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23

岑夜闌用力攥住那只手,輕聲道:“不用擔心,會打完的。”

齊柏咧出個艱難又憨實的笑,說:“我……我看不到了。”

他瞳仁漸漸渙散,卻不知怎的,回返照似的,突然又提了一口氣,用力攥岑夜闌的手,說:“將軍,我們沒有被放棄對不對,北滄關會有援軍來,一定會有——”

“他們說朝廷不管我們了……”

瀕死之人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抓得,如同攥住唯一的浮木,信仰。

岑夜闌看著齊柏大睜著的眼睛,恍了恍神,頭滾,一時之間竟無法開口吐出只言片語。

城墻上還或躺或靠著許多傷的將士,無不默然,靜靜地著岑夜闌。

邊倏然一出一只手握住了齊柏的手腕,是元徵,年人臉上還帶著濺上去的,眉眼銳利,聲音低沉,道:“齊柏,北滄關會有援軍。”

齊柏遲緩地眨了眨眼睛,元徵說:“我以大燕皇室的榮譽向你保證,大燕不會丟棄寸土,更不會舍下一個子民。”

岑夜闌倏然轉過臉,直直地看著元徵,難掩愕然。

北滄關不比瀚州,當日元徵執意前來,岑夜闌就下了令,對元徵而不宣,北滄關上下大都不知他的份,只當那位花名昭彰的紈绔仍在瀚州。

齊柏用力地了口氣,想說什麼,卻已無力再說出口,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須臾,就斷了氣。

朔風如刀,城墻上高豎著的旗幟獵獵作響,如同無聲地嗚咽。岑夜闌心頭泛起遲鈍的痛意,臉上卻不分毫,慢慢地用力出手合上齊柏的眼睛。

元徵站起,環顧一圈,四下無不寂靜無聲,他沉聲說:“近日軍中有流言,說北滄關已經為棄子,只會落得自生自滅,本不會有援軍。”

“諸位,大燕自立國至今兩百余載,從未有棄城養敵一說。此等流言,荒謬至極!眾位將士,你們是我大燕最堅實的壁壘,是北境的王者之師,在我們后,是大燕千千萬萬的百姓,是我們的父母妻兒。”

“大燕將士——”元徵深深吸了口氣,目如刃,燦若驕,“只可戰不可退!”

元徵聲音鏗鏘有力,擲地聲,卷著肅殺北風在城墻上傳開,左右都沒有人出聲,不知何起了聲音,漸洶涌浪濤之勢。

那是將士以槍拄地發出的悶響,口中“戰,戰,戰”一聲又一聲響遏行云,震撼人心,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拂散頂上重重霾。

岑夜闌怔怔地看著元徵,二人目對上,元徵沖他輕輕一笑,岑夜闌恍了恍神,心口滾燙,悄無聲息地驅散了滿寒意。

第33章

“殿下昨日,太過莽撞了。”

北境月如銀鉤,凄清肅殺,岑夜闌和元徵并肩而行。墻上著的深大旗獵獵翻滾,岑字描了金,在夜里分外招眼,張揚又凌厲。

元徵知道岑夜闌什麼意思,他不以為然地哼笑一聲,說:“岑將軍這是擔心我?”

岑夜闌面冷淡,不接他的話。北滄關已經是座孤城,城外又有延勒虎視眈眈,元徵份如今暴,就了一個活靶子。

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元徵必然會陷重重殺機之中。

這一點岑夜闌知道,元徵同樣清楚。

戰事迫,死去的將士無掩埋,只能就地將尸焚燒。木頭架起的大火堆,一往上抬,壘了小山。

全場肅然。

岑夜闌和岑亦安靜地看著,城中將領都在他們后頭,碗中端了酒,酒是烈酒,冰冷骨,他們一道敬這為國捐軀的英烈。

半晌,岑夜闌沉聲說:“兄弟們,回家吧。”

他話音落下,將酒傾灑而下,后將領都將酒灑盡,須臾,火把點著了這由之軀堆作的尸山,轟然燃燒起來。

元徵一言不發地看著,火堆里,有悉的面孔,有陌生的,如今都將一抔土,他們要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回家。

“回家”——元徵將目轉到岑夜闌的背影上,這人好像沒有自己的喜怒悲哀,元徵想,岑夜闌的家在哪里,在這一無垠的北境麼?

方靖幾人原本對元徵將自己置險境頗有微詞,他們是他的親侍,肩負著元徵的安危。可這群錦玉食的京畿貴子看著這番場景,無不啞然,也不知說些什麼。

倏然,元徵轉,看著面前的方靖,說:“再傳書司韶英,蓋我的印鑒,天塌下來有我擔著,可他若再推諉貽誤北境戰事,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方靖愣了愣,說:“是,殿下。”

可繞是元徵話說得篤定,在這危城之中,援兵一日不來,一日沒有破困之法,他心中也變得越發焦躁。

弦月皎皎,元徵看著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被拉長了,前后錯著,有風過耳,本該是冷的,元徵卻半點也不覺得。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覺。元徵約知道自己對岑夜闌揣的什麼心思,可卻又不敢深探,岑夜闌對他大抵是厭惡,瞧不上的。

元徵正當年,出顯貴,從來只有別人捧著他的份,如今頭一回對一個人上了心,心里已經神魂顛倒卻又不肯掉了面子。

二人各懷心思安靜地走著,夜已經深了,岑夜闌突然聽見聲響,抬頭看去,遠卻上來一些百姓,都是城中百姓,提著食盒。

岑夜闌皺了皺眉,抬長走過去,副將見了他,當即行了禮,說:“將軍,”看著元徵,又抱拳了聲,“殿下。”

岑夜闌說:“怎麼回事?”

副將有些為難,說:“將軍,這些都是城里的百姓,說見將士們守城辛苦,夜里天冷,上來給大家送些吃的。”

岑夜闌眉皺,道:“城門重地,豈能由百姓隨意走近。”

副將當即道:“是,卑職失職,我這就讓他們回去。”

“何必如此嚴苛,”元徵突然開口,他看著那些年過半百的老弱婦孺,笑道:“你看,都不過是些尋常百姓。”

岑夜闌說:“非常時,自當十二分小心。”他說著,目自那些人上一一轉過,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幾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岑夜闌吩咐道:“著人去核實份。”

副將領命:“是,將軍。”

突然,有個孩子跑著撞岑夜闌上,元徵下意識地扶了岑夜闌一把,岑夜闌卻先手拉住了那個孩子。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穿得笨重,臉頰凍得通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見了岑夜闌就管他,“將軍哥哥。”

岑夜闌怔了下,嗯了聲,抬手小孩兒的腦袋,說:“晚上冷,早些回去吧。”

小孩兒眨了眨眼睛,搖頭道:“不冷不冷,”他歡快地從兜里掏出個紅薯,熱乎乎的,捧著拿給岑夜闌,稚聲稚氣地說:“將軍哥哥,阿娘說給你們吃。”

岑夜闌垂下眼睛,看著那塊紅薯,臉上出個笑,輕聲說:“哥哥不吃,你吃。”

小孩兒仰著臉,道:“可是阿娘說將軍哥哥們要沒有東西吃了,不吃飽就沒有力氣打壞人了。”

正說著,有個婦人急急跑過來,捂住孩子的,連聲說:“言無忌,小孩子不懂事,冒犯將軍了。”

岑夜闌看著那孩子懵懂的眼睛,手拿過了他手中尤帶溫的紅薯,搖了搖頭,抬頭看著面前窘迫的婦人,說:“無礙。”

“謝謝。”

他一說謝,婦人更加無措,摟著孩子,低聲說:“這場仗打的太久了,大家都害怕……所以,有些話將軍您別放在心上。”婦人忐忑不安,話說得踟躕又小心,岑夜闌看著,說:“不過是胡人挑撥之言,不必掛懷。”

婦人放了心,又摟著孩子朝岑夜闌躬行了個禮,才慢慢地轉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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