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22

奉冰突兀地站住,怔愣了。

方才兩杯酒喝得急,他有些頭暈,漂浮著的心卻陡然被沉井底,他連輕松的表都來不及收起。

“他,”奉冰有些許地難堪,“他怎不親自與我說?”

“瞧您說的。”袁久林卻回得很快,“這可不合適。”

啊,不合適。

奉冰想,有道理。自己這問話也奇怪,為什麼要裴耽親自來說?

可是就在不久前,裴耽還大放厥詞,要他留在長安,還說要為他平反。青年當時的眼熾熱,呼吸沉濁,像孤注一擲。難道這麼兇狠的投注,也能說收回便收回嗎?

袁久林看奉冰神,終于嘆口氣。他看了看后,其他宮人都隔他們數丈遠,但他還是將聲音得更低:“您不要怪奴婢,今日您與趙王殿下推心置腹的話,奴婢已同裴相說了。裴相理解您,他會想法子讓您走的。”

夜風長嘯,夾著傷人的雪霰,一道道撲在臉上似掌。很快要年關了,到這樣的深夜,卻好像覺察不到辭舊迎新的歡喜,只剩下難以收拾的殘夢。大明宮千門萬戶巍峨連綿,到眼底是千萬盞冷漠的燈,都來照亮奉冰僵的臉容。

他的眼神像結了冰,底下的緒全被冰封,但他的呼吸卻急促,突然捂住一轉,猛烈地咳嗽起來。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裴允把我李奉冰當什麼?!

什麼又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知道自己這氣惱來得毫無緣由,但他克制不住,咳嗽像干燥的刀子刮過嚨,冰冷空氣倏忽就沿著管流竄到心腔。大半晌咳嗽完了,也不再說話,擰就往前走。

*

奉冰在宮外見到了久候的春時,上了回宅的馬車,一路直到臥室都是一言不發。春時不明就里,更加小心伺候,燒好了熱水正要為奉冰更——春時頗納悶這外袍是哪兒來的——奉冰卻突然將他拂開。

“我再出去一趟。”奉冰冷冷地道。

春時擔憂:“郎主去哪兒?”

奉冰咬了牙不回答,徑自邁步而出。春時追出去,郎主徑往院后走,很清晰,他是要出后門。

春時不敢置信。

第26章

奉冰穿過后院梅林,徑自邁了裴府的后花園。

可這座裴府實在太大,又不點燈,他悶頭走了大半天,竟未遇見一個仆婢。假山玲瓏,曲徑通幽,只了蕭蕭夜風的游樂地。奉冰低頭呵了呵手,他只到過這里一次,憑著記憶,先看到的是一個月前裴耽作畫的那一座八角小亭。

那小亭落了幾面暖簾,奉冰走上去,書案上的硯臺住一幅未完的畫,似乎只是一株梅樹,卻沒有畫上花朵。硯臺里的墨都結了冰,狼毫筆潦草地擱在一旁,奉冰一看便忍不住去把硯盒蓋上,又將筆擱白瓷筆筒,做完這些,才反應過來自己多傻,悶著頭三兩步匆匆走下了小亭。

他辨不清方向,眼前卻有一座亮了微燈的小屋舍,他想點燈的地方總該有人,便憑心里一濁氣,徑自推門而

這卻是一間書齋。

驟然的寂靜。四壁都是高高的書架,中央的十二折錦屏前垂吊著一盞小燈,護在重山紋樣的紙紗籠中,于是放出的也如重巒疊嶂,云遮霧罩。錦屏后頭便不再有燈,奉冰繞過去,影便陷晦暗里。

看見種種書案文房,他有些后悔了,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讀過圣賢道理的人,不應當這樣暗闖他人的居所。

但是這書齋地上也堆滿了書冊卷軸,讓他邁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一邊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這就是裴耽的書齋啊。他想。真是個讀書破萬卷,一屋掃不清的狀元郎。

“咔”地一聲,腳后跟竟踩到了一支筆,他忙避開,下意識彎腰撿起。撿起來了,察覺不妥,自己撿它做什麼?于是別別扭扭地要將它放回原,眼風卻瞥見地上疊了三摞長長的金漆匣子。

從形狀來看,匣中裝的應是畫軸。與四周糟糟的擺設相比,它們顯然是心摞好,漆面上的花鳥祥云潔如新,似乎得到了妥善的珍護。奉冰鬼使神差地出手去,將那匣子上的搭扣輕輕一按,便看見里頭裝裱致的畫軸。

他小心,畫軸只出最外邊的一點角落,題著“永治廿七年四哥壽辰”。

“哐”地一聲,他登時將匣子合上,面如火燒。不必再看了,他知道這是什麼畫。

再往下數,到第十只匣子。他想自己與裴耽在一起僅過了三年生辰,這一卷總該與自己沒有關系,一咬牙將畫軸展開,竟是一幅數九寒梅圖。

“永治卅二年十一月十八冬至,廣佑元年二月初九寒盡。”

在這樣一句干癟的記敘旁,梅樹枝干奇崛傲岸,九朵寒梅迎風冒雪,卻全都沒有上,只亭亭地,留在了寥落寡淡、永不會終結的寒冬。

*

永治三十二年正是去年,先帝駕崩,新太子登基,并于今年改元廣佑。

奉冰將畫軸放了回去,二十余只漆匣也都依原樣摞好。站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呆,突然嘶聲喊:“裴耽!”

沒有人應。

這一座冷清清的書齋里是真的沒有人。他這一聲喊,便如驚破了一片空虛,火,唯有他一個人的影子撲朔在墻上,合上的未合上的書卷都翻出簌簌的聲音,仿佛在徒勞地應和他。

愈來愈深重的迷惘將他鎖住。自他抵達上都,裴耽的幫助、袒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覺得裴耽是留于他,在功名就的今日,有意要演一場遲到的深。裴耽是那麼高在云端的人上人,而他已經卑賤塵泥,飄茵墮溷,命運如是,裴耽不肯放過他,是裴耽無恥。

可原來裴耽要當真放過,也那麼輕易。

眾目睽睽、滿座簪纓的宮宴上,裴耽祝他得償所愿,諸事順遂。

裴耽的外宅里,他住了一個多月清凈得長蘑菇,裴耽毫不來聞問。

再往前推……也便是裴耽的生辰。

他說:明日,明日我便放手,好不好?

——燭火噼啪了一個燈花,將奉冰驚得抬起頭來。他突然明白。

裴耽本沒有想要挽回他。

裴耽替他解圍、給他送禮、讓他搬家,裴耽長袖善舞、八面逢迎,裴耽為他了一箭刺穿肩胛骨。

但裴耽本沒有想要挽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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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的第二更!這一節和上一節原本應該放一起的,出于某種強迫癥我把它們分開了……大家不要看了上一節!

第27章

得出這一個結論,奉冰想,自己應該安心的。

他臉蒼白地閉了閉眼,手擱在漆盒上,好像要為自己尋一個支撐。

可是支撐不住,夜風繞過了錦屏吹得他遍生涼,一種焦躁的緒在腔里逐漸升騰,它近似于憤怒。

他從來不想用這種緒去面對裴耽——不面。可是他忍不住,憤怒出了他的咳嗽,“嘩啦”、“撲通”嘈雜地連響,二十余只漆盒全倒下來,堆在他腳邊,他咳得彎下了腰,卻見到漆盒后面擺著一方很大的牌匾。

他拿巾帕捂著,悶悶咳嗽著看去,牌匾有宮中用的鑲邊,上書“滿門忠良”四個遒勁大字。

是他曾聽說過、卻從未真正看見過的匾,原來被扔在書齋的角落里堆滿了灰。

匾旁邊也堆了幾摞厚厚的文牘紙卷,奉冰隨意一瞥,有的了赤羽,似是戰地的加急檄書,但全都被燒過,邊邊角角滿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應再看了。即使在過去兩最濃時分,他也從不探問裴耽父母的事;何況裴耽在他面前,永遠是溫可親、華爛漫的年郎,他曾猜測或許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給他留下很深的傷痕。

他終于站直。片刻前的憤怒折了一折,奇異地平息下來,他覺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將心門封上,他為此而僥幸地松一口氣。他應當回去了。原本,他為什麼氣勢洶洶地要闖進來?結果撞了一頭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個人不知輕重地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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