在醫館外遇見了裴耽,他說他從尚藥局求了幾味上好的藥材。”

春時瞪大了眼睛,張口結舌。

“我當時拒絕了他。”奉冰垂下眼睫,“但原來與我說話不過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那些藥材他早已送給了黃大夫。

“我忘了,他一貫如此,狡兔三窟。”

春時不再說話了。他默默去沏了一杯熱茶,給奉冰捧在手心,又將小爐中炭火挑了挑,暫且添一些溫暖。奉冰卻好像陷了什麼思緒里——五年以來,他總是如此,方才還是笑的,但那笑容到不了眼底,就會立刻化去,了無蹤跡。他著窗外那一雪月,低聲:“我其實不恨他。但我真的不想見到他。”

再相見有何益呢?他已經沒有什麼能給裴耽的了。

他在過去就沒有。裴耽想要的似錦前程,滿座高朋,眷,良田廣宅,他全都給不了。裴耽在書省坐了三年的冷板凳,是本朝最委屈的進士科狀元。

他們婚三年,相縱不說甜,到底可算是融洽,但裴耽離開的那一日,他自己都沒有面,只雇了兩駕馬車將他留在十王宅的東西拉走。腳夫來來回回穿堂過室,能掀開的箱子都掀開了,紅綃的簾帷永遠在晃,凌雜沓的腳步聲消泯了斗室之中的一切旖旎。奉冰就站在朱紅門檻邊,雙手捧著臂,風吹得他咳嗽,但尚且站得筆直。

他當時還有些驚訝地想,原來裴耽,這麼討厭他。

——但即使如此,奉冰也沒有說謊,他當真不恨裴耽。他總覺得,若是恨了,就浪費了自己。在長安的詔獄里,他已經決定不要再為裴耽浪費自己,沒有意思。何況五年都過去了——

自己早已經走出當年的影了。

“春時,”奉冰輕聲說,“那一只嶺南的牙雕香球,幫我尋出來。

“我明日要去拜訪裴相。”

*

翌日仍是大雪。

崇仁坊中,豪邸連綿,比別格外肅穆高華。

奉冰穿得端正整齊。輕紗帽,素襕衫,罩一件雪白襖子,腰間青帶懸著香囊,足履新制的麻鞋,既合乎庶人的份,又干凈雅致,不至于令人小看。他敲響了裴相大宅的鋪首,卻仍是那一位悉的老仆來應門。

老仆看他一眼,卻不通報,徑自領他

賜的宅邸當真廣袤。先過了三進院落,見到一片池苑,有水榭飛凌其上,濛濛風雪中只出一個傲慢的尖角。繞過池岸,又一座花園,園后有一座八角小亭,老仆在亭下止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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