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還是議政閣首睽王老大人第一個咳了一聲，開袍下擺跪下恭聲道：“老臣王庭和，恭圣諭。”

……

賀顧得了消息時，還有些不大相信、又或者說……是有些恍惚——

那日他進宮，皇上瞧著雖瘦了，卻分明還是中氣十足、神頭不錯的，著實人沒想到，竟然這樣快就去了……

只是接下來的一連串的事務——國喪、新君繼位，自然要攪得他這個十二衛統領跟著李秋山李都統一塊忙陀螺、腳不沾地，再也沒有旁的閑工夫想七想八了。

——而與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是，這一世盡管太子倒了臺，裴昭臨卻不知怎的，自廢太子被皇帝決、“暴病而亡”后，便似乎熄了奪儲的念頭，再也沒出過什麼靜。

賀顧剛開始也不知這家伙究竟是怎麼想的，分明前世裴昭臨和太子即使斗了那副魚死網破、不死不休的烏眼樣，想來應該也是對皇位執念頗深的，卻不知為何這回放棄的竟然如此容易，甚至連賀小侯爺原本在計劃中琢磨的，如何收拾他的九九八十一式——

都尚且不曾施展。

賀顧對裴昭臨究竟是真絕了此想，還是打著養蓄銳、扮豬吃虎的主意，實在存了幾分懷疑之心，只是這三年里，他不著痕跡的遣人去跟蹤查探過不止一回，卻不想忠王殿下倒真沒做戲，整日吃酒喝茶、偶爾和表妹聞小姐比劃比劃，耍拳論劍，日子過得倒是快活的很，至比他這個還得沒日沒夜給裴家賣命的假婿，要快活的多了——

賀顧頭幾回得了自忠王府回來的探子的消息，仍是不信，甚至還又高看了裴昭臨兩眼：以為他此次竟如此懂得做戲掩飾，還能覺察到天下輕功最為卓絕、來無影去無蹤的“螣蛇”一衛的行蹤……

想想也是，畢竟他是聞修明的親外甥，生母聞貴妃將門出，這人又一樣也掌過十二衛的事，發覺了似乎也不稀奇。

賀顧如此想。

直到他不死心的親自去忠王府蹲了近半個月的房頂，這才不得不承認……

忠王殿下如今，的的確確，并不是心機深沉、暗懷鬼胎，他的確絕了和弟弟相爭的心，在快快樂樂的過他富貴王爺的逍遙日子。

……也真不知為何前一世，此人卻非要和太子斗個你死我活，弄得賀顧為了收拾他也大費周章了。

事至如今，忠王既無相爭之心，傳位詔書又是在眾位文武重臣有目共睹之下宣召，自然是徹底塵埃落定——

化二十六年七月初七，帝崩，皇三子恪王裴昭珩承位，追謚先帝曰穆宗文徽仁皇帝，王公大臣持服二十七日釋服，絕歌舞，不得飲宴，庶民走卒則婚嫁不，勿用驚擾。

國不可一日無君，文武百催著，廷務二司自然是不敢怠慢，登基大典立刻馬不停蹄的準備了起來，短短半個月就把典儀準備停當，新帝登基在即——

自重生以來，賀顧好像就沒有一天不在盼著這一日的到來，可如今經了千難萬險，大大小小的周折、擔憂，終于要看著裴昭珩走上這萬人之上的座了，他心里倒忽然平靜了下來。

甚至平靜的有些過分。

恍如隔世……

又或者，已是隔世。

……

賀顧為玄機十二衛統領，乃是天子親衛之首，自然要全程護衛陪同，且還丁點不能懈怠，不能出一點的差錯——

天還未亮，慶裕宮便已被進進出出的宮婢、圍了個水泄不通，王忠祿已自請隨著先帝守陵去了，曾經的小侍齋兒如今已了務司的新掌事，正低聲音安排著宮人們替裴昭珩洗漱更、清點今日帝王要用的冠袍服、禮玉冕……

賀顧這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自三日前珩哥從潛邸遷回皇宮，諸事冗雜，賀顧自己也不開去，自然沒有機會再單獨和他相見。

其實這三年來，他們也不是每一天都守在一，裴昭珩名義上仍是恪王，卻已經代行監國儲君之責，自然是并不清閑的，賀顧又要幫他今天收拾張三、明天收拾李四的唱黑臉，兩人輒便能分離長則一兩月、短則三五天。

所以如今這登基在即分開的三日，其實不算什麼。

可這次卻不知為何，分明只是三日，甚至裴昭珩都不曾離開過他的視線，每一日賀顧都守著他、看著他，只是不曾有單獨說話相的機會，賀顧的心中卻忽然到了一種約約的、沒來由的不安——

而越是這樣看著裴昭珩被簇擁著，在人群中央被眾星捧月著，那種不安……就越無法被忽略。

登基大典大約是每個君王一生中會經歷的最為隆重、最不能敷衍的慶典，賀顧遠遠站在慶裕宮殿屏風門邊，看著里頭的宮人們小心的給裴昭珩一層又一層的穿戴著——

新君白如冷玉，形拔修長，只是垂目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顆修雅的樹——

玄纁裳，層層疊疊，卻仍掩不住那寬闊流暢的肩臂線條，嵌玉博帶依稀勾勒出腰形，滾云紗上繡著江濤云山紋、出一點不易察覺、卻極為華的澤。

裴昭珩實在定力非凡，幾乎小半個時辰了，他仍是一不，站在那里坦然接著宮人們的服侍和整理，修長五指輕收，眉眼微斂，愈發顯得那一雙桃花眼眼尾輕挑、睫羽纖，薄峰清晰、淺淡。

帝王禮制袍服繁復華，卻仍然不曾奪去他半分。

若芳菲。

這人……像是一幅畫，每一筆都驚心魄，卻又正正好好的不深不淺，濃淡恰宜。

若非神仙圖，何來神仙人？

賀顧有些恍然……

他與他耳鬢廝磨了不知多個日日夜夜，又豈能不知……

他的珩哥，是這世間萬中也無一的絕？

可是真到了這一日，要看著他君臨天下，極八方，這人本來只屬于他一人的，終于要所有人都為之仰視匍匐，他心里卻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旁邊傳來的聲音：“喲，這不是賀統領嗎？您怎麼進來了？典儀還有一會才開始，等禮來了，陛下才出發呢，您要不外頭等等？”

賀顧這才回過神來，轉頭一看，他的卻是齋兒，他也不多言，只頷首“嗯”了一聲，便轉離去了。

齋兒自然是知道賀統領和新帝的的，哪敢得罪這尊大佛，所以看他不傳喚便兀自進了慶裕宮，也不敢朝賀顧使什麼臉，自覺已然把話說的十分委婉，陪著笑才請這位老人家先出去，別在這杵著擋路了——

卻不料這頭剛把賀統領請出去，那頭殿中的新君便忽然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微微側目，也不顧后頭還舉著佩綬發呆、張著不知所措的宮婢，道：“誰讓你他出去的？”

齋兒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新君是在和他說話，瞬間嚇了一跳，道：“這……陛……陛下仍在更……賀統領在此……稍……稍有不妥……”

裴昭珩道：“無甚不妥。”

語罷竟抬步便要往殿外去。

這一下便把里頭齋公公和一眾宮婢給驚住了，一時眾宮人面面相覷，皆是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裴昭珩行了沒兩步，又轉從那拖著佩綬的小宮手里拿過了東西，淡淡道：“你等侯在此便可。”

便轉出殿門去了。

登基大典在即，皇帝竟就這麼跑了，齋兒這務司掌事本該攔住他，可卻也不知為何，方才新君那副氣定神閑、理所當然的語氣和神態，竟把他也給唬住了……

……一時竟怔在原地，錯過了攔住皇上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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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顧出了慶裕宮殿門，微覺中有些沒來由的氣悶，很想出去氣，但一會大典開始，他這天子親衛之首還得給珩哥充門面，一步不離的跟著，此刻也便不好走遠，只好站在廊下看著庭中落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