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李郎君來訪。”老仆躬。

奉冰抬頭，裴耽正立在那亭中，臨一方書案作畫。聽見話聲，那執筆的手驟然一頓，旋即裴耽轉過來。

有一剎那，奉冰恍惚看見裴耽眼中清雀躍，像極大的歡喜降臨，但立刻他就掩住了，五指攥了筆，又往案上一扔。

不知是不是毀了畫。

奉冰低頭道：“草民請裴相安好。”

“安好？”裴耽笑了笑。奉冰的心一墜，卻聽他又道：“好，你也安好。”

說著，裴耽走下小亭，側首看他一眼，吩咐：“到東暖閣去。”

奉冰本來不及拒絕，裴耽已經舉步。

東暖閣就在小花園之東，終日窗扉閉，燒著地龍，奉冰一走進去，便覺溫暖如春。閣中燈火明亮，頂上還做了琉璃窗，冷冷天，照亮四面的書案、桁、小榻、香爐。各種生活用雖然華麗，但都散各，腳下一不留神總要踩到一冊書，料想這便是裴耽平素起居之了。

奉冰原沒想到自己會進如此私的地方，他以為只要在廳堂上說幾句場面話就足夠的。

他不敢再往里走了。閣有二層，雕花木樓梯上紗簾搖，他猜測那上頭是臥室。

偏偏在那簾下，他看見一只敞開的箱子，箱蓋上搭了一件石榴紅的裳。再一凝眸，卻是他那一條蜀錦制的襦。

他登時后退兩步，不敢再看。

裴耽渾無所覺，自己去了后頭沏茶，端出來放在案上。“閣中得很，但好在暖和，李郎君不要嫌棄。”

裴耽對他笑，奉冰也只有禮貌地回以笑容，“累裴相費心了，草民很快便走。”

第8章

裴耽道：“昨日見你喝不慣神泉小團，今日換了峽州碧澗，應當更爽氣些。”

奉冰皺了皺鼻子。神泉小團出自云南，他昨日并不是沒有聞出來，實在是與藥味相沖。他不想說那麼多，舉盞隨意飲了一口，道：“是好茶。”

裴耽的目隨著他的手落在案上，又抬起，長長的睫下，一雙靜若秋湖的眼眸，時常能令人心神搖。“李郎君有話要對我說？”

“……嗯。”清茶在嚨口回甘，奉冰靜了靜，決定單刀直。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金漆小匣，“這一份小禮，還請裴相笑納。”

這顯然令裴耽吃了一驚，那雙眼睫都了一，像在平湖上投下了驚鶴的影。薄微微一勾，“李郎君這是何意？”

奉冰將小匣放在案上，輕輕一按鎖扣，匣蓋打開，便出里頭一枚雪白的鏤空香球。象牙澤瑩潤無瑕，雕琢九面觀音寶相，上有菩提為蔭，下有蓮華為座，莊嚴溫，冥漠深廣。奉冰將它小心取出，捧在兩手間，裴耽才發現它有更神奇之，在于無論如何放置，那九面觀音都將隨之正坐，永遠不會顛倒歪斜。

奉冰輕聲細語：“這是嶺南廣州一帶的巧法象雕，我想縱是圣人中，也見這樣的。里頭的小球是銅制，可以打開來添置香料，無論熏床懷袖，都不必擔心潑灑。”

熏床懷袖。

裴耽沒有看那香球，卻去看奉冰。他是故意說這話的嗎？不知是不是因為閣中溫暖，奉冰那蒼白的臉龐上也染了些微燭影的紅。奉冰卻也恰在這時抬眼看他。

裴耽倉促地收回目，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輕輕道：“多謝李郎君意，耽……卻之不恭。”

他換了自稱，又試圖接過那香球，奉冰卻將它放回了匣中。“裴相輔佐萬機，勞事傷神，用此熏香，定可以寧神靜氣，為社稷福。”

裴耽眸微，“你為何要送我這個？”

奉冰不慣與他面對面，五年前的年如今已長開了，俊秀眉眼更添察世事的銳利，但此刻卻顯然是溫和的，甚至有幾分歡悅。奉冰猜不他在想什麼，也不愿去猜，于是平靜地只道：“我是來謝裴相昨日賜藥之恩。”

裴耽微微睜眼，旋而失笑，無奈一般：“是不是又放了甘草？”

奉冰“嗯”了一聲。

“甜一些好。”裴耽道，“過去你總嫌藥苦，孫太醫放甘草的手才越來越重，你還記不記得？”

奉冰道：“不記得了。”

裴耽靜了靜，道：“我卻記得清楚。”

他的目里像探出了鉤子，要試一試奉冰的臉。但奉冰連臉也不想拉給他看，自己此刻一定是麻木的，像個泥偶。

他去了牢州五年，早已知道治病的藥本算不得苦。

裴耽抿了一口茶，微微潤澤，又自顧自微笑，“說來，三日后我在勝業坊夕暉樓設宴，李郎君為圣人辟召的大人，若肯大駕臨，是耽三生之幸。”

“三日后？”奉冰下意識問。

“三日后，”裴耽出一只手掌比了比，“我將滿廿五歲了。”

收下禮后，他的神態便更像個孩子，坐姿更隨意，著奉冰的眼神里亮著星星點點的。奉冰卻突然站了起來，腳下有些發，裾帶翻了一旁的香爐，又連忙去扶起。

借此，他避過了裴耽那湛亮的眼神。

他們婚那三年，裴耽的每一個生辰，都是由他陪著，兩個人一同過的。但后來他們和離，裴耽又步步高升，想必為他慶祝生辰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那他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他拿袖子去揩博山爐上灑出的香灰，卻越揩越臟，金銅的山巒出無邊際的熱，熱得他眩暈。他又想起來，大逆案發，闔宅上下哭天搶地之際，他曾去書省尋裴耽，在省外等了他三日三夜，也沒有等到裴耽出來見他一面。他又想去懇求父皇，父皇也不理他，在深秋的宮門外被軍帶走，下詔獄日日刑部供，要他招認自己與叛變的太子有謀。他們不敢對他上刑，就著他不睡覺，給他喂餿掉的糠米飯，還往他的牢房中放老鼠。他看著詔獄中其他人一個個被拖出去，他的仆從、親眷，他們全都上了東市，再也沒有回來——

他在那地方熬了一個冬天，直到開春大赦。

他的五指都摳進了博山爐的隙里，迷茫中他聽見一聲低呼，是裴耽將他的手抓了出來，捧著細看，一邊道：“你莫將指甲都燒壞了。”

裴耽竟離他如此近了，兩人的手指間是滾燙的香灰，他的額頭險些磕上裴耽的肩膀。他猝然后退，自己的手了回來，才遲鈍覺出指甲鉆心的疼。向裴耽的一剎那，他的眼中甚至蓄起了疼痛的水，旋即又沉沒了。

他不恨裴耽，裴耽在那時候躲了起來，縱是薄寡義，但并未落井下石。但他為什麼要為裴耽慶祝生辰？裴耽為什麼，竟敢，要我來為他慶祝生辰？！

天底下再沒有這樣惡心的道理。

奉冰閉了閉眼。

“草民戴罪之，不便叨擾盛會。”他的聲音像從冰河底下提起的利刃，傳出模糊的嗡鳴，“元會之后，草民便將離開長安，永遠消失于裴相的世界，還祝裴相從此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裴耽一怔。

方才那種無所適從的的期待終于從他眸中徹底消退，一時竟好像他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這讓奉冰覺得可笑。當初和離之際，明明是裴耽在上表里說，要與他割席斷義，永不相見。

他復一字一頓道：“我此來，是想告訴裴相，這數月景，我不會給裴相添任何麻煩。之前貢的案子是我疏忽，日后若有人要疑我查我，裴相自可放手不管。”

“放手不管？”裴耽忽道，“你將那條襦都帶來上都，我如何放手不管？”

奉冰臉一白，“我說了，是我疏忽——”

“但明眼人一看，都會猜測，你是想來討我的歡心。”裴耽又欺近一步，眸炙熱。

奉冰沒料到他如此不要臉皮。凝視著他，冷淡地道：“裴相也如此猜測嗎？”

裴耽目頓時滯住。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未傷要害，但掛了彩便極難堪，臉上陣紅陣白地不說話。奉冰知道他一向風華高蹈，然而這件事上發現自作多，就會把他所有孤傲的猜測都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