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笑著應了聲是。

他面上沒什麼聲，心里卻并沒有把今日言老將軍的話當做耳旁風。

第二日賀顧起了個大早，早早洗漱更收拾妥當，卻并沒有穿十二衛統領的那金赤相間的袍服，只著了一最舒服的寶藍窄袖便裝，就帶著征野宮去了。

時近六月，空氣里浮著幾分薄燥，苑花園里開的姹紫嫣紅、生機，只是這一片嘈雜的蟬鳴和蓬的生機，卻愈發和整座宮中央臥床不起、病骨支離的老皇帝，形了鮮明的對比。

賀顧到了攬政殿店門口，果然見到一個管事正垂首候在那里，只是那抬起頭來，卻賀顧愣了愣。

不是往日陛下邊的王，卻是吳德懷。

賀顧面有些遲疑，吳德懷倒反應快，立刻發現他來了，笑道：“賀統領來了，陛下等候統領多時了。”

賀顧心中覺得有些古怪，本想問問王忠祿怎麼不見了，臨到開口卻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并沒真問出來，只道：“陛下在里頭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認真的整了整襟。

吳德懷卻搖了搖頭，道：“陛下今日不在攬政殿，王跟著陛下，這才奴婢在此等候統領，還請統領隨老奴來。”

賀顧一怔，道：“陛下不在攬政殿？”

老皇帝重病那副模樣，居然還能起得離開攬政殿，倒也奇了。

吳德懷道：“還請賀統領隨老奴來。”

賀顧環視了四周一圈，只見綠茵茂茂的攬政殿庭院里四下站了幾個小，都是垂首低目，一片寂然，并沒有人出來對吳德懷方才的話發表什麼異議。

賀顧扭回頭，沉默了一會，只得道：“煩請公公帶路。”

吳德懷微微一笑，果然轉，朝著高大殿宇回廊下的另一側去了。

賀顧雖來過攬政殿多次，且姿勢還十分富，拜進來、殺進來都有，卻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座本以為四四方方并不大的帝王寢政合一的居所，竟然還有后頭這別一番天——

三伏天里本該是暑熱難當，曲曲折折越走越遠的回廊下，卻是涼風習習，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還覺著迎面吹來一似有若無的風。園林里景致雖好，這風卻也吹的人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賞景的閑逸致，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

賀顧心里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只是他還記得回京前，珩哥和他說過的話，心中便稍定了幾分，仍是跟著吳德懷朝里走去。

好容易回廊見了頭，繞過一片別致的假山灌木，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浩瀚無邊，日下波粼粼、漾著的湖面。

湖邊綠柳排，蔭下放著一張太師椅，旁邊站著幾個垂首不言的，為首的那個不是王忠祿又是誰？

太師椅上躺著的人是誰，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吳德懷已然無聲無息的順著來路的回廊退回去了，賀顧看不見背對著他的太師椅上，躺著的皇帝是何神，但見王瞥他一眼，還是上前單膝跪下叩首道：“臣賀顧叩見陛下。”

池邊寂然了短短片刻，皇帝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聽著道并不似賀顧猜測之中的病弱沙啞，反倒尚算沉穩，中氣還足。

“……你當年救駕有功，朕許過你可免叩拜大禮，你倒一直謹慎，見朕也從不自恃恩旨，回回不忘這些虛禮，怎麼……可是對朕有什麼不高興的，這才不愿領？”

賀顧趕忙垂首道：“臣不敢，臣亦絕無什麼怨懟之心，只是心中敬慕陛下，這才不愿廢禮。”

皇帝似笑似嗔道：“果然是真心話？”

賀顧篤定道：“不敢欺瞞陛下。”

……廢話，就算不是真心話，識時務者為俊杰，眼下誰承認誰傻不是？

皇帝道：“忠祿。”

王忠祿恭聲道：“是。”

便上前把背對著賀顧的太師椅挪了挪。

賀顧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日皇帝來者不善了，他沒敢抬頭，只看到皇帝一雙明黃的龍靴垂在太師椅的腳靠上，靴卻已然眼可見的空空——

皇帝瘦了不止一點。

太師椅上傳來一聲劇烈的干咳，撲簌蔌驚飛了一片湖岸草地上低頭啄食蟲子的鳥兒。

皇帝咳完了，清了清嗓子，才低聲道：“朕子抱恙，不理朝政已有三年，事事放手讓珩兒去做，如今卻宣你見駕，賀子環，你可知為何？”

賀顧雙手疊在前，額頭著手背叩下恭聲道：“臣恃寵而驕，進退失宜，惹得朝臣、言們非議，還請陛下治罪。”

皇帝淡笑兩聲，卻沒回答他的話，只道：“當初……你為了回京救駕，無詔調兵，朕赦免了你。”

“朕本以為，你雖有當初隨你父親承河平之功，又千里救駕，但你畢竟年紀尚輕，于用兵一道還需磨礪，不想倒是朕小看了你。”

“李秋山管著玄機十二衛多年，也只是效力于中防衛，你倒別匠心，這三年來把十二衛調教的好，不必珩兒怎麼費心，便知道該如何調螣蛇、青龍諸衛，替朝廷、替珩兒清理許多蛀蟲。”

賀顧心中咯噔一聲，立馬恭聲答道：“臣……臣事只想著替恪王殿下分憂，從來不敢有一點旁的心思，有時辦事的確切了些，進退失宜，臣日后定然多加反省，多……”

皇帝淡淡打斷他道：“切些又有什麼不好？這些年來，朕的邊，這大越朝千里江山，難道還缺了和稀泥、打太極的不朕留你在珩兒邊，要的就是你這份切。”

賀顧一愣，沒想到皇帝居然話鋒一轉，忽然唱起了紅臉，頓時有點不著頭腦，弄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了。

他正想開口著頭皮問一句，皇帝卻忽然道：“忠祿。”

話音剛落，賀顧便覺到面前“啪”的落下了什麼，抬眸用余一掃，卻原來是厚厚的一疊折子。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道：“賀顧，如今可不止史臺眾言參你，滿朝文武參你的折子比起十一道奏疏，只多不，你的罪過大至先斬后奏，誅殺朝廷命，小至無旨乘輦，忤逆不敬，都是有跡可循，言雖然的確眼中容不得沙子，可他們參你的這些罪名，可沒有一個是冤枉你的吧？”

“這些參你的奏疏加在一起，朕就是殺你十次八次的頭，亦不為過。”

賀顧頭一哽，并沒說話。

皇帝垂眸看著他，淡淡道：“怎麼，不怕？你是覺得，如今有皇后、有珩兒護著你，朕便不能拿你怎麼樣了？”賀顧：“……”

他只得口是心非的訥訥道：“臣……臣自然不敢。”

皇帝笑了笑：“人人都說你只有武勇，朕如今瞧著，倒不是那麼回事，你這小子，聰明得很嘛。”

皇帝道：“抬起頭來。”

賀顧只得依言抬頭，便見已然皮鶴發的皇帝一雙凹陷的眼睛，正一瞬不錯的注視著他。

皇帝緩緩地從袖口里出一個封了漆的竹筒，晃了晃，竹筒里傳來沙沙兩聲紙張的脆響。

皇帝道：“這是朕的親筆手書，蓋過璽印，無需議政閣批紅，只要宣召，便可即刻生效，就算以后珩兒承繼大統，這封手書諭旨，他亦不能違抗。”

“這封手書里寫的什麼，你倒可以猜猜。”

賀顧就算是傻子，此刻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了，里頭必然不能是什麼好話，多半就是要抄家滅族、要他全家命的圣旨。

老皇帝淡淡道：“這東西不止一份，朕把他放在哪里你也不必猜測，若朕去了，以后你膽敢生出半點不臣之心，便可知曉里頭究竟寫了什麼。”

賀顧趕忙叩首，惶恐道：“微臣……微臣不敢。”

皇帝頓了頓，道：“……自然，倘若你知道分寸，這封手書便永遠不會有得見天日的一天，你可明白？”

賀顧狀似惶恐道：“臣……臣不敢忘懷，都一一記在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