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似乎渾然不在意土地上臟污，只對著皇帝重重磕了個頭，悶聲道：“還請父皇息怒，兒臣……兒臣知錯了。”

皇帝淡淡道：“怎麼，好端端的，忽然跑來和朕認錯了，朕又不曾責備你什麼。”

太子伏首道：“父皇不責備，又允準了三弟所求，是父皇對兒臣的寬仁，兒臣念在心，不敢輕易忘懷，只是心中始終難安，是以……今日，今日才特來和父皇請罪。”

皇帝道：“你三弟是個實心眼，他朝會上奏，并不是要給誰求，他是怕耽擱了正事，你可明白？”

太子道：“兒臣……兒臣明白了。”

皇帝道：“為君者，雖確然有馭下之道，然則不能為了博一時親厚，寬縱小人，放任佞，若是此等邪氣叢生，朝綱何存？屆時國將不國，君亦不君，朕知曉當初元兒提拔宋宜年，也是因著顧及到他父親在江為多年，他若升遷，江場可固，也更利管轄，然而你卻不曾想到，養虎終要為患、尾大必然不掉，宋宜年這樣的人雖然的確可穩得江一時平穩，然而他貪婪不知饜足，要維持這份平穩，又得喂進去多做代價？長此以往，江如何不生民患？”

“元兒的腦子里若只有平穩、制衡，將來登上這個皇位，是遠遠不夠用的。”

裴昭元聽完了君父一番話，眼眶頓時紅了，雖不知到底是真心如此，還是實在演技真，總之他是真的落淚了，瞧著十分真意切，不似作偽。

太子的聲音微微有些抖，低聲道：“父皇諄諄教誨，兒臣都記住了，以后必然引以為鑒，再三小心。”

皇帝“嗯”了一聲，狀似無意的閑談道：“近些日子，坊間很是有些留言，說朕清理宋家，是要清理你，還說什麼朕有廢儲再立之心……”

哼笑一聲，搖了搖頭道：“……都是些無稽之談，朕本不想搭理，只是擔心元兒聽了多心，今日你既在此，朕便告訴你，朕并無此意，莫因這些無端猜忌，壞了你我父子分。”

太子背脊驟然一僵，若不是此刻他低著頭，皇帝就能看見他驟然的瞳孔，和微張的。

倒不是裴昭元大驚小怪，實在是自他那次提了生母大陳皇后，惹得君父龍震怒被關了半年閉后，皇帝待他便大不如前，雖然別人不曉得，但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君父態度至冷了不止三分，給他的差事也不像以前那樣事無巨細的指點、過問了。

皇帝究竟有沒有廢儲之心，莫說旁人，就連裴昭元自己心中都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本猜不出君父的心思。

如此態度，更別提如今日這般挑明坦言，告訴他自己并無廢儲之心了。

眼下驟然聽他這麼說，裴昭元的心跳驟然加快，一巨大的喜意襲上心頭，他吸了吸鼻子，這次是真的發自心的帶著鼻音道：“兒臣……兒臣謝過父皇寬仁信重……”

皇帝低低嘆了口氣，生了皺紋的手放在跪著的太子發頂了，道：“你這孩子，其實倒是最像朕的……正因如此，朕才格外擔心你……旁人帶的走錯了路啊……”

太子愣了愣，眼里帶著淚，抬頭便忘進了君父一雙渾濁又專注的著他的眼睛。

“父皇……您……”

皇帝低聲道：“朕如今把宋家收拾了，元兒是不是以為朕是收拾了你的人？朕告訴你，并非如此，朕想要管著的，不是你，是陳家，是陳元甫。”

太子的瞳孔微微一，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半晌才道：“這……這……舅舅他……他并無……”

皇帝道：“你什麼都不必說，朕知道元兒要說什麼。”

“陳家是你的外家，元兒和他們親近無可厚非，但你如今年紀尚輕，當年朕是如何過來的，如何登得這大寶，元兒都不知道……”

皇帝的指腹順著太子發的弧度一下一下捋著，那速度恰到好，那力度不輕不重，卻又恰好能讓裴昭元恰好能覺到君父見的溫。

皇帝低嘆道：“花需松土，朕的元兒又何嘗不是朕最想、也最必須心養好的花，朕不愿讓你像朕當年一樣，枝葉無生長安放，只能人掣肘、為天子卻反要仰人鼻息，事事不由己。”

“元兒啊……朕……朕也老啦，這些日子，你也看出來了吧，朕的子已是很不好了，日日咳著，用了藥也不見好……朕又還能在幾日呢？”

太子的心臟劇烈的跳著，他呆呆的看著君父那雙帶著嘆息、帶著淡淡的溫和擔憂的、昏花的眼——

忽然、也是頭一次，覺到有些鼻酸。

原來……父皇……并不是不在意他。

裴昭元了鼻子，庭中一片靜默，半晌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君父的大，這次再難抑制話語里的淚意，聲道：“父皇……父皇……是兒臣不孝，是兒臣愚鈍……兒臣……”

皇帝了他的頭頂，閉了閉眼，低聲道：“……朕只怕時日無多，當初朕好容易才把陳庭端弄下去，他只手遮天了那麼久……如今他的兒子卻竟然又想走他當年的老路，妄想把持著朕的兒子，朕豈能容忍，看著他欺我元兒年無知，變著法的利用你把整個朝廷都變他陳家的后花園？”

“朕……朕豈能忍？”

太子抱著皇帝的，一言不發，卻是落淚不止。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見太子抬起頭來，才道：“元兒，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太子平復了一下呼吸，低聲答道：“兒臣……兒臣都知道了。”

皇帝道：“人人都說，天家沒有親，朕今日告訴你，的確如此，卻又并非如此。”

裴昭元愣了愣，道：“為何？”

皇帝道：“你的幾個叔伯，朕登基后都已然辭世，以前還總有愚不可及之人，說什麼是朕容不得兄弟，是朕害死了他們，豈不知朕才是這世上最需要他們，最希他們好好活著的人。”

“當初太祖皇帝世之中爭得天下，我裴氏一門七王，各各都是以一當百、戰功彪炳，若沒有這些先祖，沒有兄弟相助，裴家的天下何來？”

“朕的兄弟都不在了，朕孤一人，才會無助無援，人挾制，天家如何無親？”

太子心中一，面上卻未，只佯作恍然，定定道：“父皇的意思，兒臣都明白，日后必不會薄待了二位弟弟。”

皇帝卻沒答話，只頓了頓，道：“你二弟，本是秉直子，卻實在沒幾分頭腦，容易旁人攛掇，說風就是雨，讓他往東便往東，往西便往西，但其實對你從沒幾分惡意，縱然有些非分之想，可他只有蠻勇，卻無膽魄，其實并不會威脅你什麼，至于你三弟，他子閑適，雖有用心之時，也只是為君辦差，如今朕在如此，你承位了也是如此。”

“臨兒耿介、珩兒踏實，卻都是真能替你辦差的，親兄弟難免摔打，但濃于水，雖如今或許和你有不對付之，日后卻才是你最可信重之人。”

太子道：“兒臣教了。”

皇帝道：“臨兒近日是又有些忘形了，朕會提點他，至于珩兒，要防北地河泛，朕剛剛吩咐了他去北地三府，主持興建河工，他辦事勤懇踏實，你邊若些整日蠅營狗茍、謀劃得失的小人，多些你三弟這樣的人，朕倒還放心些。”

太子道：“去年三弟就忙著治災，沒能在京中過年，今年又要出去，北地苦寒，三弟辛苦了，兒臣回去就下人準備些冬炭火，三弟臨走時帶上。”

皇帝點了點頭，道：“這些事你自度量著辦吧，不必告訴朕，朕要和你說的是另一件事。”

太子怔了怔，道：“還請父皇明示。”

皇帝卻忽然劇烈的咳了一聲，這一下咳得厲害，驚天地，那架勢仿佛肺都要咳出來，他站著的腳步都有些不穩，微微晃了晃，太子嚇了一跳，趕站起來扶住君父，急急道：“父皇……您怎麼了，我這就人宣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