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從三殿下以男子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開始，他便永遠都是那副溫潤修雅的模樣，他總能對賀顧百依百順，無論賀顧是不是做了讓他不快的事，甚至就連在溪時，賀顧沒和他打招呼，便自作主張準備落了肚子里這個孩子，他分明是那孩子的另一個父親，都不曾流過分毫的不快和怨懟。

試問若是換做別的男子，遇上相好說也不說就要打了自己的孩子，有幾個能這樣淡然之的？

誠然，讓賀顧這個始作俑者來煩惱這個，似乎有些矯，畢竟對他而言，這樣的三殿下，難道不好嗎？

太好了。

好到幾乎不像是真實的。

即便比起那些備閨閣小姐們追捧，幾乎只可能存在于寫書先生們話本子里隨意杜撰的翩翩公子，也不遑多讓，然而這樣的三殿下，真的是他本來的模樣嗎？

……還是因為擁有的太，所以才會如此小心謹慎，哪怕在已然心意相通的面前，裴昭珩也仍要揣著包袱，不敢以真實心意示之？

賀顧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那塊“心想事玉”和玉里的那個不茍言笑、郁、完全人捉不心思的三殿下，他顯然和重生后賀顧遇上的這個三殿下大相徑庭。

夢固然只是個夢，可那夢實在太真實，若是前世他死后三殿下竟然真能絕地逢生，會長夢中的那個三殿下那副模樣，倒仿佛是順理章的。

可賀顧不想讓他變那副模樣。

“子環，肩傷可還痛嗎？”

賀顧一怔，這才從千思萬緒里拔回神來，“啊”了一聲，抬眼看著裴昭珩，出了個笑容，答道：“沒……沒事了，只是個皮外傷罷了，也不打的，修養幾天就會好了。”

然而賀小侯爺臉上一貫藏不住心思，更不必說眼下一言不發坐在對面端詳他神的是裴昭珩了。

自封王以來，裴昭珩雖已位至親王，名分上了裴昭臨一頭，但他一貫子沉，就連辦差，明明做了十分，也總是只說三分，從不邀功固寵，更不必說平日無論打扮穿著，還是吃穿度用，也從來不擺親王架子，都是素凈低調，能免則免，能省則省的。

可今日，他倒見的穿了那件玄暗金紋四爪蟒龍袍服，束了個三珠紫金冠。

想是如今太子犯了事，皇帝又臥病，忠王也非理政之才，真有要的朝務，除卻議政閣幾位老大人，自然也只能落在他的肩上，聽方才那幾個小宮言語，這人多半這幾日都和大臣們泡在朝會上，剛剛得歇，便裳也來不及換，馬不停蹄的看他來了。

賀顧心中雖然很用，但玄裳著實是襯得人深沉，三殿下又本就是有些清冷的相貌，于是之愈發顯得矜貴又高高在上，人不敢輕易冒犯。

裴昭珩微垂著眼瞼，也不知在想什麼，十分紆尊降貴的在床邊的銅盆里洗帕子，賀顧瞧他，不自覺的聲音低了三分，有些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殿下怎麼不說話？可是我說錯什麼了麼？”

裴昭珩涮好了手里帕子，抬步行到床邊坐下，目這才落在了賀顧臉上，只是看著他時，卻罕見的沒什麼表，臉上也無分毫笑意，那對本就淺淡的瞳孔，更是看不出一點波瀾，只是淡淡道：“把裳了。”

賀顧聞言，微微一哽，但還是依言老實的解開了上寢口的系帶，出了左肩和半邊膛，道：“……我這傷，真的沒什麼要的，剛才醒來，都已覺得不痛了，過兩日就……”

裴昭珩道：“全了。”

賀顧一愣，兩手拉著半褪下去的裳，道：“啊，殿下不是只看我的傷嗎……”

然而說著說著，嗓子眼里的聲氣卻莫名越來越小，語及最后那個“嗎”字，已如蚊子哼哼一樣微不可聞。

裴昭珩沒答話，仍是一言不發的看著他。

賀顧雖不知他要干什麼，但暗忖他眼下著傷，殿下總不可能在這時候要拉他做些什麼不合時宜的事，因此雖然心里仍有點發虛，但還是十分老實的乖乖兒把上半的寢給了個干凈。

裴昭珩沒說話，只抬手在他那已然理過、纏了紗布的傷口兩側，溢出的痕上，指腹輕輕了，激的賀顧猝不及防之間沒忍住倒了一口涼氣。

“嘶……”

痛倒不是痛，只是……實在有點始料未及。

寢殿里點著炭火，暖的人上幾乎出薄汗，裴昭珩的指腹卻是微涼的。

這滋味有點難言。

裴昭珩道：“轉過去，趴著。”

賀顧于是躺下去翻過了，趴在床上，下擱在錦枕上。

“……趴好了。”

裴昭珩沒答話。

賀顧腦海里有點空白，開始思考為什麼今日三殿下這麼冷淡，難不他真做錯了什麼事？

賀顧是趴著，自然看不見裴昭珩的臉，他也不說話，賀顧于是便只能聽見寢殿中炭火燃燒跳的噼啪聲。

但很快很快，背后的皮上便傳來了一陣溫熱的，賀顧稍稍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裴昭珩竟然是在給他上的汗。

許是他傷得重，又是外傷，宮人們怕他冷著了，才會在寢殿里燒這麼旺的火，雖說熱著總比凍著強，也不礙什麼事，但上悶了一層薄汗，既不干凈，且到底也還是不爽利的。

裴昭珩拭的作力度恰到好，賀顧不得不承認，實在有點舒服，雖然他親自伺候自己，賀小侯爺多有點不好意思，但仔細一想他倆往后都要一塊養孩子了，還客氣這個……實在是大可不必，倒也心安理得的了。

只是一舒服起來，賀小侯爺的腦袋便有點暈乎，強打神尋了個話頭道：“對了……那日我暈過去，還不知道后頭是怎麼回事，殿下是怎麼尋到我的？可是承河神武營和銳迅營趕到了嗎？”

裴昭珩的作頓了頓，卻答非所問，只道：“……大哥你卸刀，你便卸刀，你進殿，你便進殿，為何這般聽話？”

“倘若當時我與母后不在殿中，你可知是何下場？”

賀顧一哽，心道他原來是在氣這個。

他拿準了裴昭珩的子，知他吃不吃，立刻了聲氣，小聲答道：“我……我那不也是跑了一路，來時周羽飛又在路上一路念叨，說殿下孤一人見裴……額，見太子去了，皇上又病重的厲害……我也怕太子狗急跳墻、喪心病狂，不顧背上弒父弒母、手刃兄弟的罵名，萬一要取殿下的命，那可怎麼辦？就……就關心則，想著只我一個進去，后頭畢竟還有征野和寧浪他們救了忠王和老師出來，神武、銳迅二營的援兵也到了，總不會出太大子，一時就沒忍住……我……”

頭頂毫無聲息，那個給他子的人未發一語，只有均勻又淺淡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

賀顧頓了頓，道：“……是我做事欠考慮了，幸好此番福大命大，下次我定然小心再小心。”

然而裴昭珩還是不答話。

賀顧有些慌了。

別說以往三殿下幾乎從不和他置氣，就算有什麼不高興的了，只要他蔫頭耷腦主示弱，再好聲好氣求個兩句，三殿下也總是扛不住要心的，怎麼今日竟然氣這樣，他都誠心誠意認錯了，卻還是不肯消氣呢？

好吧，賀小侯爺捫心自問，深切自省——

的確，就算他自己心大，可是三殿下那樣關心他，且他如今肚子里又還有他倆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他腦子一熱冒了這麼大的險，三殿下會生氣也是人之常。

裴昭珩道：“出不了什麼子？你若死了，我怎麼辦？”

賀顧一怔，這次真有些結了，他還是頭一回聽裴昭珩這樣說話，三殿下對他倆的雖然認真，但畢竟子斂，極把心中的意宣之于口，更是從未如此直言……

什麼“我怎麼辦”之類的……聽著倒好象是埋怨丈夫從軍報國，自己獨個兒被留在家中眼穿的小媳婦才會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